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紅鴛鴦枕第三次死死悶在我臉上時,我竟聞到了周衛東中午吃的韭菜盒子味兒,
混著他手上那股劣質肥皂的堿腥氣,一股腦兒地往我鼻腔里鉆。
肺里最后一點空氣被擠榨干凈,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了喉嚨,
眼前炸開一片片帶著金邊的黑斑。周衛東那張平日里裝得老實巴交的臉,
在昏暗的床頭燈下扭曲得如同惡鬼,只有那雙眼睛,渾濁里透著一股令人膽寒的貪婪和狠絕。
“……晚晚,
廠里那批銅件……值老鼻子錢了……還有保險……夠我和秀芬下半輩子……”他壓低了嗓子,
嘶啞的聲音像是砂紙在磨著銹鐵,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的黏膩,鉆進我嗡嗡作響的耳朵里。
王秀芬!那個此刻本該在醫院值夜班,我掏心掏肺待了十幾年的“好姐妹”!
她那張總是帶著怯懦笑容的臉,是不是就躲在病房外某個黑暗的角落,屏著呼吸,
聽著我這垂死的掙扎?為了他們倒賣廠里零件的勾當不被戳穿,為了那筆騙來的保險金?
恨意像燒紅的鐵水,瞬間熔穿了我即將渙散的神智,燙得靈魂都在尖叫!不——!
我猛地吸進一口氣,喉嚨里卻火燒火燎,嗆得撕心裂肺地咳起來。身體沉重得不像自己的,
每一次咳嗽都牽動著酸痛的骨頭。眼睛艱難地睜開一條縫,視線模糊了好一陣才慢慢聚焦。
觸目所及,是紅。刺眼的、鋪天蓋地的紅。大紅的緞面喜被,繡著俗氣又熱鬧的龍鳳呈祥,
此刻正嚴嚴實實地蓋在我身上,壓得人透不過氣。身下的褥子也是嶄新的,硬邦邦地硌著腰。
床頭柜上,一只印著俗艷牡丹花的鐵皮暖水瓶沉默地立著,瓶口還氤氳著微弱的熱氣。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劣質香粉、新棉花布料和家具油漆混雜的甜膩氣味。
這氣味……這滿屋子的紅……我的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隨即瘋狂地在胸腔里擂動起來,
撞得肋骨生疼。這不是我后來租住的那間陰暗潮濕、終年飄著消毒水味的小破屋!
這……這分明是……一九八零年!十月十八!我和周衛東的新婚之夜!
這個念頭像一道裹著冰碴的閃電,劈開了混沌的記憶。
前世那場精心策劃、漫長而痛苦的“病逝”,那窒息時喉嚨深處殘留的韭菜味,
周衛東眼中赤裸的殺意,
秀芬那張在葬禮上哭得幾乎暈厥、卻在無人處與周衛東交換眼神的臉……無數碎片洶涌回潮,
帶著刻骨的恨意和冰冷的死亡氣息,瞬間將我淹沒。我回來了。
我真的回到了這個地獄的開端!身體還殘留著被扼殺的戰栗,
但一種近乎瘋狂的冷靜迅速壓倒了它。我死死咬著下唇,舌尖嘗到一絲腥甜,
強迫自己像一具沒有知覺的木頭,僵硬地平躺著,連呼吸都刻意放得綿長平穩,
仿佛還在沉睡。只有眼珠在眼皮底下飛快地轉動,耳朵像最精密的雷達,
捕捉著房間里任何一絲不尋常的動靜。
周衛東那熟悉的、帶著輕微鼾聲的呼吸就在我身側響起。他睡得似乎很沉,
一只胳膊還大大咧咧地搭在我蓋著被子的腰上,沉甸甸的,
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宣告所有權的意味。前世的今晚,我是怎么熬過來的?羞澀?惶恐?
對未來一點可憐的憧憬?此刻想來,只覺得愚蠢透頂,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就在這時。
一個極其輕微、極其壓抑的聲響,從床板底下傳來。
咯吱……像是誰小心翼翼地挪動了一下身體,又像是不小心壓到了老式木床某個松動的榫卯。
那聲音輕得幾乎被周衛東的鼾聲掩蓋,但落在我此刻繃緊到極致的神經上,
卻清晰得如同驚雷。緊接著,是一絲短促得幾乎聽不見的吸氣聲。
不是周衛東那種粗重的、帶著酒氣的呼吸,
而是另一種刻意壓到極致的、帶著緊張和屏息的細弱氣流。床下……有人!
前世那場漫長的“病”中,
周衛東和王秀芬無數次借著“探病”的名義在我那狹小的出租屋里密謀。多少次,
到他們自以為隱秘的低語從床底下的某個角落傳來——他們習慣了把那里當作安全的藏匿點,
存放那些見不得光的票據,甚至……是他們的私生子周小偉!
一股冰冷的、帶著腥甜的恨意猛地沖上我的頭頂,燒得我指尖都在發顫。王秀芬!
她竟然在新婚夜就躲在我和周衛東的婚床底下!這對狗男女,他們的無恥和下賤,
從第一天起就昭然若揭!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響。但這一次,
不再是前世那種無助的恐懼。一種奇異的、冰冷的掌控感,像淬了毒的冰水,
瞬間流遍了四肢百骸。
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嘴角在黑暗中不受控制地向上彎起一個極其細微、極其冷酷的弧度。
前世的賬,今生,就從這一刻開始清算!我猛地掀開身上那床沉重的大紅喜被,
動作干脆利落,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決絕。
冰涼的空氣瞬間包裹住只穿著單薄紅色秋衣的身體,激起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
但我毫不在意,像一尊突然從沉睡中醒來的煞神,翻身坐起。“周衛東!”我的聲音不高,
甚至因為剛醒而帶著一點沙啞,但在這死寂的新婚臥房里,卻如同淬了冰的刀子,
清晰無比地劈開了粘稠的空氣。身旁的鼾聲戛然而止。周衛東像被踩了尾巴的貓,
驚得一哆嗦,猛地睜開眼,眼神里還帶著濃重的睡意和被打擾的不耐煩。他皺著眉,
那張在昏暗中顯得格外方正憨厚的臉上寫滿了被打斷美夢的煩躁:“晚晚?大半夜的,
你嚎什么嚎?嚇死老子了!”他嘴里抱怨著,下意識地伸手就想來摟我,
那動作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粗魯和占有欲。我身體猛地向后一撤,
避開了他那雙沾著韭菜味的手。冰冷的視線像探照燈一樣,直直地釘在他那張惺忪的臉上,
然后,緩緩地、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殘忍玩味,移向了床下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我說,”我刻意拖長了調子,每一個字都像在冰水里浸過,“周衛東,你聽沒聽見耗子叫?
”周衛東的動作僵在半空,臉上那點殘存的睡意和不耐煩瞬間凍結了。他眼神閃爍了一下,
飛快地瞥了一眼床下,又迅速挪開,強裝鎮定地粗聲道:“耗子?哪來的耗子!
這新房子……你睡迷糊了吧!趕緊躺下!
”他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和強行壓下的呵斥意味,伸手又要來按我。“哦?
沒耗子?”我嗤笑一聲,那笑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我猛地俯下身,
不再看他那張令人作嘔的臉,右手五指張開,如同鷹爪般,
狠狠地攥住了那垂到地面的、同樣是大紅色的粗布床單!“嘩啦——!
”積了灰塵的粗布床單被我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向上掀開!
一股陳舊的木頭和灰塵混合的氣味猛地沖了出來。床下那片狹小、黑暗的空間,
瞬間暴露在從窗外滲進來的、微弱的月光和遠處路燈的混合光線下。一個蜷縮著的人影,
猝不及防地暴露在光下!那人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碎花舊棉襖,頭發有些凌亂地扎在腦后,
一張臉因為驚恐和突然暴露在光線下而煞白如紙,嘴唇哆嗦著,眼睛瞪得溜圓,
里面盛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懼和羞恥。不是王秀芬又是誰?!空氣仿佛凝固了。
時間停滯了一秒。“王秀芬,”我盯著她那張因極度恐懼而扭曲的臉,聲音不高,
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淬了劇毒的冰寒和刻骨的嘲諷,慢悠悠地砸了下去,“你屬耗子的?
專愛鉆別人家新婚的床底?這愛好,挺別致啊。”“轟”的一聲,
像是什么東西在周衛東腦子里炸開了。他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
比王秀芬的臉還要慘白,
隨即又被一種暴怒的、被人戳穿最隱秘不堪的羞恥染成了豬肝般的紫紅色。
他猛地從床上彈了起來,動作之大差點把床板掀翻,魁梧的身軀像一堵墻,
帶著駭人的戾氣壓向我。“林晚!你他媽放什么屁!”他目眥欲裂,額頭青筋暴跳,
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和恐慌而變了調,尖利刺耳,“你瘋了!
敢污蔑秀芬!老子今天非撕爛你這張破嘴不可!”他蒲扇般的大手帶著風聲,
不管不顧地就朝我的臉狠狠扇了過來!那架勢,
兇悍得像是要把我的腦袋直接拍碎在身后的墻壁上。
前世被毆打的恐懼像冰冷的毒蛇瞬間纏上我的脊椎,身體本能地想要瑟縮。
但心底那團燒了太久的復仇之火,在這一刻轟然爆燃!比他的巴掌更快!
在被子里死死攥住了那個冰冷堅硬的物件——那把白天用來剪喜字、磨得異常鋒利的鐵剪刀!
就在他巴掌帶起的風幾乎刮到我臉頰的瞬間,我猛地將它從身后抽出!“嗖——!
”一道冰冷的金屬寒光,在昏暗中驟然劃過!剪刀尖,帶著我全部的恨意和孤注一擲的瘋狂,
精準無比地、死死地抵在了周衛東因暴怒而劇烈起伏的喉嚨上!那冰冷的觸感,
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凍結了。
周衛東那高高揚起、蓄滿了力道的手臂,硬生生僵在了半空。他整個人像被施了定身法,
臉上的暴怒瞬間被一種難以置信的驚駭取代,瞳孔因為恐懼而急劇收縮,
死死地盯著離他喉結皮膚不足一寸的、閃著幽光的鋒利剪刀尖。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金屬的冰冷透過皮膚,直刺骨髓。王秀芬蜷縮在床底下,
目睹這電光石火的一幕,嚇得魂飛魄散,喉嚨里發出一聲短促而凄厲的抽氣,
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隨即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體篩糠般抖成一團,連頭都不敢抬。
屋子里只剩下三個人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在死寂中顯得格外驚心動魄。我握著剪刀柄的手,
穩得沒有一絲顫抖。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那一點尖銳的疼痛讓我保持著絕對的清醒。
我微微仰著頭,迎視著周衛東那雙被恐懼和暴怒扭曲的眼睛,嘴角卻一點點向上扯開,
勾出一個近乎猙獰的、冰冷的笑意。那笑意里沒有一絲溫度,
只有淬了毒的恨意和一種掌控生死的瘋狂快意。“周衛東,”我的聲音壓得很低,
卻像淬了冰渣的刀子,一個字一個字地刮過凝滯的空氣,清晰得如同宣告,
“你再敢動我一根手指頭試試?”我手中的剪刀尖微微向前頂了一下,
逼得周衛東的喉結猛地上下滾動,額頭上瞬間沁出豆大的冷汗。他全身的肌肉繃得像石頭,
連呼吸都死死屏住,生怕一個微小的顫動就撞上那要命的利器。
“你……”他喉嚨里擠出一個破碎的音節,充滿了驚疑和極度的恐懼。“我?
”我臉上的笑容加深,眼神卻冷得像西伯利亞的凍土,牢牢鎖住他因驚恐而放大的瞳孔,
“我不光要動你的嘴,我還要動你的心肝寶貝呢。”我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
緩緩地、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了然,掃過床底下抖得快要散架的王秀芬。
王秀芬被我這一眼看得渾身一激靈,幾乎要尖叫出聲。“周衛東,”我重新盯住他慘白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