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吊燈的光,碎得過分刺眼,像無數把淬了火的玻璃渣子,毫不留情地潑灑下來。
空氣里塞滿了甜膩的香檳氣泡味、嗆人的香水味,還有那些虛情假意堆砌起來的恭賀聲浪,
嗡嗡作響,幾乎要撐裂我的耳膜。我站在宴會廳這虛假繁榮的中心,
手里端著的香檳杯冰涼刺骨。澄澈的液體微微晃動著,杯壁上,
映出我一張臉——被精心描繪過的眉眼,嘴角被化妝師用棉簽強行提拉出一個標準的弧度,
如同焊上去的面具。底下那點搖搖欲墜的疲憊和麻木,像水底的沉渣,快要壓不住地泛上來。
婚紗繁復的蕾絲和沉重的魚骨緊緊勒著我的腰肋,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細微的、幾乎要碎裂的疼痛。這身價值不菲的行頭,
像一件華麗而冰冷的刑具,將我牢牢釘在這個名為“蘇晚婚禮”的祭壇上。
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綴滿碎鉆的裙擺,觸感堅硬冰冷,硌得心頭發慌。“下面,
有請我們美麗的新娘,蘇晚小姐!”司儀那被麥克風放大了數倍、充滿職業性亢奮的聲音,
毫無預兆地炸響。聚光燈,像追捕獵物的探照燈,“唰”地一下,精準地釘死在我身上。
光柱里的塵埃瘋狂舞動,燙得我裸露的皮膚一陣發緊。無數道目光瞬間聚焦,
像密密麻麻的針,扎遍全身。我下意識地攥緊了冰涼的酒杯,指節繃得發白,
才勉強維持住臉上那點搖搖欲墜的笑意,像個提線木偶,一步步走向舞臺中央。
高跟鞋踩在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上,發出空洞的回響,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
司儀那張油光水滑、堆滿笑容的臉湊到話筒前,
聲音洪亮得震耳欲聾:“在這幸福洋溢的時刻,我們新郎新娘,
特別安排了一個‘感恩環節’!讓我們用最熱烈的掌聲,歡迎新娘的父母——蘇建國先生,
張桂芳女士!”掌聲如同被點燃的爆竹,噼里啪啦地炸開,帶著一種令人心頭發毛的狂熱。
舞臺側面的厚重帷幕被人用力掀開一角,我爸媽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沖了出來。我媽張桂芳,
穿著那套為了今天特意去租來的、不合身的暗紅色旗袍,臉上涂著過于厚重的脂粉,
笑容燦爛得近乎貪婪,眼神像探照燈一樣,在臺下賓客席和舞臺裝飾物上飛快地掃視著,
似乎在掂量著一切的價值。我爸蘇建國緊隨其后,
努力挺著他那被廉價西裝繃得緊緊的啤酒肚,臉上同樣掛著那種混合著得意和算計的笑。
他們徑直沖到我面前,那架勢,不像來參加女兒婚禮的父母,
倒像是終于殺到肥羊面前的餓狼。我媽粗糙發紅的手一把就攥住了我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
指甲幾乎要嵌進我的肉里,那股廉價雪花膏混合著汗酸的味道猛地撲進鼻腔。
她另一只手死死攥著話筒,湊到嘴邊,聲音被麥克風扭曲得尖利刺耳:“哎喲!
我的寶貝女兒啊!”她夸張地拖長了調子,另一只手用力拍打著我的后背,
發出“砰砰”的悶響,“媽可算是把你拉扯大啦!供你吃,供你穿,
供你念書……”她每說一句“供你”,手上的力道就加重一分,眼神卻像淬了毒的鉤子,
牢牢釘在我臉上,那里面沒有一絲一毫屬于母親的溫情,只有赤裸裸的、令人作嘔的索取。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沉進一片冰冷徹骨的黑暗里。來了。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這場婚禮,終究逃不過成為他們敲骨吸髓的盛宴。“媽知道,你嫁得好!找了個好人家!
”她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亢奮,刺得人耳膜生疼,
“今天這大喜的日子,你弟弟蘇耀祖,可是你唯一的親弟弟啊!他年紀也不小了,
連個像樣的對象都談不到,為啥?還不是因為沒房子!沒房子,誰家姑娘看得上他?
”她猛地一甩頭,目光像兩把淬毒的飛刀,
狠狠射向站在舞臺邊緣、正低著頭專心致志刷手機視頻的蘇耀祖。
他穿著一身簇新卻明顯大了一號的西裝,頭發用發膠抓得油光锃亮,聽見自己被點名,
才懶洋洋地抬起頭,臉上帶著理所當然的、混不吝的表情,甚至還沖著我媽的方向,
不耐煩地撇了撇嘴。我媽的聲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帶著一種豁出去的瘋狂,
通過麥克風在整個宴會廳里轟然炸開:“晚晚啊!爸媽把你養這么大不容易!
今天當著所有親戚朋友的面,你婆家必須表示表示!這樣,不多要!
”她伸出那只布滿老繭、指甲縫里還帶著污垢的手,五根手指像五把寒光閃閃的匕首,
直直地戳向臺下陳銘和他父母所坐的主桌方向,尖利的聲音穿透了所有喧嘩:“五百萬!
就五百萬!給我兒子耀祖買房!現在!立刻!馬上!這錢不到賬,今天這婚,我看也別結了!
我們老蘇家丟不起這個人!”“轟——!”整個宴會廳瞬間死寂了一秒,
隨即爆發出巨大的、幾乎要掀翻屋頂的嘩然!像滾燙的油鍋里猛地潑進了一瓢冷水。
無數道目光,驚愕的、鄙夷的、幸災樂禍的、純粹看熱鬧的……如同無數條冰冷的毒蛇,
瞬間從四面八方纏繞上來,死死勒住我的脖頸,幾乎讓我窒息。我感覺自己像被剝光了衣服,
赤身裸體地釘在了恥辱柱上,供所有人指指點點,唾棄嘲笑。血液“嗡”的一聲沖上頭頂,
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凈凈,手腳冰涼麻木,只有臉頰火辣辣地燒著,
那是羞恥和絕望共同點燃的火焰。我用盡全身的力氣,猛地扭動被我媽死死鉗住的手腕,
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媽!你瘋了!你放開我!這不是……”“啪!
”一聲極其清脆、響亮的耳光聲,驟然打斷了我的掙扎和嘶吼,也蓋過了滿場的喧囂。
整個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我的頭被打得狠狠偏向一邊,左臉頰上先是感到一陣麻木,
隨即是火辣辣、針扎似的劇痛迅速蔓延開。嘴里瞬間彌漫開一股濃重的鐵銹味。
耳朵里嗡嗡作響,像有無數只蜜蜂在瘋狂地振翅,蓋過了其他一切聲音。眼前金星亂冒,
視野邊緣一片模糊的黑暗在迅速蔓延。我媽那張因為憤怒和貪婪而扭曲變形的臉,
在搖晃的視野里顯得格外猙獰。她喘著粗氣,指著我的鼻子,唾沫星子橫飛:“白眼狼!
我養條狗還知道搖尾巴呢!養你這么大,要點錢給你弟買房怎么了?你翅膀硬了是不是?
敢跟你媽頂嘴?啊?”她尖利的指甲幾乎要戳到我的眼睛里,“今天這錢,不給也得給!
”臺下死寂一片,無數雙眼睛像冰冷的探照燈,聚焦在我身上這屈辱的一幕。
那些目光里有震驚,有鄙夷,更多的是毫不掩飾的獵奇和興奮。
我感覺自己像一只被剝了皮的青蛙,釘在展示板上,供人肆意評點。陳銘呢?我的丈夫呢?
他在哪?他應該站出來!他……我帶著最后一絲微弱的、連自己都覺得可笑的希望,
忍著臉上撕裂般的劇痛,艱難地轉動僵硬的脖頸,視線穿過人群的縫隙,投向主桌的方向。
陳銘坐在那里。他,我的新婚丈夫,
那個一個小時前還在神父面前對我信誓旦旦說著“無論貧窮富貴,健康疾病”的男人,
此刻正穩穩地坐在他那張雕花靠背椅上。他甚至微微向后靠著椅背,姿態放松得近乎悠閑。
他的一只手,
搭在旁邊伴娘——我那個所謂的“好閨蜜”劉莉莉——穿著粉色伴娘禮服的、裸露的肩膀上。
劉莉莉,那個我大學四年同吃同住、畢業工作后還省吃儉用借了她三萬塊錢應急的“閨蜜”,
此刻正小鳥依人地半靠在陳銘懷里。她臉上掛著一種混合了得意、輕蔑和幸災樂禍的笑容,
那笑容刺得我眼睛生疼。陳銘的目光,終于慢悠悠地抬了起來。
他的視線精準地捕捉到了舞臺上狼狽不堪的我。隔著喧鬧又死寂的空氣,
隔著無數道冰冷或炙熱的目光,我們四目相對。他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勾起。
那不是安慰的笑,不是憤怒的笑,而是一種冰冷到骨髓、帶著赤裸裸的嘲弄和鄙夷的弧度。
他的眼神像兩把淬了毒的冰錐,直直地刺穿我最后一點可憐的尊嚴。然后,他微微側過頭,
嘴唇湊近劉莉莉的耳邊。麥克風雖然離得遠,但那句清晰無比、帶著無盡輕蔑的話語,
卻如同鬼魅般,精準無比地鉆入了我的耳朵,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我的心臟上:“嘖,看見沒?這種扶弟魔,也配嫁進我陳家?玩玩而已,
還真把自己當盤菜了。”玩玩而已。也配?轟隆!大腦深處仿佛有什么東西徹底炸開了。
不是憤怒,不是悲傷,是一種比極地寒冰更冷、更死寂的空洞。
叫罵、臺下賓客壓抑不住的議論紛紛、司儀徒勞的試圖控場的喊聲——都在這一刻被抽離了。
世界被按下了靜音鍵,只剩下一種單調的、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嗡鳴。
左臉頰火辣辣的痛感還在,嘴里鐵銹般的血腥味濃郁得讓我作嘔,
可這些感官似乎都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變得遙遠而模糊。
只有陳銘那張帶著嘲弄冷笑的臉,和劉莉莉依偎在他懷里那得意洋洋的表情,
像兩把燒紅的尖刀,反復地、殘忍地在我的視網膜上刻印。他……他們……原來如此。
什么愛情?什么婚姻?什么“好閨蜜”?全是假的!徹頭徹尾的騙局!我蘇晚,從頭到尾,
都只是他們眼中一個天大的笑話,一個可以隨意榨取價值然后像垃圾一樣丟棄的蠢貨!
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口,我死死咬住下唇,
嘗到了更濃的血腥味,才勉強將那口翻騰的氣血壓了下去。身體里的力氣,
連同支撐著我站立的最后一絲支撐,隨著陳銘那句“玩玩而已”出口的瞬間,徹底被抽空了。
腳下的華麗舞臺,那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突然間變得像流沙一樣松軟、下陷。
婚紗那沉重的裙擺,不再是美麗的裝飾,而是無數只冰冷的手,拖拽著我,
要將我拉入無底的深淵。
水晶燈光、那些表情各異的面孔、那些虛假的鮮花裝飾——都開始劇烈地旋轉、扭曲、變形,
像一幅被潑了水的劣質油畫,色彩混亂地流淌下來。黑暗如同漲潮的海水,
從視野的邊緣瘋狂地、無聲地吞噬上來,迅速地蠶食著所剩無幾的光明。呼吸變得異常艱難,
每一次吸氣,都像是吸入了滾燙的沙礫,刮擦著灼痛的喉嚨和胸腔。
心臟在肋骨后面瘋狂地、不規則地撞擊著,每一次搏動都帶來一陣令人暈眩的鈍痛,
仿佛下一秒就要炸裂開來。
不行……不能在這里倒下……不能讓他們看到我最后的狼狽……一個念頭,
如同黑暗中唯一閃爍的鬼火,猛地竄了出來。逃!離開這里!離開這群吸血鬼!
離開這個令人作嘔的地獄!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樣瘋狂滋長,
瞬間攫取了我殘存的全部意志力。我用盡全身最后一點力氣,
猛地甩開了我媽依舊死死抓著我的手!她那肥胖的身軀被我突如其來的爆發力帶得一個趔趄,
高跟鞋一崴,“哎喲”一聲尖叫著向后倒去,撞翻了一旁裝飾用的香檳塔。“嘩啦——!
”晶瑩的玻璃杯塔轟然倒塌,碎片四濺,金色的酒液如同骯臟的眼淚,潑灑在昂貴的地毯上,
也濺濕了我純白的婚紗裙擺。我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身后的混亂和尖叫。
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像鼓點一樣瘋狂敲擊:離開!離開!離開!
我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瀕臨瘋狂的困獸,
猛地提起沉重的、被酒液浸濕變得更為粘膩的婚紗裙擺,
跌跌撞撞地朝著遠離舞臺、遠離人群的方向沖去!
高跟鞋早已在剛才的混亂中不知甩脫了哪一只,光著的一只腳踩在冰冷堅硬的大理石上,
另一只腳上的鞋跟也歪歪扭扭,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鉆心的疼,卻麻木地感覺不到。
“晚晚!你給我站住!”我媽尖利到變形的嘶吼在身后炸響。“攔住她!別讓她跑了!
錢還沒拿到呢!”這是我爸蘇建國氣急敗壞的吼叫。“姐!我的房!我的跑車!
”蘇耀祖那帶著哭腔的、理直氣壯的喊聲也加入了這場混亂的大合唱。
身后傳來桌椅被撞翻、人群驚呼躲避的嘈雜聲浪,有人試圖阻攔,手臂伸過來,
被我不管不顧地狠狠推開!我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力氣,像一個燃燒著最后生命的瘋子,
憑借著那點近乎本能的求生欲,或者說,是求死的決絕,不顧一切地向前沖撞!
眼前是晃動的光影,是扭曲的人臉,是刺耳的尖叫……我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聽不清了。
只知道朝著遠離光、遠離喧囂的方向狂奔。那扇通往酒店后面露天觀景平臺的安全通道門,
在混亂的光影中,像一個巨大的、黑暗的出口,在視野中急劇放大。近了!更近了!
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身體狠狠撞向那扇沉重的金屬防火門!“哐當——!
”巨大的撞擊聲震得我肩膀劇痛,門被撞開了!冰冷咸腥的海風,如同無數只巨手,
猛地灌了進來,瞬間撲打在我的臉上、身上,吹得濕透沉重的婚紗緊貼在皮膚上,
帶來刺骨的寒意。終于……出來了!眼前豁然開朗,卻是一片令人心悸的、無邊無際的黑暗。
腳下是鋪著光滑地磚的觀景平臺,再往前,就是低矮的護欄。護欄之外,
是深沉得如同墨汁、在夜色下翻滾咆哮的漆黑大海!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沉悶而巨大,
如同巨獸的喘息,一聲聲,撞擊著腳下的平臺,也撞擊著我早已破碎不堪的靈魂。
海風呼嘯著,像刀子一樣刮過臉頰,吹干了淚痕,卻帶來更深的絕望。身后,
家人那歇斯底里的叫罵、陳銘那冰冷的眼神……仿佛都被這厚重的黑暗隔絕在了另一個世界。
世界,終于清靜了。可這清靜,是死亡般的寂靜。我踉蹌著,一步一步,
拖著沉重的、被紅酒染上大片污漬如同血跡的婚紗,朝著那低矮的護欄走去。
冰冷的海風卷起裙擺,像無數只冰冷的手在拉扯。腳下光潔的地磚,冰冷刺骨。身后,
那扇被我撞開的金屬門內,驟然爆發出更加混亂的腳步聲和呼喊。“晚晚!你給老子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