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三年的冬,雪下得特別大。我咳出血時,林修硯正為他的心上人描眉。他嫌晦氣,
命人撤走我院里最后一盆炭火。后來我死在除夕前夜,他大婚的燈籠映紅了整座京城。
管家遞給他我留下的玉訣時,他指尖抖得厲害?!皩④?,夫人說...這定情信物還您。
”血從林修硯嘴角溢出來,染紅了我珍藏十年的平安扣?!鞘撬晟贂r,
冒死從火場里背出我時落下的東西。永寧三年的冬天,雪格外大。
灰白的天幕沉沉壓著將軍府飛翹的檐角,庭院里那株老梅樹虬枝盤曲,積了厚厚一層白,
偶有一兩點猩紅花瓣掙扎著從雪里冒出來,轉瞬又被新的雪沫子覆蓋。屋里冷得像個冰窖,
寒氣從青磚地縫里絲絲縷縷鉆上來,凍得人腳底發麻。沈清玥擁著半舊不新的薄被,
倚在臨窗的炕上。窗紙糊得不夠嚴實,一絲凜冽的風鉆進來,
吹得案頭那盞油燈火苗微弱地跳動,映著她蒼白得幾乎透明的臉。
一陣劇烈的咳嗽毫無預兆地涌上來,撕裂肺腑。她猛地弓起身子,用手死死捂住嘴,
肩膀劇烈地聳動。喉嚨里一股熟悉的、帶著鐵銹味的腥甜翻涌著,沖開指縫。她攤開手,
素白的掌心赫然暈開一小片刺目的猩紅,像雪地里驟然綻開的紅梅,觸目驚心。
“咳咳……”她喘息著,胸腔里火燒火燎的痛。門簾“嘩啦”一聲被猛地掀開,
帶進一股更刺骨的寒氣。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陰影瞬間籠罩了小小的暖炕。林修硯回來了。
他身上還帶著外面清冽的雪氣,玄色大氅的肩頭落著未化的雪粒。大概是剛從西跨院過來,
那里住著他即將迎娶進門的平妻,吏部尚書家的嫡女蘇婉。
他眉宇間慣常的冷硬似乎被什么柔和的東西沖淡了些許,連帶著看向她的眼神,
也少了些往日的厭棄,多了點不易察覺的……輕松?或者,是卸下了某種負擔的釋然?
沈清玥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飛快地將染血的手藏進被子里,垂下眼睫,
只盯著被面上模糊的纏枝蓮花紋?!霸趺戳??”他聲音不高,
帶著一絲剛處理完煩心事的疲憊,目光落在她過分蒼白的臉上,眉頭習慣性地蹙起,
那點剛浮起的柔和立刻被慣常的審視取代,“臉色這么差?”她用力咽下喉間翻涌的血氣,
聲音細若蚊吶,努力維持平靜:“沒什么,天冷,著了點風寒。” 她頓了頓,
幾乎是耗盡了力氣,才艱難地擠出下一句,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恭喜將軍了。
”恭喜他即將迎娶新人。恭喜他得償所愿。林修硯似乎沒聽清后面那句,
或者聽見了也渾不在意。他的視線落在她緊緊攥著被角、指節泛白的手上,
又掃了一眼這冷清得沒有半分暖意的屋子,眉頭鎖得更緊。他大步走進來,帶著一身寒意,
在離炕幾步遠的地方站定。那目光銳利,像冰冷的刀子刮過她的臉,
最后停留在她緊抿的、毫無血色的唇上?!帮L寒?”他重復了一句,
語氣里是毫不掩飾的懷疑和一種被冒犯似的煩躁,“蘇婉身子弱,最忌病氣沖撞。你既不適,
就該有自知之明,好好待著,莫要四處走動,省得過了病氣給她,晦氣!”“晦氣”兩個字,
他說得極重,像兩顆冰雹,狠狠砸在沈清玥心上。
她本就沒什么血色的臉瞬間褪盡最后一絲生氣,連唇上的那點微末的淺粉也消失不見,
只剩一片死灰。藏在被子下的手,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那點刺痛卻遠不及心口翻攪的萬分之一。她甚至不敢抬頭,只覺得那目光如有實質,
壓得她抬不起頭,喘不過氣。胸腔里那股熟悉的腥甜再次洶涌地往上頂,
她死死咬住下唇內側,嘗到更濃的鐵銹味,才堪堪壓住那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喉嚨里火燒火燎,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腑深處尖銳的痛楚。
林修硯看著她驟然慘白如紙的臉和微微顫抖的肩膀,只當她是被自己的話震懾住,
或是又在做那副可憐兮兮的模樣。他心頭莫名掠過一絲極淡的、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窒悶,
隨即被更深的厭煩取代。他煩躁地移開目光,仿佛多看她一眼都污了眼睛?!皝砣?!
”他揚聲朝外喚道,聲音冷硬,不容置疑。候在廊下的管事嬤嬤立刻躬身進來:“將軍。
”林修硯看也不看炕上蜷縮的人影,目光掃過屋角那個唯一勉強散發著微弱暖意的舊銅炭盆,
里面幾塊銀霜炭燒得半死不活。他冷聲下令:“這屋子陰寒病氣重!把這炭盆撤了!還有,
夫人既‘病著’,就按老規矩辦。去庫房把去年剩下的陳炭給她勻些過來。
另外……”他頓了頓,語氣更冷,“吩咐下去,夫人需要靜養,無事不得出這院子,
更不許靠近西跨院半步!免得過了病氣給蘇姑娘,誤了本將軍的吉日!
”管事嬤嬤飛快地抬眼覷了一下沈清玥,見她只低著頭,肩膀微不可察地顫抖,并無言語,
便喏喏應下:“是,老奴遵命?!笔帜_麻利地指揮著跟進來的小丫頭,
七手八腳地將那僅剩一點熱氣的炭盆抬了出去。門簾落下,隔絕了外面微弱的天光,
也帶走了屋子里最后一絲殘存的暖意。寒氣像無數細小的冰針,瞬間從四面八方扎進骨縫里。
沈清玥再也支撐不住,猛地俯下身,劇烈地嗆咳起來,這一次再也無法壓抑。鮮血洶涌而出,
星星點點濺在冰冷的青磚地上,迅速凝結成暗紅色的冰花。她咳得撕心裂肺,眼前陣陣發黑,
仿佛整個肺都要被掏空。門外,林修硯大步離去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庭院里回蕩,踩在積雪上,
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一聲聲,踏碎了她僅存的最后一點念想。那腳步聲越來越遠,
終于消失在呼嘯的風雪聲中。她蜷縮在冰冷的炕上,
身體因為劇烈的咳嗽和徹骨的寒冷而不住地顫抖。意識有些模糊,恍惚間,
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火光沖天、濃煙嗆人的夜晚。那時她還小,
被困在沈家別院熊熊燃燒的庫房里,灼熱的氣浪幾乎要將她吞噬。濃煙滾滾,
嗆得她眼睛刺痛,喉嚨灼燒,小小的身體被濃煙和絕望壓得喘不過氣。
就在她以為自己要葬身火海的時候,一個少年破開濃煙沖了進來。他的臉被煙熏得看不清,
只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像黑夜里的星辰。他動作有些笨拙,卻異常堅定地將她背起。
火焰舔舐著他的后背,他悶哼一聲,腳步踉蹌了一下,卻咬著牙,背著她,一步一步,
在搖搖欲墜的梁柱和噼啪爆燃的火堆中艱難穿行。她趴在他并不寬闊的背上,
感受到他急促的心跳和奔跑時身體的劇烈顛簸。他的汗水混著煙灰滴落在她臉上,燙得驚人。
就在沖出火場的剎那,一根燃燒的橫梁轟然砸落,他猛地將她撲護在身下,
巨大的沖擊力讓他們一同滾了出去。她摔得暈頭轉向,只記得在混亂中,
她慌亂地抓到了他腰間滑落的一樣東西——一塊溫潤的、帶著他體溫的羊脂白玉扣,
上面系著褪色的紅繩。而他,似乎并未察覺,將她交給匆匆趕來的家人后,
便消失在了混亂的人影里。她緊緊攥著那枚小小的玉扣,像攥住了黑暗里唯一的光。
后來輾轉打聽,才知道那夜沖進火海救她的少年,是隨父親來沈家赴宴的林家小公子,
林修硯。那枚帶著灼熱溫度和煙火氣息的平安玉扣,
成了她少女時代最隱秘的珍寶和支撐她走過無數陰霾的光。即使后來嫁入將軍府,
面對他三年如一日的冰冷和疏離,這枚玉扣依舊是她心底最深處、無法熄滅的暖意。
她固執地認為,那個肯為她沖進火海的少年,心底總歸是有一絲柔軟的。
可如今……沈清玥費力地抬起手,
顫抖著從貼身的小衣內袋里摸出那枚被體溫焐得溫熱的平安玉扣。小小的玉扣躺在掌心,
瑩白溫潤,上面系著的紅繩早已褪色發暗,卻依舊是她灰暗生命里唯一的亮色。她看著它,
眼神空洞而絕望。三年了。從她滿心歡喜、帶著對那個火海英雄的憧憬嫁入將軍府,
到如今心如死灰、咳血在這冰冷的囚籠里,整整三年。一千多個日夜,
他的冷漠像這庭院里的積雪,一層層覆蓋下來,最終將她徹底冰封。原來,救她,
不過是他骨子里身為將門子弟的責任和血性使然。與沈清玥這個人,并無半分干系。
那點微弱的、支撐了她三年的光,終于在這一刻,被他親手,用最冰冷無情的話語,
徹底掐滅了。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襲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兇猛。溫熱的血順著指縫涌出,
滴落在冰冷的玉扣上,紅得刺眼。她再也支撐不住,眼前徹底陷入黑暗,
身體軟軟地從炕上滑落,重重跌在冰冷堅硬的青磚地上。手里,
依舊死死攥著那枚染血的玉扣。意識沉浮間,她仿佛聽到門外風雪更急,
隱約還有西跨院那邊傳來的、隱隱約約的絲竹調笑聲,像隔著一層厚厚的冰。
……再次醒來時,屋里似乎比昏睡前更冷了。那點管事嬤嬤后來送來的幾塊劣質陳炭,
在角落里半死不活地冒著點青煙,非但沒什么暖意,反而添了一股嗆人的煙味。
沈清玥發現自己躺回了炕上,身上多蓋了一條更厚些卻同樣散發著陳舊氣味的舊棉被。
“夫人,您醒了?”一個帶著哭腔的細小聲音在耳邊響起。她費力地轉動眼珠,
看到貼身丫鬟小禾紅腫著眼睛,正跪在炕邊,手里端著一碗冒著微弱熱氣的黑褐色藥汁。
小禾是唯一一個還肯留在她身邊伺候的丫頭了,膽子小,人卻還算忠心?!澳鷩標琅玖耍?/p>
”小禾見她睜眼,眼淚掉得更兇,手忙腳亂地把藥碗湊近些,“快,夫人,先把藥喝了。
奴婢好不容易……求了管廚房的趙大娘半天,她才偷偷給了點藥渣子,
熬了這么一碗……”藥汁的氣味苦澀刺鼻。沈清玥看著碗里渾濁的液體,扯了扯嘴角,
想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卻牽動了肺腑,又是一陣悶咳。她擺擺手,
聲音嘶啞微弱:“不……不必費心了……沒用的……”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
那咳出的血,早已不是風寒那么簡單。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刀割般的痛楚,
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像是最后的掙扎。這具破敗的身子,早已是油盡燈枯,強弩之末。
小禾的眼淚大顆大顆砸進藥碗里:“夫人,您別這么說!您要撐住??!
將軍他……將軍他只是一時被蒙蔽了心竅……”這話說得她自己都沒了底氣,聲音越來越小。
沈清玥閉了閉眼,復又睜開,目光落在窗欞外。庭院里積雪更深了,灰白一片,
只有西邊的天空,被一種異樣的紅光映照著。那是西跨院的方向,
是林修硯為他的心上人蘇婉準備的婚房。大紅的燈籠怕是已經高高掛起,
映得那一片的雪地都染上了喜慶的嫣紅。“小禾……”她喚了一聲,聲音輕得像嘆息。
“夫人,奴婢在!”小禾趕緊湊近?!叭ァ盐业膴y匣……拿來……”她喘著氣,
每一個字都耗盡了力氣。小禾不明所以,但還是依言去取了那個半舊的黃花梨妝匣過來。
沈清玥示意她打開最底下一層。里面沒有首飾,
只安靜地躺著一枚用素色錦帕仔細包裹著的東西。沈清玥伸出枯瘦的手,顫抖著打開錦帕。
那枚瑩潤的羊脂白玉平安扣靜靜躺在素帕中央,系著褪色的紅繩。昏黃的燈光下,
玉質溫潤依舊,只是上面沾染的幾點暗紅血跡,顯得格外刺目。她凝視著它,眼神復雜,
有追憶,有痛楚,最終都化為一片死寂的平靜。良久,她取過妝匣里一張素白的箋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