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賓客都散了,薛氏來東廂房敲門。
吳婉之趕緊把她迎了進來。
薛氏四十多歲,皮膚和大多農(nóng)家婦人一樣是栗子色。
她早年過得苦,如今臉上也有了細(xì)紋和斑點,不過氣色很好,目光平淡,可以看出近年來過得不錯。
今日穿的深色素裙也很是得體。
她手里拿著筆墨,進門先看了一圈屋子。
屋里點了蠟燭,吳婉之的包袱還原封不動放在地面,飯桌上的菜也沒動幾口。
“怎么還沒收拾?”薛氏用目光示意吳婉之收拾地上的包袱。
“這就收拾。”
薛氏沒什么表情,對吳婉之一家的態(tài)度既不好,也不壞。
吳婉之在她面前有些拘謹(jǐn),她抓起包袱就往柜子走。
可到了那邊,又不敢將自己的衣物擺進薛良的柜子。
她對薛良有愧,這種愧疚不知何時已經(jīng)演變成深深的恐懼。
她害怕冒犯薛良,哪怕是冒犯一點點。
她當(dāng)下躊躇在柜門邊,有些無所適從。
薛氏不理她的尷尬,徑直走到桌邊坐下,問:“你娘是什么病?”
聽見她問自己家人,吳婉之又抱著包袱走回來,重新打起精神。
“大夫說心口有疾。三年前我大哥意外身亡,她傷心過度,病發(fā)得急,這才花了不少錢。
其實經(jīng)過調(diào)理,今年已經(jīng)好很多,只是最次又再次發(fā)作了。”
“我丑話說在前頭。薛家就薛良一人在外營生,錢財是有些,但都來之不易。
你娘如果只是小毛病,我可以幫襯,可要是生了大病,那就只能自求多福。”
“我知道的。您給我三十兩,已經(jīng)救了我們一家,我感恩不盡,不會奢求更多,我會自己掙錢的。”
薛氏聽她說能掙錢,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低哼,“不管你做什么,都要把薛家的事擺在第一位。”
吳婉之連忙點頭,“當(dāng)然的。”
“你的侄子叫什么,幾歲了?”薛氏又打聽其他人。
“侄子吳弘之,今年十歲,雖然還是小孩心性,但很懂事。我會看好他,不讓他添麻煩的。”
吳婉之有些討好。
“小侄女呢?”薛氏對吳婉之的承諾不置可否。
“侄女吳靈一,小名靈靈,三歲了。”
吳婉之本又想說自己可以照顧她,不會添麻煩云云,卻被薛氏擺手打斷,對方似乎不想聽吳婉之的承諾,只說:
“我明天叫人把西廂房隔成兩間,你娘和侄子一人各一間。你的小侄女,晚上到我屋里睡,白天你來接走。至于你,你就住這。”
薛氏把各人安頓好,見吳婉之點頭,便從懷里掏出幾張紙來。
吳婉之湊近去看,她上過幾年學(xué),認(rèn)得字。
那是兩張婚書和兩張契書。
“這是婚書,你待會在上面簽字畫押。”薛氏頓一下,又道:
“但薛良不一定會簽。因此你要再簽一份契書。契書上寫了,沒我同意,你永遠(yuǎn)不能離開薛家,到死也得為我薛家操勞。聽明白了?”
吳婉之接過婚書和契約,坐下來看了看。
其實也沒什么可看的,她受恩于人,又有愧于薛家,再挑剔就顯得有些不知好歹。
于是提起毛筆就要簽,只是心里還是擔(dān)憂,沒忍住問道:“薛嬸,如果薛良要趕我走怎么辦?”
薛氏沒糾正她的稱呼,只是沒好氣地瞪她一眼,“他讓你走就走?你說我為什么讓你簽契書?”
吳婉之馬上簽了字,末了又躊躇道:“薛嬸,你為什么會選我?你知道以前我……”
“屁話多。”薛氏扯過吳婉之簽好的婚書和契書,起身就走,“收拾好就出來幫忙洗碗。明早起來做飯。”
“哎,好。”
吳婉之把薛母送出門,猶豫了一會,把自己的包袱藏到角落里,端起吃過的碗筷就出門去。
做完家務(wù),吳婉之又熬了藥送去西廂給吳氏,叮囑吳弘之早睡,把靈靈送去薛氏的正屋,這才想起打理自己。
她去井里打了桶水回房,因不敢動薛良的東西,只是草草清洗一番。
忙完所有,又翻出自己的針線活。
薛家不用她操勞經(jīng)濟,只是她有自知之明。
沒有哪家娶媳婦還要扶養(yǎng)對方全家的,況且三十兩聘金已經(jīng)幫了她很大的忙,她的確不能奢望更多。
因此她決心既要打點好薛家的家務(wù),還要力所能及地多賺錢,補貼家用、撫養(yǎng)自己吳家的親人。
更何況,她現(xiàn)在也睡不著。
薛良雖然人不在,但光是知道這是他屋子,吳婉之心里就七上八下。
薛良離開吳家村已經(jīng)十年,旁人對他的描述與吳婉之對他的印象有很大出入。
從他家寬敞整潔的房屋就不難看出,他的本事比以前,甚至比同齡的青年人都強得多,想必是吃了很多苦頭才走到今天。
她以前是學(xué)堂聚眾欺負(fù)他的幫兇,是害他差點淹死在河里的兇手。
他見到自己自作主張嫁給他,還拖著三個與他毫無干系的陌生人過來,強行住他家里,他要怎么對付她呢?
他要怎么對付她倒是其次,令吳婉之更不安的是,自己不知如何面對他。
她又傷害了薛良,而且這次還關(guān)乎薛良的人生大事。
昨天拿到薛氏還給她的名牌,她拿不準(zhǔn)薛氏的用意。
但思來想去,不管薛氏是要她感恩還是讓她贖罪,其核心都是讓她嫁來薛家。
薛氏是薛良的生母,她清楚吳婉之和薛良的舊事,讓她嫁過來,應(yīng)該不是單純想給薛良娶個新娘延續(xù)香火。
否則就算薛良的名聲再差,薛氏只要肯多花錢,多找媒婆游說,總能找到比吳婉之更合適的。
吳婉之心里有疑,不知薛氏安排這門親事是出于什么考量。
可她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薛氏不會害自己的兒子,而吳晚之也確實走投無路,因此才答應(yīng)嫁過來。
親事辦完,薛氏如愿以償,吳婉之也有錢救自己的母親,唯有當(dāng)事人薛良遭受算計。
吳婉之甚至可以預(yù)見他的憤怒。
他會趕她出去么,會不會打她呢?聽說他脾氣變得很壞了。
吳婉之一夜沒合眼,天微亮就去廚房做飯。
薛氏起來,先是去東廂房看一圈,發(fā)現(xiàn)被褥果然還是昨天的模樣,嘆了口氣。
到廚房時,吳婉之已經(jīng)擺好早餐,抬頭見她就露出個討喜的笑,雙目亮盈盈的,仿佛真是個幸福的新婦。
吳婉之想好了,她要有贖罪的覺悟,不能苦巴巴的討人嫌,要少說多做,對人笑臉相迎。
薛氏見她笑得歡,氣不打一處來,“那床板是插了針還是怎么了,你睡不了?要不要去鎮(zhèn)里給你打張玉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