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嗩吶聲炸得我耳膜疼。我蹲在謝家老宅后墻根的槐樹杈子上,
大紅嫁衣的裙擺被夜風吹得撲簌作響。手里攥著的半塊硬饅頭硌得掌心生疼。墻內。
燈火通明,人聲鼎沸。今天,是謝停舟娶新婦的大喜日子。也是我這個“死了三年”的前妻,
頭七剛過的“忌日”。真他娘的諷刺。我使勁咽下嘴里干巴巴的饅頭渣,
扒拉開濃密的槐樹葉,踮著腳,眼睛死死摳著燈火最亮堂的喜堂方向。司儀拖著長腔的調子,
穿透厚厚的院墻,砸進我耳朵里:“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慢著。
”一個低沉、熟悉,又冷得掉冰渣的聲音,截斷了司儀的高亢。是謝停舟。
我的心口猛地一抽,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扒著樹干的手指,
指甲蓋都掐進了粗糙的樹皮里。來了。喜堂里的喧鬧,像被潑了盆冰水,瞬間凍住。死寂。
隔著院墻,我都能想象出那些賓客臉上凝固的錯愕和驚恐。然后,我聽見了腳步聲。沉穩,
有力,一步一步,踏在青石板上,也踏在我早就該死透的心尖上。他走上了喜堂中央的高臺。
透過枝葉縫隙,我勉強能看到一點晃動的紅影。那是穿著大紅喜服的謝停舟。他手里,
似乎捧著個東西。深色的,方方正正的。
司儀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謝、謝少帥……這、這吉時……”“吉時?
”謝停舟的聲音帶著一絲嘲弄,冰冷的,淬了毒,“我的吉時,三年前就過了。”他頓了頓,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寒冰的釘子,狠狠鑿進所有人的耳膜,也鑿穿我的血肉:“今日,
我謝停舟,續娶亡妻沈知微。”“禮,照舊。”“她生是我謝家的人,死,
也得是我謝家的鬼。”“這洞房,”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瘋狂,
“我今日入定了!”話音落下的瞬間,他猛地揚手,掀開了托盤上覆蓋的紅布!
嘩——不是預想中的蓋頭。紅布底下,赫然是一方烏沉沉的牌位!上面,用刺目的金漆,
刻著七個字——亡妻 沈知微 之位我的名字。喜堂里,死一樣的寂靜之后,
爆發出女人驚恐的尖叫和杯盤落地的碎裂聲。混亂像瘟疫一樣蔓延。而我,
蹲在高高的樹杈上,看著那方在滿堂刺目紅色中顯得格外詭異、格外冰冷的牌位,
看著那個穿著大紅喜袍、抱著我的牌位如同抱著稀世珍寶的男人,后槽牙咬得咯吱作響。
指甲深深陷進樹皮里,滲出血絲。謝停舟。你真有種。抱著塊破木頭,入你媽的洞房!
(倒敘開始)我叫沈知微。三年前,我是謝停舟明媒正娶的妻子。整個淮城都知道,
謝家少帥謝停舟,娶了個沒落小商賈家的女兒沈知微,當個擺設。他需要一個妻子,
堵住他爹催婚的嘴,堵住外界對他“好龍陽”的揣測。而我爹,
需要謝家手指縫里漏下的一點生意,茍延殘喘。一筆交易。很公平。新婚夜,
他挑開我的蓋頭,那張足以讓淮城所有名媛尖叫的俊臉上,只有一片冰冷的審視,
像打量一件貨物。“沈知微?”他聲音低沉悅耳,卻毫無溫度,“名字尚可。以后,
安分待著。該你的,謝家不會少。不該想的,別碰。”他丟下這句話,轉身就走。
連合巹酒都沒喝。那晚,我一個人坐在鋪滿紅棗花生的喜床上,看著龍鳳喜燭一點點燒盡。
燭淚堆疊,像凝固的血。我以為,這就是我一眼能望到頭的日子了。守著一個空殼子,
頂著“謝少帥夫人”的虛名,在偌大、空曠、冰冷的謝府后院里,慢慢熬干自己。直到那天。
我吐了。吐得天昏地暗,膽汁都快嘔出來。伺候我的小丫頭春杏,又驚又喜:“夫人!
您…您該不是有喜了吧?”有喜?這兩個字像一道驚雷,劈在我混沌的腦子里。
我下意識捂住平坦的小腹,指尖冰涼。謝停舟碰我的次數,屈指可數。每一次,
都是在黑暗里,沉默得如同完成一項不得不做的任務。事畢,他立刻抽身離開,
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會沾染瘟疫。怎么會?老管家請來的大夫,捻著胡須,
臉上堆著笑:“恭喜夫人!賀喜夫人!這是喜脈啊!快兩個月了!”整個謝府后院,
因為這個消息,死水微瀾。下人們看我的眼神,多了幾分小心翼翼的恭敬。
連一向板著臉、視我如無物的謝停舟他爹謝大帥,都破天荒地讓人送來了幾匹上好的錦緞。
只有謝停舟。他聽到消息時,正在書房擦拭他那把從不離身的勃朗寧手槍。動作,
停都沒停一下。眼皮都沒抬。仿佛聽到的,是“今天天氣不錯”之類的廢話。“知道了。
”他淡淡地吐出三個字,繼續低頭,專注地擦拭著冰冷的金屬部件。
燈光在他深邃的眉眼間投下陰影,看不真切情緒。我站在書房門口,手里絞著帕子,
指尖掐得發白。那一點點因為新生命到來而生出的、連我自己都唾棄的卑微期待,
在他這三個字里,碎成了齏粉。心口的位置,空落落地灌著冷風。我低下頭,輕聲說:“是。
”轉身離開。背影,應該很狼狽。我甚至能感覺到他淡漠的視線,短暫地掃過我的脊背,
像看一只無關緊要的螻蟻。懷孕的日子,并不好過。反應大得嚇人。吃什么吐什么,
整個人迅速消瘦下去,眼窩深陷,臉色蠟黃。謝停舟依舊很忙。忙著練兵,
忙著和各方勢力周旋,忙著鞏固他謝家在淮城的地位。偶爾回府,也極少踏足后院。
他似乎徹底遺忘了,他的妻子,正懷著他的孩子。只有一次。我吐得實在厲害,
腿軟得站不住,扶著廊柱干嘔,膽汁混著血絲。他剛從外面回來,一身戎裝未卸,風塵仆仆。
腳步在我面前頓住。陰影籠罩下來。我狼狽地抬頭,對上他深潭般的眼睛。那里面,
沒有心疼,沒有關切,只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病了?”他問,聲音聽不出起伏。
“沒…老毛病,孕吐。”我喘著氣,胃里還在翻江倒海。他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目光在我慘白的臉上停留片刻,隨即移開,落在我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那眼神,
復雜得讓我心驚。有審視,有漠然,似乎還有一絲……冰冷的厭惡?我的心,瞬間沉到谷底。
“找個好大夫看看。”他丟下這句話,大步流星地從我身邊走過,帶起一陣冷風,
刮得我臉頰生疼。連一句“保重”都沒有。春杏扶著我,氣得眼圈都紅了:“夫人!
少帥他…他怎么能這樣!”我閉上眼,把喉嚨口的腥甜和酸澀一起咽下去。“他本來,
就是這樣的人。”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日子一天天過去。
我的肚子像吹氣球一樣鼓了起來。五個月的時候,已經很明顯了。胎動也頻繁起來。
小家伙在里面拳打腳踢,力道不小。夜深人靜,獨自躺在寬大的雕花拔步床上,
感受著腹中那個小生命的活力,是我灰暗日子里,唯一的一點暖色。我摸著肚子,低聲絮叨。
“寶寶乖…別踢娘親了…”“等你出來,娘親給你做小衣裳…”“娘親只有你了…”這話,
一半是說給寶寶聽,一半是說給自己聽。靠著這點虛幻的暖意,
我才沒在那個冰冷徹骨的牢籠里徹底凍僵。變故,發生在我懷孕快七個月的時候。那晚,
電閃雷鳴,暴雨傾盆。謝停舟破天荒地,在深夜踏入了我的臥房。他帶著一身濃重的酒氣,
還有…一股若有似無的,脂粉香。是“醉仙樓”頭牌蘇媚兒慣用的“夜來香”。我的心,
像被浸在冰水里。他站在床邊,高大的身影被窗外慘白的閃電映得如同鬼魅。
雨水順著他濕透的軍裝下擺,滴滴答答砸在地毯上。他眼神猩紅,
帶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近乎狂躁的戾氣。死死地盯著我高高隆起的肚子,那目光,
像淬了毒的刀子。“誰讓你懷上的?”他聲音沙啞,像砂礫摩擦。我被他眼中的瘋狂嚇住,
下意識護住肚子,往床角縮:“你…你喝多了…”“喝多?”他嗤笑一聲,猛地俯身,
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沈知微!誰準你懷上我的種?!
”他低吼,滾燙帶著酒氣的呼吸噴在我臉上。“這是你的孩子!”我疼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掙扎著,“謝停舟!你放開我!這是你的骨肉!”“骨肉?”他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眼神卻更加陰鷙,“我謝停舟,不需要骨肉!”他一把將我拖下床!我重重摔倒在地毯上,
肚子傳來一陣尖銳的絞痛!“啊——!”我痛呼出聲。他像沒聽見,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眼神冰冷得像在看一堆垃圾。“打掉它。”三個字,如同三把冰錐,狠狠捅進我的心臟。
我渾身血液都凝固了。“不…不…”我驚恐地搖頭,雙手死死護著肚子,“謝停舟!你瘋了!
這是你的孩子!已經七個月了!他是一條命啊!”“一條不該存在的命!”他低吼,彎腰,
抓住我的胳膊,像拖一條破麻袋一樣,粗暴地將我往外拖!“放開我!謝停舟!你這個畜生!
放開我!”我瘋了似的踢打他,指甲在他手背上抓出深深的血痕。他無動于衷。
巨大的恐懼淹沒了我。我從未如此清晰地認識到,這個男人,他骨子里的冷酷和殘忍。
“來人!來人啊!”我絕望地嘶喊。雷聲轟鳴,掩蓋了我的呼救。
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了我的寢衣。他拖著我,穿過暴雨傾盆的庭院,
直奔后院角落那間廢棄的柴房!“謝停舟!你會遭報應的!這是你的親骨肉!你這個魔鬼!
”我哭喊著,聲音被風雨撕扯得破碎。他猛地停住腳步。在柴房門口,他回頭看我,
雨水順著他凌厲的下頜線流淌。閃電照亮他半邊臉,俊美,卻如同地獄修羅。“報應?
”他扯了扯嘴角,笑容殘忍,“我謝停舟,就是報應本身!”他一把將我推進柴房!砰!
沉重的木門在我身后關上,落鎖的聲音清晰刺耳!“看好她!”他冰冷的聲音穿透雨幕,
吩咐外面的守衛。“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準靠近!”黑暗,潮濕,陰冷。
還有濃重的灰塵和霉味。我蜷縮在冰冷的柴草堆上,渾身濕透,凍得瑟瑟發抖。
肚子一陣緊過一陣地抽痛。恐懼像冰冷的毒蛇,纏繞著我的心臟,越收越緊。
他要殺了我的孩子。他真的會殺了我的孩子!
“寶寶…別怕…娘親在…娘親會保護你…”我一遍遍撫摸著肚子,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眼淚混著雨水往下淌。不知過了多久。柴房的門,被猛地撞開!刺眼的手電筒光柱射進來,
晃得我睜不開眼。是謝停舟的副官,陳鋒。他身后,跟著兩個穿著白大褂、提著箱子的男人。
一個戴著眼鏡,表情嚴肅;另一個年輕些,眼神躲閃。是醫生。
還有兩個穿著黑色短褂、面無表情、身材粗壯的漢子。是謝府養的“安保”。我的心,
瞬間沉入萬丈深淵。“夫人,得罪了。”陳鋒的聲音沒什么溫度,一揮手。
那兩個漢子立刻上前,像抓小雞一樣,把我從地上架起來!“放開我!你們要干什么!放開!
”我拼命掙扎,嘶喊。其中一個漢子不耐煩,反手一巴掌狠狠抽在我臉上!“啪!
”我被打得眼冒金星,耳朵嗡嗡作響,半邊臉瞬間麻木。“老實點!少帥的命令,由不得你!
”他們把我死死按在冰冷骯臟的地面上。柴草的尖刺扎進我的皮肉。那個戴眼鏡的醫生,
面無表情地打開箱子,拿出冰冷的器械。金屬碰撞的聲音,在死寂的柴房里,格外瘆人。
“不——!不要碰我的孩子!謝停舟!你這個畜生!你不得好死!”我絕望地哭喊,
用盡全身力氣扭動身體。冰冷的器械觸碰到我的皮膚。那一刻,極致的恐懼和恨意,
像火山一樣在我體內爆發!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我猛地屈起膝蓋,
狠狠撞向按住我肩膀那個漢子的下身!“嗷——!”那漢子猝不及防,慘叫一聲,
捂著襠部滾到一邊。另一個漢子一愣神。我趁機掙脫,抓起手邊一根粗硬的柴火棍,
瘋了一樣朝那個拿著器械的醫生砸去!“滾開!都給我滾開!”柴房里一片混亂。“按住她!
”眼鏡醫生氣急敗壞地喊。陳鋒臉色鐵青,親自上前,一把奪過我手里的柴火棍,
狠狠扔到一邊!他力氣極大,反剪住我的雙手,膝蓋重重壓在我的背上!“呃!
”我被他壓得幾乎窒息,臉貼在冰冷潮濕的地面。“動手!”陳鋒厲喝。
那個年輕醫生拿著針管,手抖得厲害,湊近我的胳膊。“不要——!
”我發出凄厲得不似人聲的尖叫。
就在那冰冷的針尖即將刺破皮膚的瞬間——一股溫熱的液體,猛地從我下身涌出!
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衣褲。緊接著,是撕心裂肺的、無法忍受的劇痛!像有一把燒紅的刀子,
在我肚子里瘋狂攪動!“啊——!!!”我痛得弓起身體,眼前陣陣發黑。所有人都愣住了。
年輕醫生嚇得后退一步,針管掉在地上。眼鏡醫生臉色一變,蹲下身查看。
他沾了一手鮮紅的血。“不好!她…她要生了!早產!”陳鋒的臉色也變了,猛地松開我,
站起身,對著外面吼:“快!快去稟告少帥!”劇痛如同海嘯,一波強過一波,
幾乎要將我撕裂。我蜷縮在冰冷的地上,身下是不斷蔓延開的、粘稠溫熱的血。
意識在劇痛和失血的冰冷中,一點點模糊。朦朧中,我聽見急促的腳步聲。謝停舟來了。
他站在柴房門口,雨水順著他的軍帽帽檐滴落。他高大的身影擋住了光,
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他看著我,看著我身下那灘刺目的血。眼神,
依舊冰冷得像結了冰的湖面。沒有一絲波瀾。眼鏡醫生滿頭大汗地向他匯報:“少帥!
夫人早產了!情況很危險!胎位…似乎也不正…怕是…怕是大人孩子都…”謝停舟的目光,
終于從那灘血上移開,落到我因劇痛而扭曲、慘白如紙的臉上。他薄唇微啟,吐出兩個字。
聲音不高,卻像驚雷,炸碎了我最后一絲殘存的意識。他說:“保小。
”(假死逃脫)“保小。”這兩個字,如同淬了劇毒的冰凌,
精準地刺穿了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最后一點微弱的、連我自己都唾棄的奢望,徹底熄滅。
劇痛依舊在肆虐,像無數把鈍刀在腹腔里瘋狂地切割、攪動。身下的血,粘稠而溫熱,
源源不斷地涌出,帶走我的體溫和力氣。世界在我眼前旋轉、模糊。謝停舟冰冷的身影,
醫生焦急的呼喊,安保粗重的喘息…所有的聲音都像隔著一層厚厚的、嗡嗡作響的毛玻璃。
只有他說的那兩個字,無比清晰,帶著毀滅一切的回響,在我空洞的腦海里反復震蕩。保小。
沈知微,你看。這就是你嫁的男人。這就是你孩子的父親。他只要那個流著他血脈的“小”。
至于你,是生是死,是痛是傷,不過是一塊可以隨時丟棄、礙眼的絆腳石。巨大的恨意,
混合著絕望的悲涼,像巖漿一樣在瀕死的軀體里奔涌。這股力量,竟奇異地在劇痛的間隙,
支撐起我一絲搖搖欲墜的清醒。不能死在這里。不能如了他的意!
我的孩子…我拼了命也要護住的孩子…“呃…啊——!”又一波劇烈的宮縮襲來,
我痛得全身痙攣,指甲深深摳進冰冷濕滑的地面,指縫里全是泥濘和血污。“快!用力!
夫人!用力啊!”眼鏡醫生的聲音帶著驚恐。我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濃重的血腥味。
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向下掙!不是為了生下謝停舟的孩子。是為了…給自己和腹中的骨肉,
搏一條活路!時間在無邊的痛苦和血腥中變得粘稠而漫長。不知道過了多久。
在意識徹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我似乎聽到了一聲極其微弱、像小貓叫似的啼哭。
“哇…”那么輕,那么細,卻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濃重的絕望。生了…?
我的孩子…還活著?這個念頭剛升起,巨大的疲憊和失血的冰冷就徹底吞噬了我。黑暗,
無邊無際的黑暗。……再次恢復一點模糊的意識時,我感覺自己像漂浮在冰冷的水面上。
身體輕飄飄的,沒有一絲力氣。眼皮重得抬不起來。耳邊是斷斷續續、刻意壓低的說話聲。
…怕是…熬不過今晚…”“…少帥…還在外面…”“…唉…造孽…”是春杏帶著哭腔的聲音,
還有眼鏡醫生沉重的嘆息。謝停舟在外面?他是在等他的“小”?還是…等我斷氣?
冰冷的恨意,像毒藤一樣纏繞著殘破的心臟。我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這里,死在他面前!
我要活著!為了那個剛剛降生、還未來得及看一眼這個世界的孩子!一個瘋狂而絕望的念頭,
如同黑暗中的磷火,在我混沌的腦海中閃現。“春…杏…”我用盡全身力氣,
從干裂的喉嚨里擠出兩個氣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守在床邊低泣的春杏猛地一震,
撲到床邊:“夫人!夫人您醒了?!”“聽…我說…”我艱難地喘息著,
每一個字都耗費著巨大的生命能量,“孩子…抱來…給我…看一眼…”春杏哽咽著,
連連點頭,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很快,她抱著一個小小的、裹在襁褓里的嬰兒回來了。
眼鏡醫生跟在她后面,臉色凝重:“夫人,您身體太虛,不能…”“滾…出去…”我盯著他,
眼神里是瀕死野獸般的兇狠。醫生被我眼中的決絕駭住,張了張嘴,最終還是嘆了口氣,
退了出去。柴房里,只剩下我和春杏。還有那個小小的、皺巴巴的嬰兒。
“夫人…”春杏哭著把孩子小心翼翼遞到我眼前。那么小,那么軟。閉著眼睛,
小嘴微微嚅動著,像在夢中吮吸。臉蛋紅紅的,帶著初生的胎脂。我的心,
瞬間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巨大悲痛和愛憐的情緒填滿,酸澀得幾乎炸裂。
這是我的孩子。我拼了命生下的孩子。可他的父親,要殺了他,也殺了我。眼淚無聲地滾落,
滴在嬰兒嬌嫩的臉頰上。他小小的眉頭皺了皺。“春杏…”我抓住春杏的手,
冰涼的手指像鐵鉗一樣扣住她,“幫我…”我湊近她耳邊,用盡最后的力氣,
氣若游絲地交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靈魂深處擠出來的血。春杏的眼睛越睜越大,
里面充滿了驚恐、難以置信,最后,化為一種同生共死的決然。“夫人…這太危險了!
您會死的!”她哭得渾身發抖。“不…做…才是…死路…”我喘息著,眼神死死盯著她,
“信我…一次…求你…”春杏看著我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看著我眼中那燃燒生命般的瘋狂和哀求,狠狠一咬牙,重重點頭:“好!夫人!我聽您的!
”接下來的時間,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春杏按照我的指示,
趁著醫生再次進來查看、謝停舟短暫離開的間隙,偷偷溜了出去。
她找到了后廚負責采買的老王頭。那是個老實巴交的鰥夫,女兒早些年得病死了,
春杏偷偷接濟過他幾次。他欠著人情。老王頭被春杏帶來的消息和我的慘狀嚇壞了,
但看著春杏塞給他的、我僅剩的一支陪嫁金簪,聽著柴房里我壓抑不住的痛苦呻吟,
他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不忍。“造孽啊…”他哆嗦著,最終點了點頭。深更半夜。
暴雨依舊沒有停歇的意思。老王頭用送泔水的板車,從后門偷偷運進來了一個東西。
一個身形和我有六七分相似、早已病入膏肓、被家人遺棄在亂葬崗等死的年輕女人。
春杏和老王頭合力,將那奄奄一息的女人抬了進來,藏在了柴草堆深處。而我,
在春杏的攙扶下,強撐著最后一口氣,
挪到了角落里一個事先清理出來的、被破舊草席和雜物勉強遮擋的凹陷處。身下,
墊著厚厚一層春杏偷偷塞進來的、吸水性極強的舊棉絮。冰冷的柴草堆里,我蜷縮著,
像一只瀕死的獸。劇痛再次襲來,比之前更猛烈。我知道,是胎盤滯留。
大量的鮮血再次涌出。體溫在快速流失。意識像風中殘燭,隨時會熄滅。外面,
傳來腳步聲和謝停舟冰冷的聲音:“還沒斷氣?
”“回少帥…夫人她…怕是…就這一時半刻了…”眼鏡醫生的聲音帶著顫抖。“孩子呢?
”“小少爺…很虛弱…已經送去讓奶娘照看了…”“嗯。”腳步聲停在柴房門口。
他沒有進來。我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冰冷的,不耐煩的,
等著里面的“麻煩”自行消失。也好。沈知微,就在他面前“死”給他看!
“夫人…您撐住啊…”春杏跪在我身邊,哭得幾乎背過氣去,手死死捂著我的嘴,
不讓我痛呼出聲。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抓住她的手,指甲深深掐進她的皮肉里,
眼睛死死盯著她,無聲地傳遞著最后的信息。然后,我猛地松開手,身體劇烈地抽搐了幾下,
頭一歪,閉上了眼睛。呼吸,刻意地變得微弱,直至停止。“夫人——!!!
”春杏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凄厲哭喊,“夫人您醒醒啊!夫人——!”這哭聲,撕心裂肺,
穿透雨幕,傳遍了整個后院。柴房的門被猛地推開!謝停舟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逆著光,
看不清表情。春杏撲倒在地,哭得肝腸寸斷:“少帥!夫人…夫人她…她去了!
她剛剛…剛剛咽氣了!
您看她…流了那么多血…都是為了給您生小少爺啊…”眼鏡醫生也沖了進來,
顫抖著手探了探那個被替換的女人的鼻息,又摸了摸脈搏。他臉色煞白,
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少…少帥…夫人…歿了!”柴房里,一片死寂。
只有春杏撕心裂肺的哭聲,和窗外嘩嘩的雨聲。我蜷縮在角落的陰影里,屏住呼吸,
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我能感覺到一道冰冷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柴房。最終,
落在了地上那個“我”的身上。停留了很久。久到我以為自己的偽裝會被看穿,
血液都要凍僵。終于。我聽到了腳步聲。他走了進來。軍靴踏在沾滿血污的地面上,
發出沉悶的聲響。一步,一步。停在了那個“我”的面前。然后,是布料摩擦的聲音。
他似乎…蹲了下去?我看不到。只能憑借聲音想象。他似乎,伸出手,探了探“我”的鼻息?
或者,摸了摸“我”早已冰冷的臉頰?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時間仿佛凝固了。
我死死咬住自己的舌頭,用劇痛維持著最后一絲清醒和偽裝。濃重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彌漫。
春杏的哭聲也弱了下去,只剩下壓抑的抽泣。終于。我聽到了他的聲音。低沉,沙啞,
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難以形容的滯澀。“死了?”像在問別人,又像在自言自語。
沒有人回答。只有雨聲。“呵…”一聲極輕、極冷的嗤笑,從他喉嚨里滾出來。“也好。
”兩個字。輕飄飄的。卻像兩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靈魂上。也好。沈知微,
你聽到了嗎?他說,也好。你的死,對他而言,只是輕飄飄的一句“也好”。
最后一點殘存的、連我自己都唾棄的、對他或許還有一絲絲人性的幻想,在這兩個字里,
徹底灰飛煙滅。恨意,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間流遍四肢百骸,凍結了所有的痛楚和軟弱。
腳步聲再次響起。他站了起來。“處理干凈。”他丟下這句話,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冰冷。
“是…是,少帥。”眼鏡醫生抖著聲音應道。沉重的軍靴聲,踏著血水和雨水,一步步遠去。
消失在門外滂沱的雨夜里。直到那腳步聲徹底消失,柴房里緊繃到極致的氣氛才驟然一松。
春杏癱軟在地,大口喘著氣,臉上分不清是淚水還是汗水。眼鏡醫生也一屁股坐在地上,
臉色慘白如紙。角落里,真正的我,再也支撐不住,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意識。
昏迷前最后的念頭是:謝停舟,從今往后,沈知微,死了。被你親手殺死的。
(三年蟄伏與歸來)再次醒來,是在一間彌漫著濃重草藥味的破舊屋子里。屋頂漏著光,
墻壁斑駁。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劇烈的疼痛從下身傳來,
提醒著我之前經歷的一切不是噩夢。“夫人!您醒了!”守在旁邊的春杏驚喜地叫道,
眼睛腫得像桃子。我艱難地轉動眼珠,喉嚨干得冒煙:“水…”春杏趕緊端來一碗溫水,
小心地喂我喝下。老王頭佝僂著背站在門口,搓著手,一臉局促不安:“沈…沈姑娘,
您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孩子…”我抓住春杏的手,聲音嘶啞。春杏眼圈又紅了,
哽咽著:“夫人放心…小少爺…老王叔托他遠房親戚,送到鄉下可靠的人家去了…給了錢,
說好了,只當是撿來的孤兒養著…等…等以后…”“好…好…”我閉上眼,
滾燙的眼淚順著眼角滑落。孩子活著。他還活著。這就夠了。“那…那個…”春杏欲言又止。
“說。”“謝府…對外發了訃告…說您…產后血崩…沒了…”春杏聲音低下去,
“喪事…辦得…挺大…”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卻牽動了傷口,疼得吸了口氣。“謝停舟呢?
”我問,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春杏愣了一下,
是讓人把您的…把柴房里那個…草草埋在了城外亂葬崗…連…連祖墳都沒讓進…”意料之中。
沈知微在他心里,大概連條狗都不如。死了,自然隨便找個地方扔了。“知道了。
”我閉上眼,“我累了。”接下來的日子,是在死亡線上掙扎。產后大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