訂婚宴上,我摔了酒杯:“陳志,你鄉下老婆孩子找來了!”滿場死寂中,食堂大門被推開,
一個破衣女人牽著孩子喊:“他爹!”前世我忍辱嫁他,供他讀書,
卻在他功成名就時被掃地出門。重生回1979年,我當場撕碎婚約。
家人罵我瘋子:“離了陳志你算個屁!”---1食堂里那股子大鍋菜的油哈喇味兒,
混著“幸福可樂”齁死人的甜氣,直往我鼻子里鉆。眼前一片扎眼的紅綢子,
工友們起哄的聲浪嗡嗡響,吵得我腦仁疼。陳志就站在我對面。嶄新的深藍色滌卡中山裝,
四個口袋扣得板板正正,襯得他那張白凈的臉格外精神。他嘴角掛著笑,
是那種讓人挑不出錯的溫和樣兒,正微微彎著腰,要接我手里這杯象征“甜蜜”的玩意兒。
他手腕上那塊锃亮的上海牌手表,在頂燈底下泛著賊亮的光,刺得我眼睛發澀。這表,
是我爹媽求爺爺告奶奶,托了供銷社的關系,
又搭進去全家小半年攢下的布票工業券才弄來的“體面”。為了他陳志在廠領導面前有面子,
為了我這個棉紡廠擋車工能攀上他這棵“技術科新星”的高枝。多“體面”啊!
體面到前世蒙了我一輩子,榨干了我最后一點油水。“陳志!”我猛地開口,聲音又尖又利,
像塊碎玻璃,硬生生把食堂里所有的熱鬧都割斷了。那些笑鬧聲,起哄聲,一下子全沒了。
幾十雙眼睛,釘子似的扎在我身上。陳志伸過來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笑頓了一下,
立馬又換上點恰到好處的疑惑。“何芳?怎么了?是不是高興壞了?”他聲音放得挺柔,
帶著哄人的味兒。高興?前世的我,這會兒怕是樂得快暈過去了吧?
以為自己攀上了天大的高枝,跳進了一個鑲著金邊的爛泥坑。我看著他這張熟悉又惡心的臉,
前世那些畫面瘋了似的在腦子里撞.冰冷的離婚協議書摔我臉上,他摟著年輕漂亮的新歡,
話刻薄得像刀子.“何芳,瞅瞅你自個兒,黃臉婆一個,配得上我嗎?這些年,要不是我,
你算個什么東西!”還有更早的,那個大雪天,那個抱著孩子、穿著破棉襖、臉凍得青紫,
哆嗦著站在我家門口卻被他廠里保衛科的人推開的可憐女人。一股腥氣直沖嗓子眼。“陳志!
”我死死盯著他,每個字都像從冰窟窿里撈出來的,
帶著刺骨的寒氣.“你老家那個給你生了兒子、伺候你爹娘的女人,找來了!”死寂。
絕對的死寂。食堂里連喘氣聲都聽不見了。所有人都像被凍住了,張著嘴,瞪著眼,
臉上的表情僵在震驚和不信上。空氣稠得能憋死人。陳志臉上的血色“唰”一下全沒了,
那點裝出來的溫和體貼碎得連渣都不剩。他眼珠子猛地一縮,像是被蝎子蜇了,
震驚、慌亂、還有一絲被戳穿后的兇狠,在他眼底飛快地閃過。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
喉結使勁滾了一下,聲音又干又澀,帶著他自己都沒覺出來的抖。“何芳,你胡咧咧啥!
瘋了?”“我瘋了?”我扯開嘴角,想笑,只嘗到滿嘴苦。
我抬手指著食堂那兩扇刷著綠漆、關得死死的大門。“我是不是胡咧咧,
你問問門外頭抱著孩子等你的人!”話音落下的瞬間,像是老天爺都看不下去,
配合好了——“哐當!”一聲悶響,食堂那扇厚木門被人從外面用力推開了。
冷風“呼”地一下灌進來,吹得頂上的紅綢子亂飄。門口的光影里,站著一個女人。
她瘦得像麻桿,身上一件洗得發白、打著好幾塊補丁的破棉襖,空蕩蕩地掛在身上,風一吹,
好像隨時能刮跑。頭發枯黃,胡亂挽在腦后,臉上是趕路趕出來的灰敗和累,嘴唇凍得發紫。
她一只手死死抓著一個三四歲小男孩的胳膊,那孩子也是面黃肌瘦,一雙大眼睛里全是害怕,
看著滿屋子的人。女人縮著脖子,眼睛在人群里急急地找,最后,
死死釘在了穿著新中山裝、站在人堆中間的陳志身上。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渾濁的眼睛里猛地爆出絕望的光,用盡全身力氣,嘶啞地喊了出來,那聲音像破鑼。“他爹!
狗剩他爹,俺可算......可算尋著你了!”轟——!食堂里徹底炸了鍋!“老天爺!
真有孩子?!”“陳志他......他在鄉下有老婆孩子?!
”“這......這何芳說的是真的?!”“缺大德了!這不是騙婚嗎?!
”議論聲、驚呼聲、抽氣聲一下子掀翻了屋頂,比剛才的起哄聲大了十倍。
無數道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陳志、那女人孩子、還有我身上來回掃,
充滿了震驚、看不起、可憐和看熱鬧的興奮。陳志整個人都僵了,像一尊刷了白灰的泥像。
他臉上的肉抽抽著,那表情精彩極了,
震驚、丟人、害怕、還有一股子被人扒光了衣服的暴怒。他死死盯著門口那對母子,
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恨不得立刻把他們剜了。他猛地轉向我,額頭上青筋直蹦,
眼神兇得能吃人,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何芳!是你,是你搞的鬼,你存心害我!
”“我害你?”我看著他急赤白臉那樣兒,心里憋了半輩子的惡氣,終于出了點縫。我冷笑,
聲音不大,可清清楚楚。“陳志,敢做不敢認?孩子叫你爹呢!
你老家爹娘還等著你寄錢回去買藥!你身上這件新衣裳,
怕是還沾著你媳婦兒納鞋底賣錢的血汗味兒吧?”我上前一步,
逼視著他因為又氣又怕變得通紅的眼珠子,一字一頓。“這婚,我不訂了!我何芳,
不撿別人用剩下的破爛!”說完,我再也懶得看他那張惡心的臉,胳膊猛地一揮——“啪嚓!
”刺耳的碎玻璃聲炸響!那杯甜得齁死人、象征著我前世蠢和屈辱的可樂,
連帶著印著大紅喜字的玻璃杯,被我狠狠摔碎在陳志腳邊的水泥地上。
褐色的水混著玻璃碴子,濺了他一褲腿,也弄臟了他新嶄嶄的皮鞋。2整個食堂又死寂一片,
只有玻璃碴子在地上蹦的細小聲響,還有門口那女人壓不住的、絕望的嗚咽。我轉身,
脊梁挺得筆直,在所有人驚愕、復雜、可憐的目光里,一步一步,
走出了這片讓人喘不過氣的紅綢子“喜堂”。身后,
是陳志惱羞成怒的吼叫和工友們更厲害的議論。推開食堂厚門,
外面干冷的空氣猛地灌進肺里,帶著自由味兒。天陰得像塊臟抹布。我吸了一大口氣,
沒回頭。剛走出廠區大門沒幾步,身后就傳來又急又亂的腳步聲,
還有我媽那尖得能扎透耳膜的哭嚎。“何芳,你個作死的孽障,你給我站住!”我腳步停了,
沒回頭。我媽一陣風似的沖到我面前,一把就死死抓住了我的胳膊,指甲差點摳進我肉里。
她頭發跑散了,眼通紅,臉上又是淚又是汗,全是天塌了似的絕望和恨。“反了你了!
反了你了!”她氣得渾身直哆嗦,另一只手抬起來,劈頭蓋臉就要往我臉上扇。“那是陳志,
是技術員!是咱們家祖墳冒青煙才攀上的高枝!你......你個不懂事的東西,
你發什么瘋?你當眾給人沒臉,還把杯子摔了!你讓我和你爸以后在廠里怎么見人?!
”我爸也喘著粗氣追上來,他倒沒動手,可那張老實臉也漲成了豬肝色,
指著我的手抖得像抽風。“芳兒!你......你糊涂啊!
陳志......陳志他前途好著呢!你跟了他,那就是吃商品糧、住家屬樓的命!
可你......你這一鬧,全完了,全完了啊!”他心疼得要命,好像我砸碎的不是杯子,
是全家通往上等人家的金鑰匙。我妹何婷緊跟在他們后頭。
她穿著我壓箱底最好看的那件水紅色罩衫——那是為我的“訂婚宴”準備的,
現在套她身上了。她臉上還帶著點看笑話的快活,聲音又尖又細,像錐子扎耳朵。“就是!
姐,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個兒!離了陳志哥,你算個什么東西?一個破擋車工,
一個月掙那倆錢,夠干啥的?”“你以為你誰啊?還甩臉子?人家陳志哥能看上你,
那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氣!你還敢挑?不識抬舉!”“福氣?”我猛地甩開我媽掐著我的手,
力氣大得讓她一趔趄。
我看著眼前這三張被“技術員女婿”迷了心竅、現在美夢碎了對我瞪眼的“親人”,
前世被他們吸血、被他們使喚、在我被陳志踹了后他們嫌我丟人關著門不見的種種,
像冰水一樣淹了我。我笑了,笑聲干巴又冷,在這冷天里格外刺耳。“好一個福氣!
”我盯著他們,眼神像冰刀子。“這福氣給你們,你們要不要?
”我目光掃過我媽那張算計的臉,掃過我爸那窩囊又貪的眼,
最后釘在何婷那張抹了廉價雪花膏,現在因嫉妒和快意扭曲的臉上。“何婷,”我聲音不大,
可讓她縮了下脖子,“你身上這件罩衫,是我攢了兩年布票買的。你臉上抹的雪花膏,
是我上個月夜班錢換的。你惦記陳志是吧?”“行啊,這‘天大的福氣’,我讓給你了,
你去!你現在就回食堂,去跟那個鄉下女人搶男人!去給人家孩子當后媽,去啊!
”何婷被我噎得臉一陣紅一陣白,嘴唇哆嗦著,想罵又不敢,只能狠狠剜了我一眼,
躲到我媽身后。“你......你這個孽障!你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媽!
”我媽被我氣得快背過氣,拍著大腿又開始嚎。“我養你這么大,就是讓你來氣死我的?!
陳志......陳志他就算......就算真在鄉下有過啥,那又咋樣?他是技術員!
是干部苗子!”“你跟了他,那就是人上人!這點委屈算啥?哪個有本事的男人沒點過去?
你倒好,你倒好哇!當眾打他的臉,打我們全家的臉!你讓我們以后咋活?!”委屈?
這點委屈算啥?前世我也是這么被他們哄住的。忍著陳志的冷臉,忍著他在外頭胡搞,
忍著他們全家把我當老媽子使喚,最后忍到人老珠黃,被一腳踹開,連個窩都沒有!“咋活?
”我看著她要死要活的樣子,心里最后那點熱乎氣徹底涼了。我挺直了背,
聲音平靜得沒一點波瀾。“該咋活咋活,沒了他陳志,地球照樣轉,太陽照樣出來。
”“你放屁!”我媽徹底瘋了,唾沫星子噴我臉上。“沒了陳志,你狗屁不是!就憑你?
一個擋車工,你拿啥活?喝西北風去吧你!滾!你現在就給我滾!滾出這個家!
我沒你這樣丟人現眼、不識好歹的閨女!滾!”她指著廠區外那條通到不知道哪兒的土路,
嗓子都喊劈了。我爸在旁邊唉聲嘆氣,搓著手,眼神躲閃,最后也只是窩囊地加了一句。
“芳兒啊......你......你這脾氣也太犟了。快跟你媽認個錯,
回頭......回頭我們帶你去找陳志賠個不是,這事兒......興許還能圓回來。
”“圓回來?”我像是聽見了最好笑的笑話,扯了扯嘴角,眼神徹底冷了。“我沒錯,
認啥錯?賠啥不是?”我看著他們,
看著這個曾經讓我以為能擋風遮雨、其實冷得像冰窖的家,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行,
我滾。”沒哭沒鬧,我甚至懶得再看他們一眼,轉身就走。寒風卷起地上的土和干葉子,
打在臉上,有點疼。身后,是我媽那變了調的、帶著哭腔的罵。“滾!滾得遠遠的!
死外頭也別回來!我看你能混出個什么人樣!你要是能找到個比陳志更好,我眼珠子挖給你!
呸,真不懂事,我真是養了個白眼狼!”3何婷尖細的聲音也夾雜在里頭。“就是!姐,
你等著后悔吧!陳志哥以后當了大領導,有你哭的時候!”我爸那窩囊的嘆氣,像蚊子哼哼,
很快讓風吞了。后悔?前世我倒是“識抬舉”了,最后落得啥下場?我迎著風,大步往前走,
把那些惡毒的咒罵、窩囊的嘆氣,連同那個憋死人的家,一起狠狠甩在身后。
前路不知道在哪,寒風扎骨頭,可心里頭像是卸下了一塊壓了半輩子的大石頭,
反而涌起一股帶點慘烈的痛快勁兒。廠區門口那幾棵光禿禿的白楊樹,在風里晃著樹枝,
嗚嗚響,像是給我送行,又像是笑我不自量力。走!走得越遠越好!我不知道要去哪,
只知道絕不能回頭。捏了捏口袋,里面硬邦邦的。是退婚時,陳志他/媽大概覺得丟人,
或者想趕緊打發了我這個“禍害”,硬/塞給我的幾張糧票和一小卷皺巴巴的毛票,
加起來頂多十來塊。這就是我全部的家當。前路不知道在哪,這十來塊錢,能撐幾天?
我木登登地走在陌生的街上,天越來越陰,風像刀子刮臉。
路邊墻上褪了色的標語字還能看清,帶著那年代特有的味兒。肚子餓得咕咕叫,
那點可憐的“家當”攥在手里,汗唧唧的。火車站?不行,那點錢買張像樣的票都難。
招待所?更是想都別想。就在我凍得手腳發麻,快絕望的時候,
一陣帶著濃重南方口音、又急又快的吵架聲鉆耳朵里。“丟你老母!講好的價錢,
怎么反悔了?”“大佬,沒辦法啊!批條臨時變了,這批貨不是正路來的,風險太大了!
現在查得緊,哪個敢接?”我順著聲音看過去,只見火車站旁邊一條堆滿破爛的暗巷口,
站著倆人。一個穿著皺巴巴的灰色滌卡外套,頭發亂糟糟,臉上帶著趕路的累和急,
腳邊放著兩個鼓鼓囊囊、用麻繩捆得死緊的大編織袋。
他正對著另一個穿著藍色工裝、干/部模樣的人急赤白臉地說著啥,唾沫星子亂飛。
那干/部模樣的人不耐煩地擺手,壓低了聲。“好啦好啦,阿川,不是我不幫你,
是真的沒辦法!現在風頭緊,這批‘蛤蟆鏡’來路不明,沒正規批文,哪個吃得下?
你自求多福吧!”說完,他警惕地左右看看,像躲瘟神,轉身快步溜了,很快沒影兒。
穿滌卡外套的男人——阿川,像只泄了氣的皮球,肩膀一下子塌了。他煩躁地抓了把頭發,
對著那兩個大編織袋狠狠踹了一腳,發出悶響。他蹲下來,抱著頭,嘴里不停地罵罵咧咧,
全是些我聽不懂的南方臟話,可那股子走投無路的絕望勁兒,我隔老遠都能聞見。蛤蟆鏡?
這三個字像道小電流,猛地打了我一下。
前世模糊的記憶碎片被翻了出來——那是在陳志家那臺小黑白電視里看到的。深圳,特區,
那些走在最時髦尖上的年輕人,鼻梁上架著的、遮住半張臉的、樣子賊夸張的大墨鏡。
街上的人對著他們指指點點,眼神里有看不起,可更多的,是藏不住的好奇和眼饞。這東西,
在鵬城那邊,是燙手山芋,是“歪路子”的貨。可在這兒,
在我們這個閉塞的北方工業小城呢?一個大膽到瘋的念頭,
像野草一樣在我凍僵的腦子里瘋長。我吸了口冷氣,冰得肺管子疼,可奇了怪了,
亂糟糟的腦子反而清亮了一瞬。我攥緊了口袋里那幾張汗濕的糧票毛票,
像攥住了最后一根救命草,朝著那個蹲在絕望里的男人走了過去。腳步有點飄,
心在嗓子眼蹦。我知道自己在賭,賭一個幾乎看不見的機會,
賭我這條被所有人說“狗屁不是”的命,能不能從死路里爬出來。“喂,
”我的聲音因為緊張和冷有點發顫,帶著濃濃的北方味兒,
在這條滿是南方罵聲的巷口顯得賊別扭,“你那些蛤蟆鏡......咋賣?
”蹲在地上的許建川猛地抬起頭,亂發底下那雙布滿血絲的眼像受驚的狼,
又兇又警惕地瞪著我。他上下一掃,我身上那件半舊的灰藍棉襖,洗得發白的勞動布褲子,
還有腳上那雙沾滿泥的棉鞋,明顯讓他把我歸進了“窮鬼”或者“多管閑事”那堆兒。“賣?
”他嗤笑一聲,帶著濃重的鼻音和自嘲的絕望,用夾生的普通話混著粵語。“靚女,
你哪來的?沒見我這些貨沒人要嗎?查得緊啊!倒霉!撲街啦!”他煩躁地揮手,像趕蒼蠅。
“走開啦,別擋路!沒心情跟你開玩笑!”那不耐煩和攆人的意思明明白白。我的心往下沉,
可開弓沒有回頭箭。我沒走,反而又往前湊了一步,離他那倆大袋子更近了點。
“沒人要是他們不識貨!”我故意提高了點聲,帶著一股我自己都陌生的肯定勁兒。
“你這蛤蟆鏡,擱在鵬城是燙手山芋,可擱在我們這兒......”我頓了頓,
目光掃過巷子外灰撲撲的街,掃過那些裹著厚棉襖、匆匆忙忙、臉上沒啥表情的路人。
“擱在我們這地界兒,那就是稀罕玩意兒,是時髦貨!”許建川愣了一下,
布滿血絲的眼珠子里閃過一絲極短的、不確定的光,但很快又被更深的懷疑和警惕蓋住。
他重新打量我,這次看得更仔細,眉頭擰成了疙瘩。“你......你到底什么人?
想干嘛?說話這么大口氣?你知道現在什么形勢?這些貨沒批文,抓到就是投機倒把,
要坐/牢的!”他壓著聲,帶著嚇唬。“形勢?”我迎著他那眼神,沒躲。4前世幾十年,
啥場面沒見過?投機倒把?幾年后滿大街都是!我壓下心里的翻騰,
努力讓聲音聽起來更穩、更有勁兒。“形勢就是這玩意兒有人想要。年輕人,愛趕時髦的,
兜里有點閑錢又找不著門路的,都想弄一副戴戴。戴上了,就是這條街最扎眼的仔,
你信不信?”我指了指他腳邊的大袋子。“你這批貨,壓手里是廢品,是催命符,
你想辦法換成錢,才是活路!你那個朋友不敢接,是因為他路子太‘正’,目標太大。
”“可我不一樣,我就是個沒工作、沒單位、剛被家里趕出來的女工,沒人注意我。
我幫你散出去,就咱這小地方,神不知鬼不覺。”許建川的眼珠子劇烈地閃起來。
我的話顯然戳中了他的痛處。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看了看那兩個死沉的編織袋,
又看了看我,眼神里的警惕、懷疑、猶豫攪成一鍋粥。
他像是在艱難地掂量我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口氣賊大的北方女人靠不靠譜,
還有她說的這瘋主意行不行得通。巷子里的寒風打著旋兒,卷起地上的灰土和碎紙片。
時間一點點過去,每一秒都像在油鍋里煎。終于,他像是下了拼命的決心,猛地一咬牙,
聲音嘶啞地問:“怎么散?你說!”成了!我心頭猛地一跳,
巨大的歡喜和隨之而來的壓力讓我手心瞬間全是汗。我強壓著激動,飛快地盤算。
“地方我有。”我語速加快:“棉紡廠后頭,家屬區旁邊那條小胡同,
靠墻根第三棵老槐樹底下。地方偏,可人不少,廠里下班的、家屬出來買菜的都得從那過。
”“你把貨給我,就......就今晚!天黑透,七點半,
你在那棵老槐樹對面那個破煤棚子后面等著。我散多少,當場跟你結多少現錢,咱們一手錢,
一手貨!”許建川死死盯著我,眼神像刀子,想從我臉上找出一點騙人的影子。半天,
他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好!”他猛地站起來,麻利地解開其中一個編織袋的麻繩,
嘩啦一聲,扯開個口子。里面不是我想象中一個個漂亮的盒子,
是一堆堆用舊報紙隨便裹著的東西。他胡亂扒拉了幾下,
扒拉出兩個用報紙包著的長條玩意兒,塞到我手里。“這個,樣板!”他語速賊快,
帶著一股豁出去的狠勁兒。“一副,你今晚七點半,帶錢來!見不到錢,
或者你敢耍花樣.....”他眼神突然變得兇狠。“我許建川在鵬城混了這么久,
不是嚇大的,你知道后果!”那沉甸甸、冰涼涼的包裹入手,像抱著塊燒紅的烙鐵。
我知道這賭局徹底開始了,沒回頭路。“放心!”我用力攥緊那兩個包裹,
指甲差點摳進報紙里,迎著他兇狠的目光,一字一頓:“我何芳,說話算話!
”揣著那兩個燙手山芋一樣的蛤蟆鏡樣板,我幾乎是逃出了那條小巷。心臟在腔子里打鼓,
震得耳朵嗡嗡響。找個安全地方,這是我腦子里唯一的念頭。
我像個游魂在小城的巷子里亂竄,專挑人少僻靜的角落。最后,
鉆進了一個廢棄的、堆滿建筑垃圾和破磚爛瓦的院子角落。這里四面透風,但夠隱蔽。
我縮在一個半塌的墻垛子后面,背靠著冰涼粗糙的磚墻,才敢大口喘氣。手還在抖。
我小心翼翼地拆開一層層皺巴巴的舊報紙。露出了里面的東西。兩副蛤蟆鏡。
鏡片是那種深得幾乎不透光的茶褐色,又大又圓,像倆蛤蟆眼,幾乎能遮住半張臉。
鏡架是粗糙的黑塑料,邊兒有點毛糙,帶著便宜貨的感覺,可樣子賊張揚,
帶著一股和這灰撲撲時代完全不對付的、近乎野性的時髦勁兒。就是它!前世電視里看的,
讓無數年輕人眼紅的“潮玩意兒”!可是......錢呢?我口袋里那點可憐的糧票毛票,
加起來頂多十來塊。這點錢,別說進貨,連一副都買不起!
許建川那兇狠的眼神還在眼前晃——“帶錢來!見不到錢......你知道后果!”咋辦?
一股冰冷的絕望瞬間抓住了我,比剛才在寒風里走時更厲害。剛冒出來的那點孤勇,
在現實這堵銅墻鐵壁前,顯得那么可笑。難道......真沒活路了?
我死死攥著那副冰涼的蛤蟆鏡,粗糙的塑料邊硌得掌心生疼。
眼睛沒意識地掃過旁邊廢棄磚瓦堆縫里鉆出來的幾根枯草。突然,腦子里像打了個閃。
是前世,很多年以后了。陳志那會兒已經混得不錯,家里也買了彩電。有次他不在家,
我打掃衛生,不小心按了遙控器,換到一個講“古董”收藏的節目。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
拿著個破舊的、沾滿泥巴的小瓷碗,唾沫橫飛地對著鏡頭激動地喊。“同志們,
別看它現在不起眼,這可是正兒八經的‘粗大明’!民窯的東西,年份到了,
關鍵看這個底足,這個釉面......撿漏,絕對的撿漏啊!現在市面上,就這種品相的,
少說也得......”后面的話我沒聽清,當時只覺得沒意思,趕緊換臺看電視劇去了。
可現在,那老頭激動的聲音,那個破舊小碗的樣子,賊清楚地蹦了出來。“粗大明”?民窯?
年份?我猛地低頭,看向自己剛才無意識掃過的墻角。就在那幾根枯草旁邊,
一堆半埋在碎磚爛瓦和凍土里的破陶爛罐碎片里,一個不起眼的、糊滿污泥的小碗,
露出了一小半圓溜的碗沿。我的心跳,猛地停了一下。幾乎是撲過去的。
5我跪在冰冷的碎磚頭上,顧不上臟,兩手并用,像挖寶一樣,
小心翼翼地把那個小碗從泥巴和碎瓦片里摳出來。碗不大,敞口,圈足,胎體又厚又粗,
釉色是那種灰白帶點青,上面還有幾道明顯的裂。碗身沾滿了干泥巴,
碗底更是糊著一層厚厚的、硬邦邦的泥疙瘩。我把它捧在手里,沉甸甸的。借著昏暗的光,
我仔細看。碗口邊兒有一小塊磕碰的舊傷,碗里面好像還留著些深褐色的、洗不掉的印子,
像是陳年的茶垢或者藥渣。粗糙、厚重、舊、臟,怎么看,都像是鄉下喂雞的破碗。
可那老頭激動的聲音在我腦子里瘋響:“關鍵看這個底足,
這個釉面......”我強壓著快蹦出嗓子眼的心跳,用凍僵的手指頭,
拼命去摳碗底那層厚泥巴。指甲縫里塞滿了黑泥,碗底邊兒被摳出了原來的胎色,
是那種更深的灰褐色。隱隱約約,好像能看到泥巴蓋著的地方,透出一點點青藍的釉光?
還是我眼花?時間緊,來不及細琢磨了。賭!只能賭!這破碗,就是我今晚唯一的“錢”!
我脫下身上那件半舊還算厚實的棉襖,
小心翼翼地把那兩副蛤蟆鏡和這個泥疙瘩似的破碗包好,緊緊抱在懷里。
冰冷的寒氣一下子穿透薄毛衣扎進骨頭縫里,我打了個哆嗦,牙不受控制地咯咯響。但現在,
身上的冷遠不如心里的急。我得在天黑前,找到一個識貨的主兒!收購站?不行,
那種地方收廢銅爛鐵,給幾分錢頂天了。舊貨市場?這小破地方,哪有什么正經舊貨市場!
古董店?更是做夢!一個模糊的地名蹦了出來——城東,文廟街!
那兒好像有幾家收舊家具、老物件的雜貨鋪?前世隱約聽工友提過,
說有人在那淘換到過什么老銅錢之類的小玩意兒。就是它了!我抱著冰冷的包裹,
穿著單薄的毛衣,在暮色沉沉、寒風刺骨的街上狂奔。冷風像刀子刮臉刮脖子,
凍得我快沒知覺,肺里火燒火燎。可我不敢停,不能停。時間就是那副蛤蟆鏡,
就是許建川那張兇臉,就是我今晚唯一的活路!文廟街比想的還破敗。青石板路坑坑洼洼,
兩邊的鋪面大多低矮破舊,門板關著。只有零散幾家還開著門,透出點昏黃的光。
空氣里一股子舊木頭、灰塵和煤煙混著的味兒。我喘著粗氣,像只沒頭蒼蠅在街上亂轉。
終于,在街角一個不起眼的拐彎處,看到一塊小小的、歪歪斜斜掛在門框上的木牌子,
上面用毛筆寫著幾個褪了色的字:“老周舊貨”。門虛掩著,里面透出點昏黃的光。
就這兒了!我吸了口氣,推開了那扇吱呀響的木門。
一股更濃的、混著樟腦丸、灰塵和爛木頭味的臭氣撲鼻而來。店里光線暗,
一盞蒙灰的燈泡吊在屋頂,勉強照亮下面堆得滿滿當當的破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