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水城的城墻角,斑駁脫落的墻體與沉郁的陰暗攏在一塊兒。掩住了墻邊一名乞丐的臉。
半只碎碗被擱在墻角外,無聲訴說著乞丐唯一的渴望。只是碗中僅有幾文錢,
始終未等來路人更多的憐憫。乞丐瑟縮起身子,直到天黑下來,巷道泛起陰冷寒意。
他身前才傳來稀碎腳步的駐足聲,將乞丐渾濁的眼勾起。那是一雙繡花鞋,
艷紅鞋頭金絲線卷著并蒂蓮,伴隨一陣窸窣聲響,由遠及近挨到身前。潦倒乞丐明顯一愣,
目光凝聚成一點。向他踱步而來的分明只是一雙鞋,上面完全空蕩蕩。沒有人。怎么可能?
不,驚叫著向旁側翻倒。乞丐連滾帶爬的跑遠了幾步。等拉開距離,
梗起脖子向后張望了一眼。繡花鞋還在那兒,一動不動,鞋頭底下卻滲出了駭人的紅。
陳阿四穿著蓑衣,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拿著梆子在青石鋪就的路上邁步?!皾怯蠒r一更,
平安無事咯?!睅茁曇謸P頓挫的吆喝,是陳阿四這個平時喜歡聽曲的更夫,
最獨特不過的標志。偶有熟識的路人,路過沖他點點頭。陳阿四便扯出笑臉回應。
甚至還不忘敲一下手中的梆子,以展示自己的恪守本分。因為前兩天濟水城下了雨的緣故,
今天的巷道依舊水氣蒙蒙。陳阿四看向遠處的景致,也多了份迥然不同的朦朧感。
“踢踏踢踏”,前面這時出現一個模糊身影,直愣愣向陳阿四這邊跑來。來人有些慌張,
沒頭沒腦的和陳阿四撞將在一起,帶起四目相對的驚愕?!澳阍趺椿厥拢呗凡婚L眼?
”陳阿四揉揉有些生疼的肩膀,連手上提著的燈籠都差點跌落地上。
等看清撞他的是位衣衫襤褸的乞丐,陳阿四更是生出郁悶?!肮?,有鬼?!逼蜇ご髲堉?,
手舞足蹈,一臉驚恐的試圖向陳阿四描繪先前膽寒的畫面。
不過他的滑稽表現反而讓陳阿四更感氣惱?!澳阌胁?!”陳阿四斥責,可不愿晦氣沾滿全身。
甩下衣袖,頭也不回的繼續往前走。再沒搭理身后呼喊的乞丐。一直向前接近街角,
粉墻黛瓦的繡衣店明晃晃的出現在陳阿四面前。那是柳三娘的鋪子。
鋪里暈出的光亮趕上了手里提著的燈籠。陳阿四便停頓下腳步。無它,
作為繡娘的柳三娘和陳阿四有過幾次淺交之緣。在雨夜濕寒很重的時候。
劉三娘曾遞過兩碗姜湯,那時她淺笑如花,輕易便在陳阿四心中留下了別樣的種子。
于是每經過柳三娘的繡衣坊,陳阿四都會駐足彌留。哪怕對方的倩影只是在窗欞前一晃而過,
也會在陳阿四身體里存下深刻的美好。此時,面前的鋪子里沒什么聲響。逗留片刻后,
始終不見心中的人影。陳阿四悠悠長嘆一口氣,繼續提著燈籠向前巡走。
隱約間一股淡淡的異樣氣味撲鼻而來。陳阿四聳聳鼻子,竟似聞到一股血腥之氣。
當即腳步一頓,目光聚焦向街巷邊的某個角落。那里黑漆漆的看不分明,陳阿四上前兩步,
將燈籠舉高。眼前盡是市井隨意堆放的雜物,并沒有其他。正暗忖自己多疑,
耳畔猝然飄來一陣女人的啜泣聲?!鞍鑶琛甭曇魰r斷時續,如同被壓榨擠壓的冰塊。
正從四周滲透出寒意,直扎入陳阿四的每一個毛孔。緊跟著渾身一哆嗦,“什么人?
”陳阿四脫口而出。提著燈籠向后撤步,眼睛瞪的鼓鼓不停掃視周邊。悄然間,
感到肩頭一沉。陳阿四猛地回頭。身后是一片墨色與街巷融成一體的死寂,沒了丁點生機。
這……下意識的蹙緊眉宇,喉結上下滾動。陳阿四轉身疾步往前走,只是幾步,
腳下頓時又生出根來。在目之可及的正前方,赫然出現了一雙鞋。紅底金邊的繡花鞋,
鞋頭還對著陳阿四蠕動兩下。像是要隨時撲上來。踉蹌著幾乎跌倒,冷汗已順著額頭滴下。
這黑暗的夜注定漫長,直到翌日,溫熱陽光灑到濟水城的街巷上。
才掃去了連日雨水帶來的陰霾。位于主干道的茶館,靠陽的桌子旁,
陳阿四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心有余悸的對著店里伙計一個勁倒苦水?!靶±钭?,
你陳哥昨晚晦氣?!薄罢α?,哥?”“你別不信,我做了幾年更夫,
頭一回……”陳阿四竹筒倒豆子般將昨晚發生的事,繪聲繪色的講了一遍。等講完,
才顧得上喝口茶水,緩一口氣。喝茶的功夫,沒受到伙計小李子的嘲笑。
對方反倒凝重著一張臉,神秘兮兮的俯首湊上來?!瓣惛?,你怕是不知道。
賣油郎周大也撞見過。就在前幾天,一樣就在繡衣坊邊上?!薄笆裁矗苍诶C衣坊周邊?
”差點沒將茶水扣翻。陳阿四脖子一縮,心里頭一陣天翻地覆。柳三娘就常住繡衣坊,
不會有事吧。不行,他陳阿四得防范于未然,必須做點什么。于是出了茶館就去了府衙。
濟水城的衙門府里,一身黑色勁裝短打的趙捕頭,正和幾個衙役在校場練拳。
拳風鼓蕩呼喝有聲時,一差役小跑到趙捕頭近前,掩嘴輕聲低語。“大人,
您外甥……”“陳阿四……這小子怎么了?”提到自己外甥,趙捕頭沒什么好氣。
索性收起架勢,拳也不練了?!瓣惏⑺恼f要調兩個弟兄陪他晚上一起巡街。”“什么?
”“他說昨晚在城東街遇鬼……”聞言,趙捕頭冷哼了聲。這個外甥他最清楚,心性膽小。
平日也從不勤加練拳,手上功夫甚至不如衙役。能掛上衙門閑差,還是靠自己這層關系。
當即擺了擺手,趙捕頭不愿理會這事。“讓他好好練拳,不要像個娘們。
”這是趙捕頭最后的話。從差役那得知親舅舅的態度,守在衙門口的陳阿四訥訥不語。
他想多增派些人手,無非想護住繡衣坊的安全。眼下無人可用,只得另尋他法。挑了挑眉,
陳阿四似有所覺的望向東大街方向。陳阿四是拎著一籃水果站到繡坊門口的。
只是今朝的繡衣坊不同以往。敞開的半個鋪子寂寥無聲,沒有人。陽光投射到屋口,
輕易便將街外喧鬧與鋪子里的幽暗切割,劃出涇渭分明的兩世界。踏入兩步,
連外屋散墜的綢錦都蒙上斑駁的塵灰。卻始終不見柳三娘的影子?!叭四??
”陳阿四提著水果籃,又向里走了幾步。肉眼可見的陰郁拂過皮膚。
后頸袍領像是被灌進了風?!皢选⑺?,你來啦……”里屋傳出的聲音陰惻惻的,
還夾雜著詭異的甜。陳阿四隨之神魂一震,腳下有點軟?!叭?,你……你在里面?
”“嗯……”直到此時,一位穿著紅衣襦裙的女子才迎面踱步出來。站定到陳阿四面前,
女子烏云發鬢綴著金簪,鳳目眉角淺施胭紅,瓊鼻細潤,
好看的朱唇卻抹上了醒目的一點濃黑。柳三娘這裝扮和以往判若兩人?!鞍 。?/p>
我隨便看看?!标惏⑺膰肃槠饋?。柳三娘有些慘白的臉卻放大貼近,到耳畔呢喃。
“來都來了,阿四……我這有新裁剪的錦袍。。要不要試試?”“不……”陳阿四使勁擺手。
“三娘。我來是提醒你。最近……城里不太平,晚上不要出門。
”還不忘把手里提著的水果塞給對方,陳阿四轉身,莫名的就想走。走到門口時,
聽見身后柳三娘一聲輕喚。陳阿四還是忍不住回首,屋堂內,
一襲紅衣的柳三娘眼里分明噙著哀怨。叫人不舍。終究是離開了繡坊,陳阿四腦中有些恍惚。
緣何剛才的柳三娘神情舉止宛若換了一個人,叫他都認不得。蹊蹺,蹊蹺,
難道……陳阿四不敢想下去了。看來。。只能去找城里的張半仙試試,雖然他是一個跛子。
濟水城的城西頭,城隍廟的門口,常年煙霧繚繞香火不絕。張跛子的攤位就常駐在那。
陳阿四遠遠走過去,還未尋人,就瞥見白色的垂幅在風中凌亂。上書的幾個大字亦相當醒目。
卦演天機,可窺福禍兇吉。五文銅錢,可知前世來生!好家伙,這張半仙口氣倒是不小。
陳阿四跺跺腳,眼下死馬全當活馬醫,趕緊走上前。白條垂幅下的桌椅旁,
一須發老者倚靠而坐,全身渾渾噩噩。竟貌似喝了酒,并無醒轉?!拔?!張跛子,醒醒。
”陳阿四沒好氣,伸手在桌案上叩響幾下。張老頭才嗯了一聲,腦袋晃晃悠悠的抬起來,
瞇起了眼?!皢选_@不是阿四嗎,稀客,稀客。”“嗯!張半仙,你倒是認得我。你說說,
我今天所來何事?”陳阿四單刀直入,很想試試對方斤兩。張半仙蠶豆眼滴溜溜一轉。
上下的掃視過陳阿四后,捏起胡須喃喃?!鞍⑺陌?,你印堂黝黑,耳鬢泛紅。
最近定是遭了晦事,心焦氣岔所至?!编牛@張跛子有點門道!陳阿四弓起腰湊上前去,
又打量對方幾眼,才將遭遇前后說了。他倒要看看跛子如何解惑。張半仙沒直接回應,
反而擺起架勢,掐指呢喃幾句。又掏了把粉末灑在桌案上,恰好抖落出一繁復古篆圖形。
隨即袖袍一抖。手上莫名多了一張福祿,在陳阿四有些錯愕的目光中,狠狠一把拍在粉末上。
揮濺起一陣氤氳的霧氣。“收!”只見張半仙低喝一聲。那符箓竟似閃爍了一下,
又被攥入手中。到此刻,張半仙才收了架勢,復又坐定到桌前?!昂呛?,無非是邪祟作亂,
貧道一張符足矣。?!睆埌胂蓪⒎堖f于陳阿四,一臉篤定。
面前的陳阿四還有點沉浸于張半仙剛展露的手段中。愣了一下,他回過神。“半仙,
此符真能保我平安?”“當然,此符傾注了貧道三分玄功,定可除邪祟。”“當真?
”“當真,貧道無虛言。只要紋銀十兩。”陳阿四眼角一抽。他打算要兩張符,
另一張留給柳三娘。加起來就是20兩,足足半年的俸祿。陳阿四的心在滴血。“若是無用,
我可要拆你的攤子?!币е缆湎潞菰?,陳阿四摸出二十兩紋銀,甩在桌案上。“我要兩張。
”“呵呵,若是無用,盡管來找我?!睆埌胂烧f的氣定神閑。如此這般,
有了張跛子的話和他的符箓,陳阿四底氣也壯了幾分。他打算先試試這符箓的威能,
若真有奇效,再獻給三娘。入夜戌時,白色圓月高懸天空。慘淡月華給本已人流漸少的街巷,
平添了更多的孤寂。陳阿四立于街頭,有些舉棋不定。昨夜逃走的時候,
那雙詭異的繡鞋雖未追趕自己。并不能篤定它就沒有威脅。亦不能保證今晚,
紅鞋一定還會放過自己。于是狠狠吼了一聲。“戌時二更,平安無事嘍。
”陳阿四給自己壯膽。不管怎樣,更夫的職責由不得他退縮。舉起燈籠前行,
胸前還多了一絲溫熱。那里是藏著朱砂點過的符箓,半仙玄功的凝聚。同時,
陳阿四背上還多了一把樸刀。衙門臨時的借取,讓踏步也更穩當。同樣的街道兜轉了大半,
除了撲面而來的習習夜風,和偶爾徒步走過的路人。沒有更多的意外來填補夜的寂靜。
陳阿四繃著的神經松了半分,諸仙神佛在上,但愿今晚無事。“嗚,嗚嗚!
”路畔響起夜鶯啼鳴,似在催促夜行人盡早歸家。鳥身立在樹杈上模樣,剛好被陳阿四瞥見。
樣子有些滑稽,莫不是在嗤笑。陳阿四揮動起手中的燈籠,不滿的哼了聲。
“連你也覺得我膽小?”夜鶯未答,撲騰起翅膀立刻飛走了。陳阿四唇角才勾起,
得了勝的蹦跶。落地的瞬間,留意到夜鶯飛走的樹下,那錯落青石磚壘砌的墻垣上。
一雙紅底金邊的繡花鞋正靜默的佇立在那,仿佛早已凝視他良久。“這!
”陳阿四的心頭狠狠一抽?!笆窃诘任衣??”顧不得多想,目光牢牢盯住繡鞋。
陳阿四一點一點緩緩向后退。距離只拉開幾丈,啪嗒,鞋子動了。緊黏著陡峭的墻壁,
小碎步悄無聲息的走下來。兩個呼吸間已然追至陳阿四腳下?!疤臁旄晌镌?,小心火燭。
”不知為何,陳阿四在危急關頭扯出了更夫的吶喊。鼻子也跟著抽搐,
肯定是聞到了腳下滿滿的血腥氣。再也按捺不住的他,把梆子往地上一丟,轉身就跑。
轉過半條街,陳阿四躲進一家閉門的鋪子后面,屏住呼吸大氣不喘。
四下靜謐的只聽得見心跳聲。稍停,感受到背脊滲出的汗液。陳阿四咬咬牙,
悄悄探出頭向巷道口張望。街口詭異的一團霧紅。底下那雙繡鞋就站在中央,
鞋頭朝著他的方向,仿佛能窺視所有。未等陳阿四有進一步的動作。
繡鞋鞋面上開始滲出暗紅色液體,一滴一滴淌落在青石板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