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腐臭的血腥味混著汗餿味在潮濕的空氣中發酵,像一團黏膩的蛛網,裹得人喘不過氣。
謝昭蜷縮在發霉的稻草堆里,稻草扎得后背生疼,卻不敢挪動分毫。
他盯著頭頂梁柱上垂落的發黑麻繩,繩結處還殘留著幾縷碎發,
那是上個月被吊死的男孩留下的。墻角鐵籠里,
新來的小女孩正用沾滿泥污的袖口擦拭臉上凝固的血痂,
干涸的血跡在稚嫩的皮膚上拉出細小的裂口,每擦一下,
都讓謝昭想起被生生扯掉指甲的劇痛。“小畜生,還敢藏私?
”疤臉漢子沙啞的怒吼突然炸響。謝昭瞳孔驟縮,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側身翻滾。
皮鞭撕裂空氣的尖嘯擦著耳際掠過,在磚墻上抽出一道白痕,飛濺的墻灰刺痛了他的眼睛。
后腰觸到藏著的碎瓷片,
冰涼的觸感讓他想起三天前的場景——那個試圖逃跑的孩子被按在蛇窟邊緣,
慘叫聲混著蛇信子的嘶嘶聲,最后只剩下詭異的寂靜。
“不...不敢...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謝昭的聲音發顫,
臉上擠出討好的笑,膝蓋重重磕在滿是青苔的石板地上。他攤開手掌,
掌心里的銅錢沾著血污,那是今早混在人群里偷來的。疤臉漢子一把奪過銅錢,
金屬碰撞聲在死寂的洞窟格外刺耳。“哼!諒你也不敢!”漢子唾棄一口,
帶著腥臭味的唾沫濺在謝昭手背上。“要不是你小子手腳利索,老子早就抽死你了。
”腳步聲遠去后,謝昭緊咬后槽牙,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卻不敢發出半點聲響。他知道,
在這里,連憤怒都是奢侈的。突然,鐵鏈拖拽聲從地牢方向傳來,銹跡斑斑的鎖鏈摩擦地面,
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謝昭瞇起眼睛,借著搖曳的火把光芒,
看見兩個打手架著一個少年走來。少年渾身泥濘,發間還沾著稻草,
可頸間金絲纏繞的和田玉佩卻在火光中泛著溫潤的光——那是只有世家大族才有的物件。
少年被扔在地上時,謝昭清楚地看見他眼底的倔強,那是從未被碾碎的光,
像極了他剛被抓來時,鏡子里那個不甘的自己。“跪下!
”壯漢的咆哮震得洞窟頂的碎石簌簌掉落,他枯樹皮般的手掌死死揪住秋逸興的發髻,
金絲纏繞的玉冠“當啷”一聲滾進墻角的污水溝,濺起幾串帶著蛆蟲的黑水。謝昭隔著人墻,
清楚看見少年額角新鮮的淤青——那是今早被拖進地牢時,腦袋磕在鐵門環上留下的印記。
秋逸興蒼白的脖頸繃成脆弱的弧線,下唇幾乎要被他咬出血來,卻仍倔強地搖頭。
搖曳的火把將他的影子投在布滿血手印的磚墻上,病態的潮紅爬上臉頰,
睫毛下那雙眼睛卻冷得像臘月里淬過冰的劍,直直刺向疤臉漢子。
謝昭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藏在袖中的碎瓷片,
這雙天生用來偷竊的手突然生出掐斷對方喉嚨的沖動。皮鞭撕裂空氣的尖嘯聲驟然響起,
秋逸興悶哼著弓起脊背,青灰色粗布衣裳瞬間綻開裂口,皮肉翻卷處滲出暗紅血珠。
就在眾人以為他要昏厥時,少年突然暴起,染血的指尖死死攥住鞭梢。
這突如其來的反抗讓疤臉漢子踉蹌半步,
火把照亮他因暴怒扭曲的臉——那是被螻蟻反咬一口的羞辱。鐵棍裹挾著風聲破空而來,
謝昭聽見自己太陽穴突突跳動的聲音。
膝蓋骨碎裂的悶響混著秋逸興壓抑到發顫的嗚咽在洞窟炸開,少年像斷線木偶般癱倒在地,
卻仍強撐著抬起染血的臉。沾血的睫毛下,那雙眼睛燒著的不是恐懼,而是讓人心悸的火光,
仿佛在說即便碾碎骨頭,也碾不碎骨子里的傲氣。“拖去當乞丐,看他還能硬氣多久!
”頭目嗤笑著踹了腳邊的碎骨,腐肉般的笑聲在洞窟里回蕩。謝昭上前時刻意放輕腳步,
粗糙的麻布袖口擦過秋逸興顫抖的指尖,將半塊硬餅塞進他掌心。兩人視線相撞的剎那,
他在少年瞳孔里看見自己冷硬如鐵的倒影,卻在衣角被死死攥住時,
聽見一聲氣若游絲的“救救我...”,那聲音像根生銹的釘子,
生生扎進他自以為麻木的心臟。三更梆子敲響時,謝昭踩著滿地穢物摸到巷口。
秋逸興蜷縮在發霉的草堆里,斷腿處纏著的布條早已被血浸透,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黑紫色。
當半碗冒著熱氣的粥遞到面前時,少年像受驚的野貓般猛然抬頭,眼中恐懼與希望交織成網,
顫抖的手指卻先一步護住受傷的膝蓋——那是被折磨后刻進骨子里的防備。謝昭轉身的瞬間,
夜風卷起他破爛的衣角,將那句帶著哭腔的“謝謝”吹得支離破碎。
他望著遠處府邸燈火通明的高墻,突然覺得這座看似繁華的城池,不過是裹著蜜糖的砒霜,
而他和秋逸興,都是被困在砒霜里的螻蟻,拼命尋找著破土而出的裂縫。
2霉斑爬滿梁柱的第七個雨夜,謝昭蜷縮在人伢子窩點的通風口,
看著疤臉張將哭鬧的孩童浸入水缸。月光從縫隙漏進來,映著水面漸漸平息的漣漪,
也映著他攥出血痕的掌心——這是這個月第三個被溺斃的孩子,只因哭著要找娘親。
復仇的念頭在心底瘋長,謝昭用指甲在磚墻上刻下最后一道痕。
他太熟悉這里的每一寸角落:西北角朽爛的木梁,后巷堆積的干草,
還有守衛換崗時總愛偷懶喝酒的間隙。當疤臉張醉醺醺地將沾血的皮鞭甩在桌上,
他知道時機到了。火折子擦出的火星點燃干草的瞬間,整個洞窟陷入火海。
謝昭在濃煙中穿梭,袖中匕首精準劃過守衛的咽喉。熱浪灼著他的皮膚,
耳畔是此起彼伏的慘叫,而他的目光始終鎖定在疤臉張倉皇逃竄的背影上。“小兔崽子!
”疤臉張抽出腰間長刀,刀刃映著猩紅的火光,“老子養了你這么久...”話音未落,
謝昭已借著梁柱的陰影欺身上前。匕首刺入對方腹部的瞬間,溫熱的血濺在他臉上,
刺鼻的腥味讓他胃里翻涌。這是他第一次殺人,但恨意早已蓋過恐懼,他握緊匕首狠狠攪動,
直到那張猙獰的臉徹底失去生氣。腐臭的污水在腳下翻涌,謝昭踹開擋路的破陶罐,
在刺鼻的氣味中愈發清晰。他扯開蛛網密布的破門簾,
借著月光看見角落里蜷縮的身影——秋逸興像具褪色的皮影,左腿以詭異的角度扭曲著,
浸透血的布條在夜風里輕輕晃動。“醒醒!”謝昭單膝跪地,
粗糲的手掌拍上少年冰涼的臉頰。秋逸興睫毛顫動,裂開的嘴唇翕動,
頸間原本溫潤的玉佩早已不見,只余暗紅勒痕。謝昭扯開染血的衣領,
指尖觸到暗繡的“秋”字時,掌心猛地收緊——那金線在血污下泛著微弱的光,
像極了秋府匾額上永不褪色的鎏金。“秋...秋府...”秋逸興突然抓住他手腕,
指甲深深掐進肉里。混著血漬的淚水滑過臉頰,在污垢間犁出兩道灼人的痕跡。
謝昭喉間發緊,反手將少年背起。秋逸興滾燙的呼吸噴在后頸,
斷斷續續的嗚咽混著傷口撕裂的悶哼,在寂靜的巷弄里格外刺耳。
城門口的補鞋攤還亮著昏黃油燈,老乞丐布滿裂口的手哆嗦著接過少年。
“放心...”老人用咬缺的指甲摩挲布條上的繡字,渾濁的眼睛突然發亮,
“我侄子在秋府掃馬廄,天亮就能...”話音未落,謝昭已消失在街角,
只留下沾血的腳印在青石板上蜿蜒。更鼓驚破夜空時,謝昭躲在槐樹后。
秋府的朱漆大門轟然洞開,燈籠連成的光河傾瀉而出,照得石板路泛起冷冽的銀霜。
遠處傳來孩童的啼哭,被夜風撕成碎片,他突然想起人伢子窩點里,
那個永遠睜著空洞雙眼的小女孩。三日后,暮色中的秋府依舊莊嚴肅穆。
管家陳福捏著布條的手微微發抖,目光在輪椅上少年蒼白的臉上反復打量。
秋逸興頸間纏著雪白繃帶,突然輕笑出聲,震得傷口滲出鮮血:“陳叔忘了?
這繡線是母親陪嫁的蘇繡,整個京城...”“荒謬!”旁支子弟踹翻繡墩,
錦靴碾過地上的布條,“莫不是乞丐都學會攀高枝了?”秋逸興垂眸望著自己空蕩蕩的左腿,
沾血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細碎的影。他突然伸手抓住陳福的袖口,
掌心的溫度透過綢緞灼燒著管家:“去問...賬房第三格暗屜,
母親的...”話音戛然而止,劇烈的咳嗽帶出猩紅血沫,卻仍固執地盯著對方眼底的動搖。
豆大的雨點砸在青石板上,濺起的水花。秋逸興仰起臉,冰冷的雨水混著血污滑進嘴角,
他卻渾然不覺,只是死死攥住榆木輪椅扶手,指節泛白如紙。陳福的腳步聲在雨幕中漸遠,
賬房方向傳來暗屜彈開的輕響——那是母親生前總愛放蜜餞的第三格,
此刻卻藏著她臨終前寫給父親的絕筆信。雨簾突然被撕開道縫隙,陳福舉著油紙傘快步返回,
手中捏著的素白信紙已被潮氣洇出褶皺。“迎接少爺!”他甩了甩傘沿的水珠,
家丁們抬起輪椅的瞬間,秋逸興猛地回頭。雨幕茫茫中,長街空無一人,
唯有積水倒映著秋府檐角猙獰的獸首。他恍惚看見巷口蹲著個熟悉的身影,
破碗里盛著溫熱的粥,可眨眼間只剩渾濁的泥水流過磚縫。3三個月后,三十里外的山路上,
謝昭在暴雨中踉蹌前行。懷里的窩頭早被雨水泡成漿糊,霉味混著汗臭熏得他頭暈眼花。
從人伢子窩點逃出后,他靠著偷摸扒竊輾轉三省,此刻卻鬼使神差地循著記憶中的商道,
來到這座掛著“秋”字燈籠的城池。秋府后門的角燈在雨霧中明明滅滅。謝昭縮在墻根,
看著小廝捧著食盒走出,雪白的肉包在蒸籠布下若隱若現。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像只餓極的野貓般竄出,指尖剛觸到溫熱的籠布,后領已被鐵鉗般的手攥住。“小賊!
”護衛的怒吼震得他耳膜生疼,冰冷的鎖鏈瞬間纏住腳踝。謝昭被拖拽著在雨地里前行,
額角磕在石階上的劇痛中,他瞥見門楣上剝落的朱漆——原來這就是秋府,
那個斷腿少年心心念念的地方。雨水順著額角的傷口流下,模糊了視線里的紅燈籠,
也模糊了他突然狂跳的心臟。腐木門檻硌得膝蓋生疼,謝昭被護衛踹進柴房時,
蛛網纏住了他凌亂的頭發。霉味混著陳年稻草的氣息撲面而來,
身后的木門“哐當”一聲砸上,鐵鎖扣合的聲響在死寂中格外刺耳。他掙扎著撐起身子,
手肘卻撞上墻角的陶罐,破碎聲驚飛了梁上棲息的夜梟。月光從漏風的窗欞間擠進來,
在地面切割出慘白的光斑。就在這時,遠處傳來輪椅轱轆碾過石板的聲響,一下又一下,
像極了人伢子窩點里鐵鏈拖拽的聲音。謝昭猛地抬頭,正對上一雙在陰影中忽明忽暗的眼睛。
秋逸興裹著的狐裘邊緣已磨得發毛,蒼白的臉在月光下近乎透明。
當看清謝昭臉上還未結痂的傷口時,
他放在輪椅扶手上的手指微微顫抖:“是你...”話音未落,
謝昭的目光已被那截空蕩蕩垂落的褲管攫住——曾經錦衣玉食的少爺,
如今連站起來都成了奢望。秋逸興眼中的陰霾翻涌,卻在與他對視的剎那,泛起漣漪。
“少爺,這小賊...”管家陳福皺眉上前,秋逸興卻抬手打斷。“我房里缺個機靈小廝。
”他的聲音輕得像要消散在風里,可字句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把他留下吧。
”見陳福要開口反對,少年轉動輪椅,
披風下擺掃過滿地稻草:“明日我會去父親書房說這事。”輪椅轱轆聲漸遠,
謝昭仍僵在原地,耳畔回響著少年刻意平淡卻藏不住顫抖的尾音。子夜的梆子聲驚破寂靜時,
柴房的木門被輕輕推開。秋逸興扶著門框喘息,謝昭慌忙起身,
卻見少年從袖中掏出半塊白面饅頭:“分你。
”“多謝...”謝昭的喉間像是塞著團浸了水的棉絮。秋逸興搖頭,將饅頭塞進他掌心,
指尖相觸的瞬間,兩人都微微一怔。月光爬上少年的側臉,謝昭這才發現,
那雙蒙著陰霾的眼睛,此刻正亮得驚人,仿佛暗夜里唯一的星火,在望向他時,
燒穿了層層霜雪。而在秋府另一處,秋逸興的異母弟弟秋逸明把玩著手中的玉佩,
冷笑一聲:“瘸腿廢物還想撿條野狗回來?”燭火搖曳間,他眼底閃過一絲狠厲,
“那就看看,這狗能護你多久。”秋府的金絲楠木回廊蜿蜒如蛇,謝昭捧著冒著熱氣的藥碗,
腳下漢白玉階磚映出他佝僂的影子。轉過九曲花墻時,
忽聽得假山后傳來調笑:“嫡少爺又在喝苦藥?
莫不是想把自己喝成個藥罐子...”話音未落,秋逸明搖著折扇轉出,
錦袍上金線繡的麒麟踏云紋幾乎要晃瞎人眼。謝昭下意識側身擋在輪椅前,
藥碗卻被猛地撞翻。深褐色藥汁潑在秋逸興月白長衫上,在暗紋牡丹間洇開猙獰的污漬。
“走路沒長眼?”秋逸明挑眉,靴尖擦著輪椅轱轆碾過,“不過也難怪,瘸子配野狗,
倒真是天生一對。”輪椅上的秋逸興始終垂眸,蒼白手指摩挲著扶手處的纏枝蓮紋。
謝昭攥緊拳頭,腕間舊傷突然抽痛——那是在人伢子窩點被鐵鏈磨出的疤。正要開口,
腰間突然被輕輕按住,秋逸興抬起頭,眼尾泛紅卻帶著笑意:“二弟說得是,
只是這藥錢...”他指了指滿地狼藉,“勞煩您補上?”秋逸明臉色驟變,甩袖離去時,
謝昭聽見他咬牙切齒的咒罵。“別往心里去。”秋逸興轉動輪椅,
枯枝般的手指蘸著藥汁在青磚上寫字,“‘忍’字心頭一把刀,你看,老祖宗造字多有講究。
”他指尖懸在“刃”字上,月光穿過游廊花窗,在字跡上投下細碎的陰影。入夜后,
謝昭蹲在回廊下磨刀。白日里他發現秋逸明貼身小廝往少爺茶盞里撒了不知名的粉末,
雖然及時打翻,但掌心殘留的刺痛感仍未消退。門縫里透出昏黃燭火,秋逸興倚在榻上翻書,
見他進來,招手示意:“過來。”泛黃書頁上密密麻麻寫滿批注,
秋逸興指著某處輕笑:“書上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可秋家賬本上,
佃戶的命連螻蟻都不如。”他忽然咳嗽起來,指節抵在唇邊染了血絲,卻仍將書推過來,
“你看這段...”謝昭低頭時,瞥見秋逸興袖口滑落的舊傷。那道疤痕蜿蜒如蛇,
和自己手腕上的何其相似。窗外秋雨漸急,打在琉璃瓦上叮咚作響。
謝昭望著少年單薄的背影,忽然想起人伢子窩點的那個雨夜——原來黑暗里真的會有光,
哪怕這光如此微弱,如此危險。4宣德殿的銅鐘第七次嗡鳴穿透雨幕時,
秋府議事廳的鎏金獸首香爐正吐出盤旋的青煙。秋逸明修長的手指捏著龍涎香丸,
看著它在通紅的炭塊上滋滋作響,火星迸濺在紫檀木案幾上,燙出細小的焦痕。
秋老爺突然將密信重重拍在案頭,信紙邊緣的火漆印震得粉碎:“大皇子已派人來探口風,
明日申時...”“吱呀——”檀木屏風的合頁發出一聲輕響。
謝昭握著竹掃把的手驟然收緊,額角的冷汗順著劍眉滑進衣領,在粗布麻衣上洇出深色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