(一)休書砸在我臉上時,外面正下著入冬后的第一場大雪。冰冷的紙頁邊角刮過眼皮,
有點刺痛。“蘇挽月,拿著休書,滾出王府。”蕭承燁的聲音比殿外呼嘯的北風更冷。
他站在暖閣的炭盆旁,錦袍華貴,身姿挺拔。跳躍的火光映著他俊美卻毫無溫度的側臉。
而我,剛被兩個粗使婆子從病榻上拖下來,只穿著一件單薄的舊寢衣,
赤腳跪在冰冷刺骨的金磚地上。寒氣從腳底一路竄上脊梁骨,激得我控制不住地發顫。
“為……什么?”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喉嚨里還帶著未散盡的藥味。三天前,
我為了給他那心尖上的表妹柳如煙,去城外寒山寺求什么“開過光”的平安符,染了風寒,
高燒不退。剛退了燒,渾身骨頭縫都疼。得到的不是一句暖語,而是一紙休書。
蕭承燁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居高臨下地睨著我,眼神輕蔑如看腳底的泥。“為什么?
蘇挽月,你嫁入王府三年,無所出,此乃一。”“出身微賤,粗鄙無文,上不得臺面,
此乃二。”“心思惡毒,善妒成性,屢次加害如煙,此乃三!”最后一句,
他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來的,帶著刻骨的厭惡。我猛地抬頭,撞進他盛滿厭棄的眼底。
“我沒有害過柳如煙!”聲音因為激動而拔高,帶著病中的虛弱,聽起來尖銳又可笑。
“沒有?”蕭承燁冷笑一聲,俯下身,一把攥住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
“如煙好心給你送參湯,你反手就打翻燙傷她的手!她不過是去你院中賞梅,
你就在她必經的路上潑水結冰,害她摔傷!前日她心口疼,
太醫查出是有人在她的熏香里動了手腳……蘇挽月,證據確鑿,你還敢狡辯?”他每說一句,
我心底的寒意就深一分。柳如煙的手,是她自己打翻湯碗燙的,當時在場的丫鬟都看見了,
可她們只會附和柳如煙。院中的冰,是灑掃的婆子偷懶沒清理干凈積雪融化的水。
熏香……更是無稽之談!“是她陷害我!”我死死盯著他,
試圖從他眼中找到一絲一毫的信任,哪怕只有一點點。“呵,”蕭承燁松開手,
像甩開什么臟東西,拿起旁邊丫鬟托盤上的雪白絲帕,慢條斯理地擦著手指。“陷害你?
如煙是堂堂太傅嫡女,溫婉良善,京城誰人不知?你一個商賈之女,
除了這幅勉強能看的皮囊,還有什么值得她費心陷害?”“蘇挽月,別太把自己當回事。
”“本王當初肯娶你,不過是看在當年你祖父于本王幼時有過一碗飯的恩情。如今三年已過,
恩情兩清。”“你占著王妃之位,只會讓本王和如煙淪為京中笑柄!”他擦手的動作優雅,
說出的話卻字字誅心。原來如此。原來這三年舉案齊眉的表象下,
藏著的是他對我出身的鄙夷,對柳如煙的念念不忘,
以及一份早就被計算著要償還干凈的“恩情”。我占著位置,礙著他和心上人雙宿雙棲了。
心口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無法呼吸,連帶著肺腑都抽搐起來。
喉嚨涌上一股腥甜,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不能在他面前吐血。那太狼狽,太……可悲了。
“好……”我聽到自己空洞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連自己都陌生的平靜,“休書,我接了。
”我慢慢抬起凍得麻木的手,撿起那張飄落在金磚地上的紙。薄薄一張紙,卻重逾千斤。
休妻理由那一欄,墨汁淋漓地寫著七個刺目的大字:不賢、無子、善妒、犯七出。每一個字,
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心上。“王爺,”我抬起頭,看著這個我愛了五年,
嫁了三年的男人,最后一次,清晰地叫出他的名字,“蕭承燁。”他眉頭微蹙,
似乎不習慣我這般直呼其名。“今日是我蘇挽月蠢,落得如此下場,我認。”“但請你記住,
今日你予我之辱,他日,必當百倍奉還!”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碴子里淬煉出來,
帶著凜冽的恨意。蕭承燁明顯愣了一下,隨即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嗤笑出聲,
眼神更加輕蔑:“百倍奉還?就憑你?蘇挽月,認清你自己的身份,離了本王的王府,
你連條喪家之犬都不如!滾吧,別臟了本王的地方!”他揮了揮手,如同驅趕一只蒼蠅。
兩個膀大腰圓的婆子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起我的胳膊,毫不留情地將我往外拖。
單薄的寢衣根本擋不住寒氣,赤腳踩在冰冷光滑的金磚上,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身后,
是暖閣融融的炭火,是蕭承燁冷漠無情的背影。身前,是洞開的王府大門,門外是漫天風雪,
是深不見底的寒夜。我被狠狠地推出了那扇曾經象征著無上榮光的朱漆大門。
沉重的門扉在我身后“哐當”一聲,緊緊關閉,隔絕了里面所有的暖意和虛假的繁華。
風雪瞬間將我吞沒。冰冷的雪片砸在臉上,鉆進單薄的衣領,寒氣瞬間侵入四肢百骸。
我赤著腳,站在王府門外冰冷的石階上,手里緊緊攥著那張休書。抬眼望去,偌大的京城,
燈火璀璨,卻沒有一盞是為我而亮。“噗——”積壓在胸口的腥甜再也忍不住,
猛地噴了出來。鮮紅的血,濺落在潔白的雪地上,像開出了一朵朵絕望的花。眼前陣陣發黑,
意識在急速抽離。在徹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瞬,我看到一輛不起眼的青布馬車,
悄無聲息地停在了不遠處的巷口。(二)再醒來時,鼻腔里充斥著濃郁的藥味,
還有一種陳舊木頭混合著干凈皂角的味道。我躺在一張硬邦邦的木板床上,
身上蓋著洗得發白的粗布棉被,雖然不暖和,卻足以救命。“姑娘,你醒了?
”一個溫和略帶沙啞的老婦人聲音響起。我艱難地轉過頭。
床邊坐著一位頭發花白、穿著粗布棉襖的老婦人,面容慈祥,眼神里帶著憐憫。
她手里端著一只缺了口的粗陶碗,里面是冒著熱氣的褐色藥汁。“這是……哪里?
”我的嗓子干得冒煙,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這是我家,城西的破廟后頭。
”老婦人把藥碗湊到我嘴邊,“先別說話,把藥喝了。你這身子骨啊,虧空得太厲害了,
又在雪地里凍了那么久,能撿回條命,真是菩薩保佑。
”溫熱的藥汁帶著濃重的苦澀滑入喉嚨,卻也帶來一絲暖意。我順從地喝著藥,
眼神空洞地望著低矮破舊的屋頂,蛛網在角落里結著。三天前,我還是高高在上的承王妃。
三天后,我成了被休棄下堂、險些凍死在雪夜里的棄婦。巨大的落差,像一把鈍刀,
反復切割著殘存的意識。“老婆子姓陳,街坊都叫我陳婆子。”老婦人看我喝完藥,
用袖子擦了擦我嘴角的藥漬,“姑娘,你是哪家的?怎么……弄成這樣?”哪家的?
承王府的棄婦,蘇家……怕是也回不去了。當年我執意要嫁給蕭承燁,父親就說過,
商賈之女高攀天家貴胄,日后若有難,蘇家也護不住我。是我被所謂的愛情沖昏了頭,
一意孤行。如今被休,更是奇恥大辱。蘇家在京城生意做得不小,最重臉面。我這樣的女兒,
回去只會讓他們蒙羞,成為全京城的笑柄。家?我已經沒有家了。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上來,
又被我死死憋了回去。哭給誰看?蕭承燁不會心疼,只會更厭棄我的軟弱。
“我……沒有家了。”我閉上眼,聲音平靜得可怕,“婆婆,是您救了我?
”陳婆子嘆了口氣,渾濁的眼里滿是同情:“唉,也是個苦命的孩子……昨兒夜里,
我兒子去給城外道觀送柴火回來晚了,在王府后巷口發現了你,人都凍僵了,只剩一口氣。
他心善,就把你背回來了。”“謝謝您……和陳大哥。”我掙扎著想坐起來行禮。“快躺著!
”陳婆子按住我,“身子要緊。以后……有什么打算?”打算?活下去。然后,讓蕭承燁,
讓柳如煙,讓所有踐踏過我的人,付出代價!這個念頭像野草一樣,在荒蕪的心田里瘋長,
帶著血腥的恨意,支撐著我幾乎要垮掉的身體。“婆婆,我想……先養好身子。”我低聲說,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好,好,養身子要緊。
就在老婆子這兒住下,雖說破是破了點,好歹能遮風擋雨,有口熱乎飯吃。
”陳婆子拍拍我的手,粗糙的手掌帶著令人安心的溫度。在陳婆子破舊但干凈的小屋里,
我開始了地獄般的恢復。高燒反復,咳疾纏綿,凍傷的腳更是鉆心地疼。夜里咳得撕心裂肺,
好幾次都以為自己熬不過去。但每次閉上眼,眼前就是蕭承燁冰冷的眼神,
柳如煙那看似柔弱實則得意的笑,還有那張寫著“七出”的休書。恨意像毒藤,纏繞著心臟,
也支撐著我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氣。陳婆子家徒四壁,
靠著她兒子陳石頭在碼頭扛活和我漿洗縫補勉強糊口。為了給我抓藥,
她當掉了自己唯一的銀簪子。“婆婆,這錢,我一定會還您。”我看著她空蕩蕩的發髻,
心里堵得難受。“說這些干啥!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陳婆子擺擺手,
把一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野菜粥推到我面前,“快吃,養好了身子比什么都強。
”我開始跟著陳婆子一起接漿洗的活計。曾經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手,泡在冰冷的皂角水里,
很快就紅腫開裂,被寒風一吹,刀割似的疼。沉重的濕衣服勒得肩膀生疼,腰也直不起來。
好幾次累得眼前發黑,我都死死咬著牙挺住。這點苦,
比起王府那三年看著丈夫和別的女人眉來眼去的煎熬,比起雪夜里被赤腳趕出的絕望,
算得了什么?身體的苦痛,反而讓心麻木了些。偶爾,能從一起漿洗的婦人口中,
聽到一些關于承王府的“喜訊”。“聽說了嗎?承王爺要娶新王妃啦!
就是那個柳太傅家的千金!”“哎喲,那可是天仙般的人物,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跟承王爺才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可不是嘛!之前那個商賈女,空有副好皮囊,
粗鄙不堪,根本配不上王爺!聽說啊,就是她心腸歹毒,總想害柳小姐,才被休了的!
”“活該!這種妒婦,就該被休!”婦人們七嘴八舌,
言語間滿是對柳如煙的艷羨和對我的鄙夷。我低著頭,用力搓著盆里一件粗硬的麻布衣服,
指甲縫里塞滿了皂角沫,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粗鄙?歹毒?妒婦?原來在世人眼中,
我這個下堂婦,是這樣的形象。蕭承燁和柳如煙,用他們的權勢和手段,輕易就給我定了罪,
讓我背負著這樣的污名被掃地出門。心口的位置,已經感覺不到疼了,
只剩下一片冰封的死寂。也好。這樣,動起手來,才不會有絲毫猶豫。
(三)日子在冰冷的河水和粗糲的漿洗中一天天過去。轉眼,冬去春來,
又到了寒風凜冽的時節。我的身體在陳婆子母子的照料和自己的咬牙硬撐下,
總算恢復了大半。只是凍傷的腳,落下了病根,天氣一變就刺骨地疼,
提醒著我那個雪夜的恥辱。漿洗的微薄收入,連糊口都勉強,更別說攢錢。報仇?
像個遙不可及的夢。直到那日,陳石頭從碼頭回來,臉色有些發白,腳步虛浮。“娘,
挽月妹子,碼頭……出事了。”他灌了一大口涼水,才喘著氣說,“北邊來的商船,
染了時疫!好幾個扛活的兄弟都倒下了,吐瀉不止,高熱不退!管事的怕事,
把人都丟在碼頭后面的窩棚里,不讓請大夫,也不給吃的,說是……說是怕傳染,
讓他們自生自滅!”陳婆子嚇得臉都白了:“我的老天爺!時疫?這可怎么得了!石頭,
你沒靠太近吧?”“我離得遠,應該沒事。”陳石頭心有余悸,
“可那幾個兄弟……怕是不行了。”時疫?我心頭猛地一跳。在王府那幾年,
為了打發難熬的時光,也為了能離蕭承燁“喜歡才女”的標準近一點,我偷偷看了不少書,
其中就有幾本醫書雜記。書里記載過一些應對時疫的土方和草藥,雖然粗淺,
但或許……“石頭哥,”我抬起頭,聲音有些發緊,
“那些被丟在窩棚里的人……大概是什么癥狀?”陳石頭愣了一下,大概沒想到我會問這個,
但還是回憶著說:“上吐下瀉,發燒,說胡話,身上還起疹子……看著太嚇人了。
”吐瀉、高熱、疹子……我腦子里飛快地掠過醫書上零星的記載,
一個名字呼之欲出——像是“絞腸痧”,又像是“爛喉痧”,但又不完全吻合。
民間常把這些急癥統稱為時疫。“婆婆,石頭哥,”我深吸一口氣,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
“我想去碼頭窩棚看看。”“什么?!”陳婆子和陳石頭異口同聲,驚駭地看著我。
“你瘋了!那是時疫!沾上就死!”陳婆子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急得直跺腳。“婆婆,
我懂一點草藥。”我按住她粗糙的手,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鎮定,“我在……以前家里,
看過幾本醫書。那些方子或許有用。那些人,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死。”更重要的是,
這是我唯一的機會!一個或許能改變現狀,接近我復仇目標的機會!“不行!太危險了!
”陳石頭也堅決反對,“挽月妹子,你身子才好點,經不起折騰!”“石頭哥,婆婆,
”我看著他們,眼神是從未有過的堅定,“我這條命,是你們撿回來的。
如果就這么渾渾噩噩地活著,和死了有什么區別?讓我試試。我會小心的,盡量不靠近,
只遠遠看看癥狀,想想方子。”或許是我的眼神太過決絕,陳婆子和陳石頭對視一眼,
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無奈和擔憂,最終,陳婆子重重嘆了口氣。“你這孩子……倔啊!
”第二天天不亮,我用陳婆子僅剩的一點碎布條做了個簡陋的“面巾”捂住口鼻,
揣上幾個硬邦邦的雜糧餅子,跟著憂心忡忡的陳石頭來到了碼頭。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河水的腥氣和難以言喻的腐敗味道。窩棚區在碼頭最偏僻骯臟的角落,
污水橫流,蚊蠅亂飛。幾個草席胡亂鋪在地上,上面躺著七八個人,個個面如金紙,
氣息奄奄。嘔吐物和排泄物的惡臭混合著血腥味,熏得人作嘔。
遠遠看著那些人的癥狀:高熱、劇烈吐瀉、皮膚有淤斑……我心頭更沉了幾分。
比陳石頭描述的更兇險。我強忍著胃里的翻騰和恐懼,仔細回憶醫書上零星的記載。
其中一本雜記里提到過,有一種急癥,可用“白頭翁、黃連、秦皮、黃柏”煎水,
輔以針刺放血退熱。但這幾味藥,都不便宜。尤其是黃連。我身上,
只有漿洗攢下的十幾個銅板。“石頭哥,麻煩你幫我打聽一下,這幾味藥,附近藥鋪怎么賣?
”我把寫在破布條上的藥名遞給他。陳石頭看著那陌生的藥名,又看看窩棚里垂死的人,
一咬牙:“行!妹子你離遠點等著!”他跑開了。我站在原地,
看著那些在痛苦中呻吟掙扎的人,仿佛看到了幾個月前在雪地里瀕死的自己。絕望,無助,
被整個世界拋棄。不,我不能走。哪怕希望渺茫。我撕下衣襟內襯還算干凈的部分,
又扯了些布條,在附近相對干凈的水洼里浸濕(雖然水也很臟),然后鼓起勇氣,
小心翼翼地靠近窩棚邊緣。
“別過來……臟……傳染……”一個意識還算清醒的中年漢子看到我,虛弱地擺手,
眼神里是絕望的死灰。“別怕,我是來幫你們的。”我盡量放柔聲音,把濕布條遞過去,
“擦擦臉和手,會舒服點。還有這個,干凈的,捂著口鼻。”我把濕布分給他們,
又拿出帶來的雜糧餅子,掰碎了,一點點喂給那個還能吞咽的漢子。我的舉動,
像是一點微弱的火星,投進了絕望的深淵。那幾個等死的人,麻木的眼神里,
終于有了一絲微弱的波動。陳石頭很快氣喘吁吁地跑回來,臉色很難看:“妹子!問清楚了!
最便宜的黃連也要三十文一錢!白頭翁便宜些,也要十文!咱們這點錢……”他攤開手,
十幾個銅板寒酸地躺在掌心。我的心沉到了谷底。這點錢,連半錢黃連都買不到。
難道真的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些人死?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幾匹高頭大馬在碼頭這骯臟之地顯得格格不入,馬上的騎士穿著統一的藏青色勁裝,
神情冷肅,帶著一股生人勿近的煞氣。為首的是一個年輕男子,一身玄色暗紋錦袍,
外罩墨色大氅,身形挺拔修長。他面容極其俊朗,甚至帶著幾分昳麗,
但眉眼間卻凝著一層化不開的寒霜,唇色很淡,臉色帶著一種久病之人的蒼白。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一頭罕見的銀發,用一根簡單的玉簪半束著,在灰蒙蒙的碼頭背景下,
顯得格外刺目。他勒住馬,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混亂的碼頭,最后,
落在了我們這片散發著死亡氣息的窩棚區。他的視線,越過那些垂死的人,落在了我身上。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像是被什么猛獸盯住了,后背瞬間竄起一股寒意。
(四)銀發男子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極深,帶著審視和一種說不出的壓迫感。
隨即,他眉頭微蹙,移開視線,看向窩棚里呻吟的人。“怎么回事?”他的聲音不高,
卻異常清冷,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疏離感。碼頭管事的連滾爬爬地跑過來,撲通跪在地上,
抖得像篩糠:“回、回貴人!是、是時疫!從北邊船上帶來的!小人……小人怕傳染開,
只、只能把他們隔在這里……”“時疫?”銀發男子身后一個護衛模樣的壯漢臉色一變,
下意識地擋在主子身前,“主子,此地兇險,不宜久留!”銀發男子卻擺了擺手,
示意護衛退下。他翻身下馬,動作利落,但落地時身形微不可查地晃了一下,隨即穩住。
他緩步朝窩棚這邊走來。護衛大驚失色:“主子!不可!”管事更是嚇得魂飛魄散:“貴人!
使不得啊!沾上就完了!”銀發男子恍若未聞,徑直走到窩棚邊緣,
離那些病人只有幾步之遙。他仔細看著其中一個吐瀉最嚴重的人,
又伸手探了探另一個人的額頭,動作自然,沒有絲毫嫌棄。
“高熱、吐瀉、腹痛如絞、皮膚見斑……”他低聲自語,清冷的嗓音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不是時疫。”所有人都愣住了。“不是時疫?”管事傻眼了。銀發男子直起身,
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絲探究:“你懂醫?”我的心猛地一跳,
下意識地搖頭:“不……不懂。只是看過一點雜書。”他微微頷首,沒再追問,
轉而看向管事:“他們吃的什么?最近可曾集體食用過不潔之物?”管事被他看得頭皮發麻,
結結巴巴道:“吃……吃的都是碼頭大鍋飯……昨兒……昨兒晌午,
伙房弄了些新鮮的河豚雜碎,便宜……給、給他們這些扛活的加餐了……”“河豚雜碎?
”銀發男子眸色一沉,“處理不當的河豚內臟劇毒,其癥便是高熱、吐瀉、腹痛、皮下淤血,
與急癥時疫極為相似!”管事和護衛們都倒吸一口涼氣。“是毒,不是疫!
”銀發男子下了結論,語氣斬釘截鐵,“立刻準備大量綠豆甘草湯,催吐!灌服!
再取金針來!”“是!主子!”護衛立刻領命,動作迅捷。管事也如夢初醒,
連滾爬爬地去準備。銀發男子吩咐完,似乎耗了些精神,以拳抵唇,壓抑地低咳了幾聲,
本就蒼白的臉色更添一分透明。他再次看向我,眼神復雜了些許:“你……不怕?
”我看著那些因為得知不是疫病而眼中重新燃起求生欲的苦力,
又看看眼前這個一語定乾坤、救人性命的銀發男子,心中翻涌著難以言喻的情緒。“怕。
”我如實回答,“但更怕……看著他們死。”他深深看了我一眼,沒再說話。很快,
護衛取來了一個精致的皮囊,里面是長短不一的金針。銀發男子接過,
走到一個腹痛翻滾的漢子身邊,蹲下身。他下針的手法極快,認穴精準無比。幾針下去,
那漢子痛苦的呻吟竟真的減弱了幾分。接著是下一個。他專注地施針救人,動作行云流水,
帶著一種奇異的美感,仿佛在完成一件精密的藝術品。只是他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臉色也越來越差。我看著他專注的側臉,看著那刺目的銀發,
一個模糊的念頭在心底升起——這樣的人物,這樣通身的貴氣,
手神乎其技的針法……還有這標志性的銀發……莫非是……那個傳聞中體弱多病、深居簡出,
卻驚才絕艷的敵國質子,謝云歸?據說他因早年一場宮廷巨變,一夜白頭,且身中奇毒,
纏綿病榻。三年前被送來大胤為質,卻極少露面。竟然會出現在這骯臟混亂的碼頭?
“噗——”一個苦力突然猛地側身,吐出一大口帶著腥臭的污穢物,好巧不巧,
正濺在謝云歸墨色的袍角和靴子上。護衛臉色大變:“主子!”謝云歸只是微微蹙了下眉,
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繼續為下一個苦力施針。“拿水來。”他頭也不抬地吩咐。
護衛立刻遞上水囊。謝云歸就著水,簡單沖洗了一下沾污的手,繼續專注救人。
他的冷靜和專注,莫名地安撫了我心中的慌亂。我深吸一口氣,不再猶豫,走到一旁,
學著謝云歸之前的樣子,用帶來的布條浸濕清水,幫著給那些嘔吐過的苦力擦拭口鼻,
清理污穢。又幫著管事派來的人,一起給能吞咽的人灌服綠豆甘草湯。惡臭熏天,
但我強迫自己忽略。謝云歸抬眸看了我一眼,沒說什么,只是下針的速度似乎更快了些。
在他的金針和催吐解毒湯的雙重作用下,幾個中毒較輕的苦力情況很快穩定下來。
中毒最深的兩個,雖然依舊虛弱,但總算脫離了危險,呼吸平穩了許多。
碼頭上死寂絕望的氣氛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劫后余生的慶幸和對謝云歸的感激涕零。
管事跪在地上砰砰磕頭:“多謝貴人救命之恩!多謝貴人!”謝云歸站起身,
身形微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他閉了閉眼,似乎在忍受極大的不適。“此間事了,
善后由你負責。”他對管事丟下一句,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轉身便走。
護衛立刻牽馬跟上。“貴人!”我下意識地喊了一聲。謝云歸腳步一頓,側過身,
銀發在風中拂過蒼白的臉頰。“我……”我攥緊了手里沾滿污穢的布條,鼓起勇氣,
“我想跟您學醫!求您收下我!做什么都行!”我知道這很唐突,很冒昧。
但這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機會!離開這泥沼,獲得力量的機會!謝云歸的目光落在我臉上,
帶著審視。那眼神似乎能穿透我卑微的外表,看到我心底深處燃燒的、名為復仇的火焰。
“學醫?”他薄唇微啟,聲音清冷,“為何?”“救人。”我迎著他的目光,一字一句,
清晰地說道,“也救己。”謝云歸沉默地看著我。碼頭的風帶著河水的腥氣,
吹動他墨色的大氅和銀色的發絲。他站在那里,像一尊玉雕的神祇,冰冷,疏離,帶著病氣,
卻又強大得令人心悸。時間仿佛凝固了。就在我以為他會像蕭承燁一樣,
丟給我一個輕蔑的眼神,或者干脆無視時,他開口了。聲音依舊沒什么溫度,
卻像一道驚雷炸響在我耳邊:“跟上。”(五)謝云歸沒有回頭看我,徑直走向他的馬。
那個身材魁梧、眼神銳利的護衛(后來我知道他叫雷烈)牽過一匹看起來溫順些的棗紅馬,
走到我面前,面無表情地遞過韁繩。“會騎嗎?”我看著那比我高出許多的馬背,
深吸一口氣:“不會,但可以學。”雷烈沒說什么,只做了一個“上馬”的手勢。
我踩著馬鐙,手腳并用地往上爬,動作笨拙又狼狽,好幾次差點滑下來。雷烈只是冷眼旁觀,
并沒有伸手幫忙的意思。好不容易騎上去,馬兒不耐煩地打了個響鼻,
嚇得我趕緊抓住馬鞍前的鐵環,身體僵硬得像塊木頭。
謝云歸已經端坐在他那匹神駿的黑馬背上,側臉在灰蒙蒙的天光下顯得輪廓分明,
也格外冷硬。他似乎根本沒在意我的窘迫,只是淡淡地吩咐了一聲:“回府。”“駕!
”雷烈一聲低喝,幾匹馬同時邁開步子。我毫無準備,身體猛地向后一仰,差點摔下去,
慌忙死死抱住馬脖子,整個人都貼在馬背上,顛簸得五臟六腑都要移位。風呼呼地刮過耳邊,
兩旁的景物飛速倒退。我緊閉著眼,咬著牙,忍受著這非人的顛簸和腰腿的酸痛。
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抓住!不能掉下去!不能被他看輕!不知過了多久,
就在我感覺自己快要散架的時候,馬速終于慢了下來。我勉強睜開眼。眼前是一座府邸。
規模遠不及承王府的恢弘氣派,但也自有一種清雅內斂的底蘊。門楣上掛著一塊烏木匾額,
上面是鐵畫銀鉤的兩個大字——云府。原來他住的地方叫云府。
門口站著兩個同樣穿著藏青色勁裝的護衛,看到謝云歸,立刻躬身行禮:“公子!
”謝云歸翻身下馬,動作依舊利落,但落地時,身形又微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臉色比在碼頭時更加蒼白透明,唇上幾乎沒有血色。他看也沒看還趴在馬背上動彈不得的我,
徑直走進了府門。雷烈走過來,把我從馬背上“拎”了下來。雙腳落地,膝蓋一軟,
差點直接跪倒,全靠扶著馬鞍才勉強站穩。大腿內側火辣辣地疼,
不用看也知道肯定磨破了皮。“跟我來。”雷烈言簡意賅,語氣硬邦邦的。
他把我帶到西邊一個偏僻的跨院。院子很小,只有兩間屋子,倒也干凈整潔。
“以后你住這里。”雷烈指著其中一間,“公子吩咐了,府里不養閑人。你既然想學醫,
從今日起,每日卯時初刻到藥廬聽差。”“藥廬在哪兒?”我忍著腿痛問。
雷烈抬手指了指東邊:“穿過那片竹林就是。記住,府里規矩,不該去的地方別去,
不該問的別問,不該看的別看。否則……”他沒說下去,但眼神里的警告意味十足。
“我明白。”我低眉順眼地應下。“還有,”雷烈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
“你這身……先去梳洗,換身干凈衣裳。府里自有下人的衣物。一會兒會有人送來。
”他說完,不再多言,轉身大步離開。我站在空蕩蕩的小院里,環顧四周。這里很安靜,
只有風吹過竹林的沙沙聲。空氣里有淡淡的藥草清香,聞起來讓人心神寧靜。
比起陳婆子家四處漏風的破屋,這里簡直是天堂。但我心里沒有絲毫喜悅。我知道,
這里不是天堂,是另一個戰場。謝云歸收下我,絕不是因為善心。他那樣的人,
眼神銳利如刀,不可能看不出我眼底深藏的恨意。他需要一個“做什么都行”的人。而我,
需要他的庇護,需要他指尖那能掌控人生死的醫術。我們之間,是一場心照不宣的交易。
很快,一個穿著青布衣裳、面容普通的年輕丫鬟送來了幾套干凈的粗布衣裙和洗漱用品。
“我叫青竹,負責這院子的灑掃。”丫鬟的聲音也平平無奇,“姑娘有什么需要,
可以跟我說。”“謝謝青竹姐姐。”我接過衣物。“姑娘客氣了。”青竹福了福身,
退了出去。她的動作規矩,眼神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好奇和疏離。我關上門,
脫下那身沾滿了碼頭污穢、散發著惡臭的粗布衣裳。看著銅盆里清澈的水,
我慢慢將臉埋了進去。冰冷的水刺激著皮膚,也刺激著神經。蘇挽月,你已經沒有退路了。
從今往后,你不是承王妃,也不是被休棄的棄婦。你只是云府藥廬里,一個最卑微的學徒。
活下去,變強!(六)卯時初刻,天還沒亮透。我忍著雙腿磨破的劇痛,準時來到藥廬。
藥廬是一座獨立的青磚小院,比我想象的要大很多。院子里晾曬著各種藥材,
空氣里彌漫著濃郁復雜的藥香。謝云歸已經在了。他換了一身素凈的月白色常服,
銀發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束起,正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慢條斯理地……吃早飯?
桌上擺著一碗清粥,幾樣精致的小菜,還有一小碟雪白的糕點。他吃得極慢,動作優雅,
但蒼白的臉色在熹微的晨光下,顯得更加脆弱,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雷烈像一尊鐵塔,
沉默地侍立在他身后。看到我進來,謝云歸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我是空氣。
我識趣地站在廊下,不敢打擾。直到他慢悠悠地喝完最后一口粥,用雪白的絲帕擦了擦嘴角,
才抬眸看向我。“識字嗎?”他的聲音帶著晨起的微啞,沒什么情緒。“識得一些。
”我謹慎地回答。在王府那幾年,為了迎合蕭承燁,詩詞歌賦也囫圇吞棗地學過。“嗯。
”謝云歸淡淡應了一聲,指了指旁邊一間堆滿了書籍和藥材的屋子,“里面靠墻第三個書架,
最下面一層,左數第七本,拿過來。
”我依言走進那間彌漫著陳舊書卷和藥草混合味道的屋子。書架很高,
最下面一層幾乎貼著地。我蹲下身,按他說的位置,
費力地抽出一本厚厚的、書頁泛黃發脆的冊子。封面上是幾個古樸的大字——《百草集注》。
我拿著書回到院中,雙手遞給他。謝云歸沒接,只掃了一眼封面:“認得?”“認得,
《百草集注》。”“很好。”他端起旁邊的茶盞,用蓋子輕輕撇著浮沫,“從今日起,
每日卯時到藥廬,將這本《百草集注》前二十頁,謄抄一遍。字跡工整,不許有錯漏。
”謄抄?不是學醫?我愣住了。“有問題?”謝云歸抬眼,眸光清冷。“……沒有。
”我低下頭。“酉時末刻,將抄好的東西送到我書房。”他放下茶盞,站起身,
墨色的大氅滑落,被雷烈眼疾手快地接住。“是。”我捧著那本沉重的書,
感覺像捧著一塊冰。謝云歸沒再看我,徑直離開了藥廬。接下來的日子,單調得近乎枯燥。
每天天不亮,我就到藥廬報到,坐在冰冷的石凳上,就著晨光,
一筆一劃地謄抄那本厚厚的《百草集注》。書里的內容晦澀難懂,
全是各種草藥的名稱、性狀、產地、炮制方法和藥性藥理。枯燥乏味,毫無趣味可言。
謝云歸偶爾會來藥廬,或是自己配藥,或是看書,或是坐在那里閉目養神。他從不指點我,
甚至很少看我抄寫。只是在我酉時末刻,將抄得工工整整、墨跡未干的紙張送到他書房時,
他會隨意地掃一眼,然后“嗯”一聲,示意我可以走了。
書房里永遠彌漫著一股清冽的松木香和淡淡的藥味。他通常坐在窗邊的書案后,
提筆寫著什么,或是看著窗外那片蕭疏的竹林。側影單薄,銀發垂落,
帶著一種遺世獨立的孤寂感。腿上的傷在青竹悄悄送來的藥膏作用下,漸漸結了痂。
磨破的地方長出了新的嫩肉,走路時還是有點疼。我白天謄抄,晚上回到小院,
就借著油燈微弱的光,反復背誦白天抄過的內容。“麻黃,味辛、微苦,性溫。
歸肺、膀胱經。發汗散寒,宣肺平喘,利水消腫……”“附子,味辛、甘,性大熱,有毒。
歸心、腎、脾經。回陽救逆,補火助陽,散寒止痛……”枯燥的文字,一遍遍在腦子里過。
我不知道謝云歸讓我抄這些有什么用,但我別無選擇。這是我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府里的日子很平靜,平靜得近乎壓抑。下人不多,除了雷烈和青竹,
我只見過幾個沉默寡言的護衛和負責灑掃的老仆。他們都像影子一樣,
安靜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從不與我交談。青竹會按時給我送來三餐,
都是些簡單的粗茶淡飯,但比在陳婆子家時好多了。偶爾,
她看我的眼神里會帶著一絲欲言又止的憐憫。我知道,在這府里,
我是個來歷不明、被公子隨手撿回來的“怪人”。直到半個月后。那天下午,
我正埋頭抄著“半夏”的藥性,藥廬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和急促的腳步聲。“公子!
公子救命啊!”一個帶著哭腔的女聲響起。我抬起頭。
只見一個穿著綢緞衣裳、丫鬟模樣的少女,
攙扶著一個面色青紫、捂著喉嚨、痛苦得直翻白眼的老婦人闖了進來。老婦人呼吸急促,
發出“嗬嗬”的怪聲,眼看就要不行了。“怎么回事?”謝云歸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
眉頭微蹙。“王嬤嬤……王嬤嬤吃棗糕噎住了!怎么都吐不出來!快……快沒氣了!
”丫鬟哭喊著。是異物卡喉!
腦子里瞬間閃過《百草集注》里提到過的一個極其冷僻的急救方法——“海姆立克急救法”!
當時覺得名字古怪,還特意多看了幾眼描述。謝云歸正要上前。“等等!
”我不知哪里來的勇氣,猛地站起來,沖到那老婦人身后。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
我按照書里描述的方法,雙臂從后面環抱住老婦人(她體型偏胖),一手握拳,拳眼向內,
抵住她肚臍上方,另一只手包住拳頭,然后猛地向上、向內快速沖擊!一下!兩下!三下!
動作又快又狠!“你干什么?!”丫鬟尖叫起來。謝云歸抬手,制止了要上前阻止的雷烈。
他看著我,眼神銳利如刀。第四下!“噗——”一塊沾著口水的、幾乎完整的棗糕,
猛地從老婦人嘴里噴了出來!“咳咳咳!咳咳……”老婦人劇烈地咳嗽起來,
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青紫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王嬤嬤!您怎么樣了?
”丫鬟又驚又喜地撲上去。王嬤嬤驚魂未定地拍著胸口,好一會兒才順過氣,
看向我的眼神充滿了難以置信和后怕。院子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看著我,像在看一個怪物。
謝云歸緩步走到我面前,銀發在微風中拂動。他比我高很多,投下的陰影幾乎將我籠罩。
“《百草集注》第七百五十三頁,右下角小注。”他清冷的聲音響起,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你記住了?”我的心還在狂跳,手心全是冷汗。
剛才那完全是下意識的舉動。“是。”我低下頭,聲音有些發顫,
“抄的時候……覺得這法子古怪,就多記了幾遍。”謝云歸沉默了片刻。“從明日起,
”他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不必抄了。”我的心猛地一沉。完了……他還是嫌我多事?
“跟我認藥。”他下一句話,卻讓我猛地抬起頭。他看著我,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眸子里,
似乎有什么東西,微微動了一下。“雷烈,把藥柜的鑰匙給她。”(七)謝云歸丟下這句話,
便轉身離開了藥廬,仿佛剛才那驚險的一幕從未發生。雷烈走過來,
將一把沉甸甸的黃銅鑰匙放在我手心,眼神復雜地看了我一眼,沒說什么,也跟著走了。
留下我、驚魂未定的王嬤嬤和她那個滿臉感激又驚奇的丫鬟。“姑娘,
剛才真是……真是多謝你了!”王嬤嬤拍著胸口,心有余悸,“老婆子這條命,
是你救回來的!”“嬤嬤言重了,只是碰巧在書上看到過這法子。”我連忙扶住她。
“書上看的?”王嬤嬤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精光,上下打量著我,
“姑娘是……新來的學徒?”“嗯。”我含糊地應了一聲。“難怪公子讓你來藥廬。
”王嬤嬤點點頭,態度明顯熱絡了許多,“老婆子是府里管廚房的,姓王。
以后姑娘有什么想吃的,盡管跟我說!”“謝謝王嬤嬤。”我禮貌地回應,
心思卻還沉浸在謝云歸剛才那句話里。跟我認藥。這意味著,他……認可我了?
雖然只是從抄書變成了認藥,但我知道,這是一個質的飛躍。從那天起,我的日子徹底變了。
藥廬里那些曾經只能遠觀的巨大藥柜,向我敞開了神秘的大門。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小抽屜,
散發著各種或清冽、或苦澀、或奇異的藥香。謝云歸會定時出現在藥廬。他不再無視我,
而是開始指點我辨識藥材。“這是白芷,注意看它的斷面,菊花心明顯,香氣濃郁者為上品。
性溫,祛風散寒,通竅止痛。”“這是鉤藤,藤莖帶鉤,質輕。清熱平肝,息風定驚。
”“這是生附子,劇毒。皮黑,斷面有結晶。處理不當,頃刻斃命。”他的聲音依舊清冷,
沒什么起伏,但講解卻異常清晰精準。他拿起藥材,指尖拂過那些根莖葉花,
動作熟稔得如同撫摸自己的骨血。我學得如饑似渴。每一味藥,
我都強迫自己記住它的形狀、顏色、氣味、手感,還有謝云歸說的每一句話。我漸漸發現,
謝云歸的身體狀況比我想象的更糟。他待在藥廬的時間并不固定,有時長些,有時很短。
但每次來,臉色都白得嚇人,唇色也淡得幾乎沒有血色。他經常會低咳,有時會突然停下來,
閉目調息,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有一次,他正在教我辨識一種極稀有的“冰魄草”,
講解到一半,聲音突然頓住,整個人晃了一下,手猛地撐在藥柜上,才勉強站穩。“公子!
”我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想上前攙扶。“別過來!”他低喝一聲,聲音帶著壓抑的痛苦。
他閉著眼,胸口劇烈起伏,像是在忍受極大的煎熬。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睜開眼,
眸子里布滿了血絲,疲憊得仿佛隨時會倒下。他看也沒看我,扶著藥柜,一步一步,
緩慢而艱難地走進了藥廬內間。門在他身后輕輕關上。我站在原地,
手里還捏著那株散發著寒氣的冰魄草,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他……一直在忍受這樣的痛苦嗎?那內間,是他配藥和休息的地方,從不允許任何人進入,
包括雷烈。那里面,藏著什么?日子在藥香和謝云歸時斷時續的咳嗽聲中流淌。
我對藥材的辨識越來越快,越來越準。謝云歸對我的要求也越來越高。從單純的辨識,
到開始講解簡單的配伍禁忌,炮制要點。偶爾,他會讓我處理一些簡單的藥材,
比如切片、搗碎、研磨。每一次,我都做得無比認真,力求完美。我知道,
這是我唯一的出路。轉眼,又是寒冬。京城下了幾場大雪,云府里更顯清寂。
謝云歸的身體似乎更差了,待在藥廬的時間越來越少,臉色也越發蒼白透明。
他咳得越來越頻繁,有時甚至需要雷烈攙扶才能行走。府里的氣氛也莫名地緊張起來。
雷烈和那些護衛們的身影出現得更頻繁,眼神也更加警惕。一天深夜,
我被一陣壓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驚醒。聲音是從東邊主院傳來的。是謝云歸!
那咳嗽聲斷斷續續,帶著一種要將肺都咳出來的痛苦,在寂靜的雪夜里格外清晰,
也格外揪心。我披衣起身,站在小院門口,望著主院的方向。那里燈火通明,人影幢幢,
隱約還能聽到雷烈焦急的低吼和下人匆忙的腳步聲。過了許久,咳嗽聲才漸漸平息下去。
第二天,謝云歸沒有來藥廬。第三天,也沒有。雷烈臉色陰沉地告訴我:“公子舊疾復發,
需靜養。藥廬的事,你先自己溫習。”我點點頭,心里卻莫名地有些不安。
謝云歸的“舊疾”,到底是什么?那晚的咳聲,聽起來兇險萬分。
我像往常一樣在藥廬整理藥材,心不在焉。午后,青竹匆匆跑來,臉色發白:“挽月姑娘!
王嬤嬤讓我趕緊來告訴你!外面……外面來了好多人!把咱們府圍住了!
好像是……承王府的侍衛!”承王府?!蕭承燁!我的大腦“嗡”的一聲,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八)“承王府?”我的聲音干澀得厲害,“他們……來做什么?
”“不知道啊!”青竹急得快哭了,“兇神惡煞的,指名道姓要見公子!
雷護衛已經帶人擋在前院了!王嬤嬤說,怕是來者不善,讓姑娘你……千萬躲好,別出去!
”蕭承燁……他怎么會找到這里來?是發現我了嗎?不,不可能!我在云府深居簡出,
幾乎從不出門,連府里的下人都很少接觸。他不可能知道我還活著,更不可能知道我在這里!
除非……一個可怕的念頭閃過腦海——除非,他是沖著謝云歸來的!
“承王府的人……說了什么?”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好像……好像說什么……他們府里丟了貴重東西,有人看見……進了咱們府里!
”青竹回憶著,聲音發顫,“要搜查!雷護衛當然不讓,兩邊就僵持住了!”搜查?丟東西?
這借口找得可真夠拙劣!蕭承燁,他到底想干什么?我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恐懼像冰冷的毒蛇,纏繞上心臟。但比恐懼更強烈的,是恨意!滔天的恨意!
那個將我赤腳趕出王府、讓我險些凍死街頭的男人,
如今又要來毀掉我好不容易才抓住的、這唯一的棲身之地嗎?“姑娘,
你臉色好難看……”青竹擔憂地看著我,“你認識承王府的人?”我猛地回過神,
深吸一口氣,壓下眼底翻涌的情緒:“不認識。只是……有點害怕。”“別怕,
雷護衛很厲害的!”青竹安慰我,但自己也在發抖,“公子……公子現在病著,
可經不起折騰……”謝云歸病著……我心頭一緊。蕭承燁選擇這個時候帶人圍府,絕非巧合!
“青竹,你回去,就當沒見過我。我自己會小心。”我快速說道。“好,姑娘你千萬別出來!
”青竹又叮囑了一句,才匆匆跑開。我關好藥廬的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前院的喧嘩聲似乎更大了,隱約能聽到兵器碰撞的聲音和厲聲呵斥。
承王府……蕭承燁……那些刻意被我塵封在心底的、關于王府的屈辱記憶,
如同開了閘的洪水,洶涌地沖擊著我的神經。柳如煙得意的笑,下人們鄙夷的眼神,
冰冷刺骨的金磚地,還有那張寫著“七出”的休書……每一幕,都像淬了毒的針,
狠狠扎在心上。不!我不能再落到他手里!絕不能!我環顧著這間充滿了藥香的屋子,
看著那些我一點點熟悉起來的藥材柜。這里,雖然清冷,雖然謝云歸冷漠疏離,
但至少給了我一個安身立命、學習本領的地方。這里,是我唯一的希望!我猛地站直身體,
眼神變得決絕。不能躲!躲起來只會顯得心虛!我要去前院!至少……要親眼看看,
蕭承燁到底想干什么!我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身上半舊的青色學徒布裙,推開門,
頂著風雪,快步朝前院走去。越靠近前院,喧鬧聲越清晰。“放肆!區區敵國質子府邸,
也敢阻攔本王搜查?我看你們是活膩了!
”一個囂張跋扈、卻又無比熟悉的聲音穿透風雪傳來。是蕭承燁!我腳步一頓,
躲在回廊的廊柱后,悄悄探出頭。前院大門洞開,風雪倒灌。
門外黑壓壓站著一片身穿承王府侍衛服的人,手持火把和兵刃,氣勢洶洶。為首一人,
身著玄色繡金蟒王袍,外罩同色大氅,身姿挺拔,面容俊美依舊,
只是眉宇間那股不可一世的倨傲和戾氣,比一年前更盛。正是蕭承燁!
他騎在一匹通體漆黑的駿馬上,居高臨下,眼神睥睨,如同看著一群螻蟻。在他馬側稍后,
還有一頂暖轎。轎簾半掀,露出一張我刻骨銘心的臉——柳如煙!她裹著雪白的狐裘,
小臉埋在毛茸茸的風帽里,只露出一雙水汪汪、帶著幾分怯意和好奇的眼睛。
雷烈帶著十幾個云府護衛,死死堵在門口,寸步不讓。雙方劍拔弩張,氣氛緊繃到了極點。
“承王爺!”雷烈聲音洪亮,不卑不亢,“此乃云府私邸!無憑無據,
僅憑一句風聞便要搜查,未免欺人太甚!我家公子病體沉疴,受不得驚擾!王爺請回!
”“病體沉疴?”蕭承燁嗤笑一聲,眼神輕蔑地掃過云府那些明顯少于己方的護衛,
“一個茍延殘喘的質子,也配跟本王談驚擾?”他話音陡然轉厲:“昨夜我承王府寶庫失竊,
丟失御賜九龍佩一枚!有下人親眼看見竊賊翻墻逃入了你這云府!本王懷疑竊賊就藏匿在此!
今日,搜也得搜,不搜也得搜!給我讓開!否則,格殺勿論!”“誰敢!”雷烈暴喝一聲,
手中鋼刀出鞘半寸,寒光凜冽!他身后的護衛也齊刷刷亮出兵刃!氣氛瞬間降至冰點!
大戰一觸即發!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就在這時,一個清冷、虛弱,
卻帶著不容置疑威壓的聲音,從府內深處傳來,清晰地蓋過了風雪聲:“承王殿下,
好大的威風。”(九)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這個聲音吸引過去。只見回廊深處,
兩個護衛小心翼翼地攙扶著一個身影,緩緩走來。正是謝云歸!
他穿著一件厚重的純白色狐裘,幾乎將他整個人都包裹住,
只露出一張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和那頭標志性的銀發。他走得很慢,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虛弱得仿佛隨時會倒下。但那雙深邃的眼眸,卻銳利如寒星,
直直地看向門外的蕭承燁。風雪吹拂著他銀色的發絲和白色的狐裘,
讓他看起來像一尊冰雪雕琢的神像,脆弱,卻又帶著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公子!
”雷烈大驚失色,想要上前阻攔。謝云歸抬手,示意他退下。他走到大門前,
護衛搬來一張鋪著厚厚皮毛的圈椅。他扶著椅背,才勉強站穩身形,又是一陣壓抑的低咳,
蒼白的臉上泛起病態的紅暈。“謝質子。”蕭承燁坐在馬上,居高臨下地打量著他,
眼神里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審視,“本王還以為,你病得起不來了呢。”謝云歸止住咳嗽,
抬眸,迎上蕭承燁的目光,唇角甚至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勞王爺掛心。
云歸賤命一條,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
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只是不知,王爺興師動眾,圍我府邸,意欲何為?
”謝云歸的目光掃過門外黑壓壓的侍衛,語氣平淡,卻帶著無形的壓力,“莫非,
是我這病秧子,不小心礙了王爺的眼?”“謝質子何必裝糊涂?”蕭承燁冷笑,“本王說了,
府中失竊,有賊人逃入你府中!本王奉命追查,還請質子行個方便,讓本王進去搜一搜!
若搜不到,本王自當賠罪!”“奉命?”謝云歸微微挑眉,語氣帶著一絲玩味,“奉誰的命?
陛下?還是……王爺自己?”他輕輕咳嗽兩聲,慢條斯理道:“云歸雖為質子,
亦是奉兩國盟約,客居貴國。依律,若無陛下明旨,或三司簽押文書,即便是王爺您,
也無權擅闖私邸,搜查盤問。王爺如此行事,是視我南陵國無人,
還是……視大胤律法為無物?”一番話,不疾不徐,卻字字誅心!直接將蕭承燁的行為,
拔高到了破壞邦交、藐視國法的層面!蕭承燁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他沒想到,
這個病得快死的質子,言辭竟如此犀利!“謝云歸!你少給本王扣帽子!”蕭承燁怒道,
“本王追查竊賊,天經地義!你百般阻撓,莫非是做賊心虛?那九龍佩就在你府中?!
”“呵,”謝云歸低低地笑了一聲,那笑聲在風雪中顯得格外清冷諷刺,“九龍佩?
王爺說丟了,那便是丟了。王爺說在我府中,那便是在我府中。王爺金口玉言,
云歸豈敢辯駁?”他話鋒一轉,語氣陡然轉冷,帶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只是,
云歸雖病弱,卻也知廉恥二字!今日王爺若執意要搜,可以。”他微微抬起下巴,
露出蒼白脆弱的脖頸,眼神卻銳利如刀鋒:“那就請王爺,先從云歸的尸體上踏過去!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身后的雷烈和所有云府護衛,“唰”地一聲,鋼刀盡數出鞘!
雪亮的刀鋒在火把映照下,閃爍著森冷的寒光!一股慘烈的殺伐之氣,瞬間彌漫開來!
云府護衛人數雖少,但個個眼神決絕,視死如歸!謝云歸端坐在圈椅中,
白色的狐裘襯得他臉色愈發蒼白透明,仿佛一碰即碎。但他就那樣平靜地看著蕭承燁,
眼神無波無瀾,卻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蕭承燁的臉色徹底變了!他騎在馬上,
眼神陰鷙地盯著謝云歸,又掃過那些悍不畏死的護衛。他帶來的人雖多,但真要動起手來,
在這狹窄的府門前,未必能占多少便宜。更重要的是,謝云歸畢竟是南陵國的皇子,
哪怕是個質子。若真死在他手里,還是以這種強行搜查私邸的由頭……那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