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豆大的雨點狠狠砸在民政局光潔的臺階上,濺起大片冰冷的水花,
洇濕了白澤筆挺的西褲褲腳。他像是沒察覺,固執地擎著傘,固執地望著空蕩雨幕的盡頭。
手中拎著的,那兩盒系著粉色蕾絲蝴蝶結的喜糖盒子,
精美的包裝在雨水洇漫下漸次瓦解軟化,那點淺薄的紅染在掌心,如同碾碎的玫瑰花瓣。
腕上的手表,指針悄然滑過九點整。
空氣里還殘留著昨夜熨斗熨燙過的、新襯衫特有的、那種干凈平整的棉布氣息。
吳玲那時就站在陽臺的燈光下,側臉溫婉,細心地為他整理領口,指尖帶著涼意。“白澤,
”她的聲音又輕又軟,含著蜜糖般粘稠的甜,是五年來他早已習慣的親昵,“明天,
我們就是真正的‘法定夫妻’了。”這五年來,那些細水長流的早安吻,
下班回來桌上溫熱的飯菜,生病時徹夜不眠的照顧,
寒冬里悄悄暖好的被窩……像無數根無形的細線,溫柔而堅韌地纏繞著他,
織成一張名為“家”的網。他曾以為這張網可以抵擋任何風雨。口袋里手機的震動,
微弱而固執,像垂死掙扎的心跳。屏幕上“王濤”兩個字在雨水暈染下變得模糊不清。
白澤眼神徹底沉寂下去,像燃燒盡的炭火,只余下灰白的余燼。那精心維護的希望,
像易碎的琉璃,最終在持續的空白中徹底粉碎。攥著傘柄的手指收得死緊,
手背上泛出冷白的青筋。雨聲是天地間唯一的喧囂。白澤緩緩地、幾乎是麻木地轉過身,
那扇象征著幸福承諾的民政局玻璃門,在濕漉漉的水汽后,模糊成一片冰冷的光影。
手中那點洇開的“玫瑰紅”也變得刺眼起來。就在此時,一道尖銳的剎車聲猛然撕裂雨幕!
一輛線條冷硬的銀灰色賓利以一個近乎失控的姿態急停在臺階邊緣。后車門被用力推開。
一只踩著閃耀碎鉆尖頭高跟鞋的腳剛踏出半個身子,濕滑的地面便讓她重心一失,
整個人狼狽地踉蹌著往前撲倒。白澤幾乎是條件反射地伸出手臂,
那纖細而充滿力量的、屬于女性前臂的觸感隔著冰涼的濕透的綢緞傳遞過來,
他穩穩托住了對方。掌心傳來的重量很輕,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緊繃感,
仿佛壓抑著巨大的風暴。女人站穩了。雨水迅速打濕了她昂貴的絲質上衣和精心挽起的發髻,
幾綹黑發黏在蒼白的頰邊。她妝容完美,睫毛纖長,那雙形狀姣好的杏眼里,
此刻卻蒸騰著濃得化不開的怒意和近乎毀滅的焦躁,冰層下烈火燃燒。目光像是被燙了一下,
飛快地掠過白澤筆挺但淋濕的深色西裝和手中同樣洇濕的喜糖盒子,
又在白澤同樣寫滿疲憊與某種放逐氣息的臉上定格一秒。雨水順著她的下巴滴落,
砸在同樣濕透的地面。“謝了。”女人的聲音不高,卻像金屬刮擦過玻璃,
帶著極其克制的薄脆怒意。她沒有停留,徑直要往前走,
那雙濕透的昂貴鞋子踩在濕滑臺階上顯然是個阻礙。接著,在一種近乎暴戾的決絕中,
她猛地彎腰,手指扣住一只高跟鞋的細帶,“嗤啦”一聲,硬生生扯斷了纖細的帶子,
把那只嵌滿碎鉆的鞋子如同扔掉什么垃圾般隨手摔在臺階上。然后是第二只。
動作快得只留下一道利落的弧線。赤裸的腳踩上冰冷的大理石臺階。
水流沖刷著光潔如玉石的腳背和小腿。她沒有看白澤,
仿佛剛才的接觸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意外插曲。白澤沉默地站在原地,
掌心里似乎還殘留著剛才那纖細前臂冰涼的、微微顫抖的觸感,
以及那雙杏眼里壓抑著焚風的火山。他看著她赤腳踏入積水的雨幕,走向那扇民政局大門。
幾米開外,那位穿著嚴肅黑西裝、手里捏著同樣洇濕文件袋的男人小跑著靠近,
臉上寫滿了躊躇。“秦總……陳先生說……”話沒說完,就被一聲極其冷硬的呵斥截斷。
“閉嘴!”女人的聲音不高,卻凍得人骨髓發寒。她停住腳步,
雨水順著她完美的下頜線滑落。她沒有回頭,聲音穿過雨幕清晰地傳來,
每個字都像淬過冰又滾過火的彈片,精準無比地嵌入在場每一個局外者的心臟:“通知律師,
全面終止與陳家的所有合作。包括婚約。”冷冽至極,帶著不容置疑的裁決意味。
“他今天沒出現,以后也別想出現在我的任何一張合同里。
”空氣里的雨絲似乎都被這冰與火的鋒芒割裂了。黑西裝的男人臉色煞白,不敢再多說一句。
她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氣涌入肺腔,目光倏地掃回臺階上的白澤。
那雙杏眼里的火焰并未熄滅,反而轉向他時,燃起一種極其純粹的、近乎瘋狂的光芒。
她盯著白澤手里的喜糖盒子,像在審視一件奇特的戰利品,聲音不高,
卻帶著某種奇異的蠱惑力,劈開了厚重的水幕:“娶嗎?”這簡短的二字,
如同冰棱墜落碎玉盤,清脆、突兀,帶著徹骨的涼意與奇異的灼熱。白澤微微偏頭。
雨順著額前的碎發滑下,眼前是模糊的水簾。他看不清臺階上那女人的表情,
只看到臺階上那兩只看不清細節但明顯價值不菲、被她毫不留情丟棄的婚鞋。
掌心還殘留著剛剛托住她前臂的冰涼感覺。手腕上機械表的秒針在暴雨的喧囂中,
固執地向前跳動了一格。
里某種東西分崩離析又驟然重新鉚合的清脆聲響——像懸崖邊最后一塊立足的石頭松動滑落,
又像被逼到絕境的野獸猛地掙斷了那根名為“克制”的鎖鏈。冰涼的指尖動了動。
他垂眸看了一眼左手拎著的、已經被雨水浸透得軟塌塌毫無形狀可言的喜糖盒子。
粉色蕾絲蝴蝶結徹底糊成了一團。曾經承載著五年精心呵護的溫度與甜美的“家”的幻影,
在吳玲決然奔向王濤雨幕的背影里,轟然倒塌,只剩下冰冷的鋼筋廢墟。“娶。”一個字,
從喉嚨深處吐出,干澀卻擲地有聲。不是沖動,更像沉船前抓住的最后一塊浮木,
帶著末日般的清醒與孤注一擲。他不再看那堆狼藉的喜糖,
干脆地將它扔進了臺階旁的濕淋淋垃圾桶,如同將一段腐爛的根徹底斬斷。“很好。
”臺階上的女人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臉上甚至還扯開了一點銳利的弧度,不是笑容,
是劍鋒出鞘那一剎的寒芒。她毫不猶豫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那只剛才被他觸碰過的、赤著的腳還踩在冰冷積水里的手。白澤穩步走上去幾步。
水花浸濕了他的西褲,粘稠冰冷。他伸出手,握住了那只同樣濕漉漉卻異常有力的手。
她的指尖冰涼,掌心卻很暖,帶著一種奇特的、沉甸甸的分量。“我姓秦,秦嵐。
”她用力回握了一下,介紹簡短有力,如同她的行事風格。名字從她口中吐出,
帶著山雨欲來的凜冽氣息。沒有絲毫關于身份、背景或這場荒謬結合合理性的解釋,
也不需要。這一刻的契合,如同兩座冰山在暴風雨的洋流中轟然碰撞,無視沉沒的風險,
只求在傾覆的航道上彼此成為對方冰冷的錨。“白澤。”他說出自己名字的瞬間,
感覺像是把某個屬于過去、沾滿塵垢的身份銘牌,遠遠地拋進了身后的垃圾桶里。
她微微頷首,沒有放開他的手,而是直接拉著他,赤腳踩過積水的水坑,
像兩尊從破碎時代里突圍而出的濕淋淋雕像,以一種近乎悲壯的姿態,
義無反顧地走進了那扇民政局明亮的、象征人生新篇章的玻璃門。門在身后無聲合攏,
將鋪天蓋地的雨聲和混亂隔絕在外。填表、拍照、簽字、按印。鋼印沉沉落下,
發出沉悶而果斷的一聲——“噠”。兩本棗紅色的證件分別遞到他們手中。
新鮮油墨的味道在空調房里有些嗆人,像某種堅硬的結局。白澤握著那本薄薄的冊子,
指尖感受著封皮上清晰的凸紋。身旁的秦嵐迅速將小紅本塞進助理遞來的公文包側袋,
同時伸出冰涼的手指,將他手里的那本也抽走,一起塞了進去。“走吧。”她利落轉身,
濕透的絲質上衣貼著肩胛線條,勾勒出一種銳利的疲憊。助理小跑著撐開一把寬大的黑傘,
小心地將兩人罩住,快步引向那輛靜靜停在檐下的銀灰色賓利。車內暖氣開得很足,
皮革的香味混合著一種淡淡的、女性身上特有的冷冽香氣。雨點敲打車頂,沉悶而密集。
秦嵐靠在后排另一側的真皮座椅里,闔上眼,眉心微蹙。白澤筆直地坐著,
濕漉的西裝緊貼在皮膚上,帶來潮冷的粘膩感。沉默像一塊沉重的鉛,壓在兩人之間。
賓利最終停在一棟高層公寓樓下。頂層復式,巨大的落地窗外,
是城市在暴雨中模糊的光帶霓虹。秦嵐率先下車,走進锃亮的電梯。助理猶豫了一下,
從包里拿出一張燙金的黑卡,低聲道:“白先生,秦總吩咐您先用這張卡置辦些衣物。
”白澤看了一眼那張卡,沒有接。“不必。”聲音平靜無瀾。助理還欲說什么,
秦嵐的聲音從電梯里傳出,透過半開的門縫,帶著不容置疑的冷硬:“隨他。鑰匙給他。
”助理立刻將一把銀色的電子門卡遞給白澤。電梯平穩上升。門開了,
是一處空間感極強、線條冷硬的黑白灰空間。白澤第一次踏入這個屬于他“妻子”的領地。
空曠,有序,沒有一絲煙火氣,更像一個設計前衛的展廳。冰冷的玻璃茶幾上,
散落著幾顆閃著冷光的銀色金屬魔方零件。秦嵐沒有看他,徑直走向里間,關上了門。
白澤脫下濕透的外套,找到了客用衛生間。簡單清理后,他穿著僅存的半濕襯衫走了出來。
客廳依舊空曠冷清。他開始沉默地整理,走到玄關處那被她遺棄在地上的昂貴婚鞋旁,
將它們拿起,鞋跟冰涼。旁邊的助理見狀剛想出聲阻止,卻又明智地閉了嘴。
落地窗邊一個角落——那里竟意外地堆放著一些顯然是新運來的未開封的行李紙箱和旅行袋。
他拿起工具刀,動作機械又帶著一股狠勁,三下五除二,那些紙箱被拆開,
里面嶄新的、符合他尺碼的衣物和簡單日用品散落出來。標簽上的金額刺目,
像是在提醒著他此時此刻處境的荒謬和身不由己。他沒有任何停頓,
將這些明顯昂貴的東西一股腦塞進那幾個廉價旅行袋里,動作又快又粗暴,
拉鏈不堪重負地哀鳴著。當秦嵐從她的房間出來時,已換上了一身利落的絲質家居褲裝,
發梢微濕。她手里捏著一個小小的香檳杯,里面的液體澄澈透明。第一眼看到的,
就是白澤收拾好的那幾個鼓鼓囊囊、顯得格格不入的廉價旅行袋。
她眉峰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目光掠過那堆被她遺棄在昂貴地板上的破鞋。然后,
也躺著另兩件“垃圾”:白澤浸透后被丟在那里的西裝外套和他那塊被主人徹底遺忘的腕表。
表盤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出一點冷光。白澤拎起三個鼓囊的旅行袋,
發出塑料布摩擦的刺耳聲響。動作間,襯衫下擺被拉高,露出一截結實緊窄的腰腹線條。
他臉上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像一尊被剝離了情緒的、只按設定指令行動的冰冷石像。
走過她身邊時,他停下,視線掠過她臉上那一點幾乎能穿透皮膚的冰冷審視,
落到她身后那扇緊閉的門上。“明天,”他開口,聲音平穩得過分,
像是在陳述一項工作安排,“我需要一個工作機會。能住離公司近點的地方最好。
合同……你定。”沒有乞求,沒有試探,是赤裸裸的要求,干脆利落地劃清界限,
也擺明了他此刻唯一的砝碼——配合這場婚姻的存續形式。他不想,
也不能成為附著于這棟冰冷奢華屋宅里的無根浮萍。秦嵐的指尖在香檳杯光滑的杯壁上,
緩慢地、帶著某種冰晶般銳利的觸感,摩挲了一下。這個要求,在她預判之中,
卻又似乎比她想的更……堅硬一些。沒有搖尾乞憐,也沒有被金錢驟然砸暈后的失態。
她沒看他,也沒看那幾個礙眼的袋子,側身讓開通道。
喉間滑過一聲極低的、意味不明的音節:“呵。”白澤沒有停頓,拎著他的袋子,
帶著他那點淋雨后略顯狼狽卻挺得筆直的硬骨,赤腳踩過光可鑒人的地板,
走進了那間屬于“他”的、同樣布置簡潔冰冷得如同快捷酒店標間的臥房。
門在他身后輕輕合上。秦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站了許久。窗外,暴雨不知何時已經停歇,
城市濕漉漉的光反射進來,在她冰冷的眼眸里跳動。終于,她端起那杯一直未曾飲過的香檳,
杯中冰涼的液體沒有絲毫晃蕩。然后,手腕猛地發力,
精致的香檳杯被她狠狠砸在那張堅硬冰冷的玻璃茶幾上!“嘩啦——!
”清脆刺耳的碎裂聲響徹死寂的空間!玻璃碎片和冰涼的酒液呈放射狀四濺開來,
有幾滴落在她那赤裸的光潔腳背上,帶來冰涼的刺感。助理渾身一震,大氣不敢出。
碎裂的中心點,赫然是那個即將組合完成的冰冷金屬魔方。此刻,魔方的幾塊零件被震歪,
脫離了既定的軌道,狼狽地散落在冰涼的酒漬和一地晶瑩的碎片之中。
秦嵐俯視著狼藉的桌面,眼神幽深難測。碎裂的香檳杯,
歪倒的冰冷魔方……這精心設計的秩序,終究是被那場不合時宜的雨、那本突如其來的紅證,
以及那個拎著廉價旅行袋走進來的堅硬石頭般固執的男人,驟然打亂了一絲縫隙。
日子像被上了發條精準地往前滾動。秦嵐的確如白澤所要求的那樣,
給了他一個職位——秦氏集團運營中心新成立的獨立業務拓展部經理。位置不高不低,
既算不得核心腹地,也絕非邊緣冷門。辦公室在大樓中高層,不大,但落地窗明凈,
窗外是流動的車河與參差的樓頂森林。
白澤在離公司地鐵三站路的一個老舊小區里租下了頂樓的一個小單間。房間不大,
只有簡單家具,勝在干凈便宜,還有一個能望見遠山的天臺。他用了一個周末打掃干凈,
搬了進去。沒有通知任何人,包括吳玲。那個裝滿了五年記憶的手機,被他格式化后,
塞進了床頭柜最深處。過去的號碼和舊世界的殘渣,一起被棄置。工作成了他全部的支點。
清晨六點,頂樓小屋的天臺上。初夏的風已經帶著熱度,攪動著城市黎明前混沌的空氣。
白澤只穿著一條運動短褲,精瘦腰腹起伏著,
手臂和脊背上緊繃的肌肉線條在晨光熹微中如同刀刻斧鑿,汗珠順著溝壑滾落。
俯臥撐的計數機械地進行著,
兩百……二百一十……二百三十……每一次俯起與撐起都帶著一股沉悶的狠勁,
汗水砸落在地上,裂開深色的水印。這是他日復一日的儀式,
用身體的疲憊和酸痛來放逐思想。手機設定的鬧鈴冰冷地響起,白澤停止動作,喘息片刻,
走進逼仄的洗手間。鏡子里的男人眼神銳利,下巴冒出一片青色的胡茬。冷水潑在臉上,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神里那些糾纏的黑霧已被強行驅散。早餐是樓下的豆漿油條。
上班的制服是秦嵐助理送來的一批所謂“員工內購”的西裝和白襯衫,
布料剪裁都是肉眼可見的昂貴,但他穿上后,
只是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鏡中那個挺括但陌生的自己,再無波瀾。
銀行卡里每月的固定工資是維持他運轉的汽油,除了必要開銷,余額幾乎沒有變化。在公司,
他和秦嵐的交集近乎于零。偶爾在頂層開高層會議,或者在電梯間遇見,
他都如同面對一個熟悉的陌生人,微微頷首,眼神短暫交匯后便禮貌移開,
保持著疏離的公式化禮節。那位年輕冷肅的女總裁眼中也從不流露任何額外的溫度,
公式化的指令和要求經由助理傳遞到拓展部。拓展部的工作更像是一場沉默的硬仗。
秦嵐給了他前所未有的決策空間,但資源和預算卻卡得相當精準——不會讓你餓死,
但也絕不會多給你一口閑糧。沒有豐厚的家底可拼,也沒有秦氏的招牌可以躺著收割紅利。
白澤把自己淬煉成了一把冷硬的刀。市場分析報告摞在桌角的高度日漸增長,
每一份都密密麻麻地標注著他的思考和疑問。他親自帶隊跑客戶,
從市中心核心區的寫字樓到城郊散發著灰塵氣味和機油味兒的工業園,
從白天干練得體的西裝履談判判,到深夜獨自回到老舊小區頂樓小屋時疲憊的身軀。
他熟悉每一家目標客戶工廠門口的安保輪班時間,
知道那些主管們午飯后習慣去哪家蒼蠅館子碰頭。
開拓新合作商的過程如同一場場無聲的巷戰。碰壁是常態,白眼是便飯。一次,
為了推進一個新渠道,他連續一周守在一家大型物流公司的副總裁辦公室門外。
對方秘書從最初的敷衍客氣,到最后的不耐煩和視若無睹。“李副總真的在開會。
”秘書第一千零一次重復,語氣平板。白澤靠在冰涼的墻壁上,
筆挺的西裝讓他像個被釘在十字架上的硬朗囚徒。
對面光亮的電梯門上能映出他熬得有些發青的眼圈和下巴上沒刮干凈的胡茬。
整整七個小時的等待,他沒喝水,沒離開。最終,
當那位終于結束“漫長會議”的李副總走出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紋絲不動的守門人。
疲憊,卻挺直,眼神里沒有卑微也沒有急躁,只有一種平靜到近乎可怕的專注,
像盯著一個必須攻克的目標。李副總腳步頓了一下,目光審視了白澤幾秒。那一刻,
白澤知道,他撬開了一點縫隙。
后來那位副總對秦氏派去的人只提了一句:“你們那個拓展部的白經理……像塊石頭,
硬得硌牙,也硬得讓人放心。”這“硬石頭”的評價不知怎么傳到了頂層。
偶爾在總裁辦的例行數據匯報會上,隔著長長的會議桌,
秦嵐的目光會在他臉上短暫停留幾秒。那目光銳利依舊,但似乎,少了最初純粹的審視,
多了一點不易察覺……或許是探究的東西。項目開始艱難地破冰,
數據報表上逐漸有了上揚的曲線。白澤的辦公室永遠亮燈到最晚。窗外的燈火依次黯淡,
城市陷入沉睡。“經理,還不走啊?”助理小李抱著文件探頭進來,哈欠連天。
白澤頭也沒抬,視線黏在眼前攤開的一份競品分析報告上,手指劃著屏幕修改方案。
“你先走,我把這個收尾。”聲音是浸了冷水般的干脆,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門被輕手輕腳帶上,隔絕了外界最后的聲響。
辦公室里只剩下空調低沉的嗡鳴和指尖敲擊鍵盤的細密聲響。他揉了揉發漲的眉心,
點開集團內部協作平臺的后臺頁面,習慣性地切換到歷史操作記錄。鼠標往下滾動,
那個無比熟悉的總裁辦公室的內部郵箱賬號顯示,在半小時前才剛剛登出離線。頂層的燈光,
也似乎真的只比他辦公室的熄滅早了十幾分鐘而已。
冰冷的屏幕幽光映在他同樣沒什么溫度的眼底。一線城市頂層的夜,寂靜無聲,
唯有下方更遠處的城市脈搏還在沉重地跳動。兩個不同空間里的人,各自在自己的軌道上,
被同一份深夜的沉默包裹著。這寂靜像是某種無聲的契約,
維系著某種岌岌可危卻又異常牢固的平衡。午夜的城市,在沉眠與喧囂的夾縫里喘息。
秦嵐極少地出現在集團內部一個私人小餐廳里。餐廳面積不大,藏在大樓的內部深處,
環境清幽雅致。通常,只有持有特殊黑卡的高層才會涉足。今晚,卻破天荒的,
只有她一個身影在靠近廚房小吧臺的位置。桌上放著一個精致的保溫桶。
她面前擺著一小碗剛盛出的熱湯,清透的湯水中浮著幾塊嫩白的肉和玉米塊。她拿起調羹,
喝了一口。濃郁的骨湯香混著清甜的玉米味在舌尖化開。她又挑出一小塊排骨肉,送入口中。
肉燉煮得極其軟爛,幾乎入口即化,酸甜的滋味溫和地包裹著味蕾,
恰到好處地中和了骨湯的咸香。這復雜的調和感,
完全不似她記憶中集團旗下那些由星級酒店廚師精心烹調的、味道標準而單一的模式化菜品。
她垂著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湯的熱氣氤氳了鼻尖。她又舀了一勺湯。
助理小劉站在幾步外,
小心地觀察著老板幾乎難以察覺的細微表情變化——當那勺裹著酸甜醬汁的排骨肉被咽下時,
秦嵐握著調羹的指關節,有一個極其輕微的回勾動作。這個小習慣,助理知道,
少的情況下出現——當她遇到短暫吸引了她專注力的、與冰冷數據或商場搏殺無關的細節時。
助理立刻捕捉到這個信號,上前低聲匯報:“秦總,后廚的徐師傅說……”聲音放得更低,
“這湯和排骨,是白經理前兩天晚上下班后,在后廚的小灶間里做的。
他說看您上次在辦公室點的是這個口味的湯品記錄……他……他說謝謝您給的權限。
”秦嵐抬起眼。燈光下,她的眼神依舊冷冽如深潭,但潭水深處,
似乎有什么細微的光點閃爍了一下。她沒說話,
指尖在溫潤的瓷碗邊緣無意識地輕輕點了一下。餐廳的空氣凝滯了幾秒。突然,
寂靜被尖銳的手機震動聲撕裂。秦嵐放在桌面上的私人手機,
來電顯示瘋狂跳動著兩個字:吳玲。鈴聲固執地在精致的餐桌上震動著,
像一只垂死掙扎的蛾子瘋狂撞擊著燈罩。秦嵐的目光冰冷地掃過屏幕上跳躍的“吳玲”二字,
又落回眼前那碗氤氳著熱氣、彌漫著酸甜咸香的排骨湯上。沒有絲毫猶豫,
修長的手指拿起手機,拇指在屏幕上干脆利落地滑過紅色的拒接圖標。世界重歸寂靜。
被切割開的屏幕熄滅了最后一點光亮,連同那個不斷掙扎的名字一起,沉入冰冷的黑暗里。
白澤是被手機持續的震動吵醒的。窗外天還蒙蒙亮,老樓隔音差,
樓下豆漿鋪磨豆子的嗡鳴聲已經隱約傳來。屏幕上亮著的陌生號碼讓他微微蹙眉。猶豫片刻,
他接起,聲音帶著濃重的剛睡醒的沙啞:“喂?”“白澤!
”電話那頭爆發出一個女人尖銳的、帶著濃重哭腔和急促喘息的聲音,
像一把鈍刀子直接捅進他混沌的意識里,“是我!吳玲!”她幾乎是吼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