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北京,胡同里的老槐樹只剩下嶙峋的枝椏。陳曦按照周教授給的地址,拐進一條寬不過兩米的窄巷,青磚墻上用白灰刷著褪色的門牌號——紗線胡同23號。
門楣上懸著一塊烏木匾額,“福記”兩個字被歲月磨得幾乎平了,底下卻襯著一塊嶄新的紅布,像是有人特意維護著這份陳舊。
推門時,銅鈴鐺發出沙啞的聲響,像是很久沒被喚醒。
一屋子的時間
鋪子里光線昏暗,空氣里浮動著棉絮、樟腦和鐵銹混合的氣味。四壁掛滿了衣服——不是成品,而是半成品的衣片、拆解的袖籠、剖開的內襯,像一場靜默的解剖課。
“周丫頭又給我找活兒了?”
里屋傳來沙啞的聲音,接著是剪刀擱在案板上的脆響。一個佝僂著背的老人掀開藍布簾走出來,右耳上別著三根銀針,白發盤成的髻里插著一把黃楊木梳。
陳曦這才注意到,她左手的小指缺了半截。
“錢婆婆好。”她微微鞠躬,把裝著改造衣服的布袋放在玻璃柜臺上,“我是周教授的學生。”
老人用殘指敲了敲柜臺:“打開。”
衣服的審判
林小雨的工裝外套最先被抖開。錢婆婆的殘指劃過肩部加固的三角形補丁,突然冷笑:“鎖邊針腳倒是齊整,可受力方向全錯了。”她從柜臺下抽出一塊帆布,“船廠工裝要抗拉扯,得用八字回針,像這樣——”
殘指在布料上翻飛,針腳竟真的組成一個個“∞”符號。
寧夏的拼布斗篷引得老人多看了兩眼。“巖畫顏料摻了骨膠?”她突然揪下一根線頭燒了燒,嗅了嗅,“鄂爾多斯的方子…你奶奶是烏蘭牧騎的?”在寧夏震驚的目光中,她扔來一團駝毛線:“接縫處用這個,風吹不會裂。”
蘇雯的YSL吸煙裝被平鋪時,錢婆婆的銀針突然扎在右襟暗袋位置。“1947年Dior的New Look才是首創?”她嗤笑著翻開內襯,指著一處幾乎褪色的標記,“看看這個——1938年,上海鴻翔時裝公司就給影星胡蝶做過同樣剪裁!”
旗袍的第三層
當陳曦展開那件青緞旗袍時,錢婆婆的呼吸明顯一滯。
“蘇繡牡丹的搶針技法,現在會的人不超過五個。”她枯瘦的手指撫過花瓣邊緣突然一挑——下擺襯里竟又掀開一層,露出夾在兩層綢緞間的油紙包。
油紙里裹著一顆鎏金盤扣,扣面刻著繁復的纏枝紋,花心處嵌著粒泛青的珍珠。
“果然在你這兒。”錢婆婆從梳子里抽出一根鐵絲,輕輕捅進珍珠上的小孔。咔嗒一聲,盤扣裂成兩半,掉出一卷薄如蟬翼的紙。
紙上用蠅頭小楷列著十二個配方:
“民國二十六年,蘇州繡娘沈氏改良
1. 茜草染真絲不褪色秘方
2. 云肩暗襯鋼絲定位法
……
12. 夜明珠粉兌魚膠,綴盤扣可夜光”
陳曦的指尖發抖——沈氏,正是外婆的娘家姓。
斷指的故事
暮色爬上窗欞時,錢婆婆點亮一盞綠玻璃煤油燈。“1937年日本人進蘇州,要抓你外婆給軍官太太繡和服。”燈影在她溝壑縱橫的臉上跳動,“她連夜把配方藏進嫁衣,我切了指頭染紅綢緞,才騙過搜查的人。”
她突然扯開衣領,露出鎖骨下方的烙印——“裁”字。
“你外婆后來把這件旗袍改小三次,第一次是她逃去重慶,第二次是你媽考上大學,第三次…”殘指點了點陳曦帶來的改造部分——她在下擺接了一段現代感十足的透明紗料,“現在它等到真正的主人了。”
胡同里傳來糖葫蘆的叫賣聲,陳曦低頭看表,發現表盤映出自己滿臉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