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厲的風聲，卷過死寂城市的灰色檐角，帶來心悸的預兆。墨痕畫室短暫的安寧，被老舊軍用通訊器驟然撕裂，劇烈的電流雜音中，一道訊息破空而來！
“鐘樓……他們去了鐘樓！”一個沙啞的聲音從通訊器那頭擠出，裹挾著無法掩飾的恐懼與絕望。那是墨痕用幾塊壓縮餅干換來的“信息鼠”，一個在城市陰影中茍活的線人。
虛無教派。他們的目標，是這座城市最具象征意義的建筑之一——百年鐘樓。以及它所承載的，那份沉甸甸的“守時記憶”概念。
“虛淵……是虛淵親自帶隊！他……他太可怕了！”電流聲滋啦作響，通訊戛然而止。
“虛淵！”這三個字，如千鈞巨石，狠狠砸在顧言心頭。墨痕曾提及的虛無教派高層骨干，一個將虛無奉為圭臬，擁有遠超普通使徒力量的恐怖存在。
他竟然親自出手了。這無疑是對顧言與墨痕先前反抗行為的直接示威，也是一次更為徹底的打擊。
“走！”墨痕蒼老的臉龐，此刻褪盡溫吞，只剩鐵一般的凝重決然。他抓起畫架旁那支筆桿摩挲得光亮的舊畫筆，動作間竟透著年輕人般的迅捷。
顧言緊隨其后。他的心臟在胸腔內狂跳，冰冷的恐懼藤蔓般纏繞上來。但他知道，他不能退縮。
鐘樓，那不僅僅是一座建筑。它承載的“守時記憶”，是這座城市秩序與延續的象征。一旦被虛無教派吞噬，其后果不堪設想。
穿梭在熟悉的、卻又因“褪色”而顯得陌生的街道。周遭的一切，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更加灰敗。
墨痕的腳步沉穩，呼吸卻有些微的急促。他知道，此行，九死一生。
路過一個破敗街角，墨痕腳步一頓。他從懷中摸索著，取出一塊折疊齊整的巴掌大小亞麻布。布料邊緣磨損，上面用特殊炭筆勾勒著幾不可辨的精神圖騰線條。
“這個，你拿著?！蹦鄣穆曇?，比往常更加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鄭重。他將那塊亞麻布，塞進顧言微涼的手心。
顧言一怔，下意識握緊。他還想問些什么。
墨痕卻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眼神復雜，滿含托付、期許，以及一閃而過的悲憫。
“記住，無論發生什么，都要活下去?！?/p>
“用你的眼睛，記住這個世界……曾經的樣子?！?/p>
顧言的心，猛地一沉。他隱約感覺到，墨痕的話語中，蘊含著訣別般的沉重。
還未等他細想，鐘樓那高聳的輪廓，已出現在視野盡頭。
然而，此刻的鐘樓，卻被一種令人窒息的黑色霧氣所籠罩。有無形的巨獸，正張開貪婪的巨口，試圖將其連同它所承載的一切，都拖入永恒的虛無。
鐘樓廣場。
虛淵靜立中央。他未著教派標志性的黑袍，而是一身剪裁合體的深色西裝，面容俊美卻蒼白無血。周身散發著與這褪色世界格格不入的優雅，以及一種令人靈魂戰栗的冰冷。他本身，便是“虛無”概念的化身。
數名黑袍使徒，如沉默的幽靈，分列其后。他們高舉雙手，吟誦著意義不明的、充滿了死寂意味的音節。
鐘樓那古銅色的巨大鐘盤上，指針被無形的力量禁錮，停止了擺動。其表面鐫刻的羅馬數字，正一點點變得模糊、黯淡。
那份沉甸甸的“守時記憶”，正被強行從鐘樓本體中剝離出來，化為肉眼可見的、閃爍著微弱光芒的碎片，不斷向著虛淵匯聚。每匯聚一片，虛淵蒼白的臉上，便浮現出病態的滿足。
“住手！”顧言與墨痕，幾乎同時趕到。墨痕一聲怒喝，聲音因憤怒而微微顫抖。
虛淵緩緩轉過頭。他那雙深邃的眼眸中，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只有一片純粹的、能吞噬一切光明的黑暗。
“哦？兩只小蟲子，又見面了?！彼穆曇羝届o，卻帶著高高在上的漠然。在看兩只不自量力、即將被碾碎的螻蟻。
他輕輕抬手。霎時間，廣場空氣凝固。一股遠比普通黑袍使徒強大百倍、加速概念消亡的恐怖力量，化為無形潮水，向著顧言與墨痕洶涌壓來。
顧言只覺得呼吸一窒。他體內的精神力，如暴露在烈日下的冰雪，開始不受控制地飛速消融。他想要調動自己吞噬的概念進行抵抗。但在虛淵那浩瀚如海的“虛無”面前，他所掌握的那些微弱概念，渺小如塵埃。
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如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的心臟。
他眼睜睜看著墨痕擋在自己身前。看著老人那本就佝僂的背影，在虛淵的威壓下，顯得更加單薄。
他想沖上去，想與墨痕并肩作戰?？赡枪蔁o形的力量，卻如萬丈深淵，讓他寸步難行。
“愚蠢的執念?！碧摐Y的聲音，帶著悲憫的嘲弄。“存在即是痛苦，消亡方為解脫?！?/p>
“你們又何苦，要抱著這些腐朽的記憶，不肯放手？”
“放你娘的屁！”墨痕猛地抬頭。他深陷的眼窩中，燃燒起兩團熊熊怒火。那是對虛無教派褻瀆生命、踐踏記憶的極致憤怒。
老人枯瘦的身體，在這一刻，竟爆發出令人心悸的決絕氣勢。
“只要我還活著一天，就絕不會讓你們這些雜碎，玷污這個世界！”
他手中的畫筆，此刻驟然亮起璀璨光芒。不再是先前溫和的、帶著藝術氣息的寧靜光暈，而是一種熾熱、決絕，要燃盡一切的生命之光！
“以吾之魂，燃藝術之火！”墨痕的聲音，如洪鐘大呂，響徹整個廣場。
他體內的“藝術概念”，那些他一生所珍視、所描繪、所守護的“美”、“感動”、“堅韌”、“希望”……在這一刻，如投入熔爐的薪柴，毫無保留地，熊熊燃燒起來！
無數閃耀著各色光芒的“守護符文”，從他那支燃燒著生命與藝術的畫筆筆尖迸射而出。它們不再是單純的線條與符號。每一個符文，都蘊含著墨痕對這個世界最深沉的愛，以及對虛無最徹底的抗拒。
這些符文如擁有生命的精靈，迅速在虛空中交織、凝聚。它們沒有直接攻擊虛淵。而是化為一道道堅不可摧的鎖鏈，將那些試圖靠近鐘樓、加速剝離“守時記憶”的黑袍使徒，牢牢困縛在了原地。
“找死！”一名試圖掙脫符文鎖鏈的黑袍骨干，發出一聲尖銳嘶吼。他身上爆發出濃郁的黑色霧氣，試圖腐蝕那些光芒閃耀的符文。
墨痕冷哼一聲。他以衰老之軀，竟主動迎向了那名實力僅次于虛淵的黑袍骨干。畫筆在他手中，化為了最鋒利的劍，最堅固的盾。每一次揮灑，都帶著藝術的韻律，以及不屈的意志。
光與暗，創造與虛無，在小小的廣場上，展開了慘烈無比的碰撞。
墨痕的每一次攻擊，都精準無比。他燃燒著自己的生命力，將“藝術概念”的力量催動到了極致。那名黑袍骨干，竟在一時之間，被他壓制得節節敗退。
終于，墨痕抓住一個破綻。畫筆如一道閃電，點在了那黑袍骨干的眉心。
“噗——”黑袍骨干發出一聲凄厲慘叫，身體如被點燃的朽木，冒出陣陣青煙，重重摔倒在地，氣息奄奄。
然而，墨痕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他的頭發，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更加花白。臉上的皺紋，如刀刻斧鑿，愈發深刻。他那原本挺直的腰桿，也再次佝僂下去，隨時都會倒下。
虛淵靜靜看著這一切。他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墨痕拼盡全力的爆發，以及其手下的重傷，都只是微不足道的插曲。
“燃燒生命的光輝，確實……很絢爛?！彼従忛_口，聲音中帶著玩味的贊嘆?！翱上?，也如煙火般，短暫易逝。”
話音未落。虛淵的身影，鬼魅般瞬間出現在墨痕面前。他伸出一根蒼白修長的手指，輕輕向前一點。
沒有驚天動地的聲勢。也沒有絢爛奪目的光芒。
只有純粹的、極致的、令人絕望的……虛無。
墨痕瞳孔驟縮。他想舉起畫筆抵擋。但那燃燒生命換來的力量，在這一刻，已如強弩之末。
“砰！”一聲沉悶輕響，似珍貴瓷器轟然碎裂。墨痕周身縈繞的、那些由“藝術概念”凝聚而成的守護光芒，如被投入滾水中的薄冰，瞬間消融、潰散。
他的身體，化為一片風中殘葉，無力地向后飄飛。
“墨痕老先生！”顧言目眥欲裂，發出一聲悲痛嘶吼。他拼命掙扎，試圖沖破虛淵的威壓。但那股力量，卻如無形的囚籠，將他死死釘在原地。
墨痕重重摔落在冰冷的石板上。鮮血，從他的口中汩汩涌出，染紅了他胸前的衣襟。他手中的畫筆，也已光芒黯淡，如朽木。
老人艱難轉過頭，望向顧言。他的眼神，依舊帶著那份熟悉的溫和，以及淡淡的歉意。像在說，抱歉，我只能做到這里了。
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從懷中取出了一卷畫軸。那是一幅尚未完成的畫作。畫卷之上，只有一片混沌的底色，以及幾抹頑強掙扎的、象征著希望的亮色。
【希望之光】
即便只是殘卷，顧言也能清晰地感知到，這幅畫中，蘊含著一股何等純粹、何等強大的“希望”概念！
“活……活下去……”墨痕的聲音，細若游絲，卻無比清晰地傳入顧言耳中?！坝洝涀 磺小?/p>
他伸出手，將那卷承載著“希望之光”的畫卷，用盡全力，推向顧言的方向。
畫卷在空中劃過一道微弱的光弧，落在了顧言的腳邊。
墨痕的臉上，露出釋然的、解脫般的笑容。
他的身體，開始一點點變得透明，化為無數細碎的、閃耀著微弱光芒的金色光點，似蒲公英的種子，緩緩飄散，融入這片死寂的灰色天地。
只留下那卷尚未完成的畫作，靜靜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導師，隕落。
“不——！”顧言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悲鳴。巨大的悲痛與憤怒，如決堤的洪流，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他的雙眼，變得一片血紅。對虛無教派的仇恨，在這一刻，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頂點。
虛淵的目光落在顧言身上，閃過微不可察的意外，似乎沒想到這年輕人精神竟未崩潰。他本欲順手抹去這“有趣的變數”，但瞥了眼鐘樓方向——墨痕死守，終究為鐘樓保留下一絲核心概念火種，如深埋的釘子，短時內無法徹底抹除。加上剛才重創墨痕，他也消耗不菲。
“哼，頑固的火種，遲早也會熄滅?！碧摐Y冷哼，決定暫退。他深深看了一眼顧言，以及那卷散發微弱“希望之光”的畫作，眼神陰冷如毒蛇。
“我們，很快會再見?！?/p>
隨即，他與剩下的黑袍使徒，身形化為淡淡的黑霧，消失在了廣場的盡頭。
世界，重新恢復了死寂。
只有鐘樓上那停止擺動的指針，以及地面上尚未干涸的血跡，無聲地訴說著剛才那場慘烈的戰斗。
顧言緩緩跪倒在地。他顫抖著伸出手，撿起了那卷承載著墨痕最后希望的畫作。
畫卷入手，帶著微弱的、屬于墨痕的余溫。以及那股雖然微弱，卻異常堅韌的“希望”之力。
但這絕不是結束！墨痕的犧牲，化為燒紅的烙鐵，深深刻印在他靈魂之上。他終于明白，肩負的不僅僅是‘記住’這個世界，更是要像墨痕那樣，去守護，去傳承那份絕望中不滅的希望之光！虛淵，虛無教派，這筆血債，我顧言必將百倍奉還！
他緊緊握著畫卷，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一行滾燙的淚水，從他通紅的眼眶中，無聲滑落。滴落在冰冷的石板上，瞬間蒸發，不留痕跡。
就如同那些正在從這個世界上，一點點消失的美好。
但，只要還有人記得。
只要還有人愿意為之戰斗。
那份希望，就永遠不會真正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