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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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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歲那年,我躲在米缸里,目睹姐姐被拖進里屋。

布帛撕裂聲和姐姐的嗚咽被男人們的哄笑淹沒。三小時后,

村里的女人們用鋤頭結束了“丟人現眼”的她。尸身拖過院門時,

姐姐腕上的彩繩落在米缸旁。二十年后,我以投資商身份回到山村。

當村長諂笑著遞上合作書時,我西裝內袋裝著那根褪色的彩繩。

——第一章:米缸里的血繩正午的日頭砸在曬谷場上,白花花一片,晃得人睜不開眼。

空氣稠得像是剛熬好的麥芽糖漿,黏糊糊地裹在身上,一絲風也沒有。

谷粒和塵土混合的氣息,悶得人胸口發堵。我,阿樹,那時只有七歲,

縮在姐姐青禾撐開的那一小片珍貴的蔭涼里。青禾盤腿坐在曬得滾燙的泥地上,

汗珠子沿著她光潔的脖頸往下淌,滑進洗得發白的碎花布衫領口。

她面前攤著一塊藍布包袱皮,上面散亂著幾十顆圓滾滾的黃豆。她的手指又細又長,

沾著點泥土和谷殼屑,像靈巧的雀兒一樣在豆子間跳躍、撥弄。“喏,阿樹,”她聲音不高,

帶著點午后的慵懶,卻像山澗里清凌凌的水,“看好了,這堆,是二十顆。

”她分出小小的一撮,指尖在豆子上點了點,然后又劃拉出另一小堆,“這邊,也是二十顆。

現在,姐姐把它們合在一起……”她的動作輕柔而專注,把兩小堆豆子攏到一處,“數數看,

是多少?”我蹲在她旁邊,下巴擱在膝蓋上,眼睛瞪得溜圓,跟著她的手指移動。

陽光穿過她烏黑發辮的縫隙,在她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她發梢沾著幾根金黃的麥芒,

隨著她數數的動作輕輕顫動。“……十八,十九,二十!”我大聲報出數字,有點得意,

鼻尖幾乎要碰到那些圓鼓鼓的豆子。青禾笑了,眼睛彎成好看的月牙,

抬手用指節刮了一下我的鼻尖,留下一點微濕的汗意和泥土的微腥。“傻仔,二十加二十,

合起來是四十顆呀!”她笑起來,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再數一遍,慢點。

”我的臉有點發燙,不是因為天熱,是有點不好意思。我低下頭,伸出黑乎乎的手指頭,

重新去撥弄那些圓滾滾的豆子。指尖觸碰到豆子光滑微涼的表面,心里也跟著踏實了一點。

姐姐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著陽光、汗水和皂角的氣息,是我小小的世界里最安穩的錨點。

就在這時,一陣粗魯刺耳的笑罵聲像一群受驚的烏鴉,猛地撲進曬谷場這片安靜的悶熱里。

我下意識地一縮脖子,循聲望去。村東頭那條被太陽曬得發白的土路上,

歪歪扭扭地走來幾個人影。領頭的是村長家的兒子,萬金貴。他敞著懷,

露出一片被曬得發紅的胸膛,走路有點晃蕩,顯然剛在誰家灌了不少土燒。

他手里捏著個什么東西,在毒日頭下反射出刺眼的白光。他身邊跟著另外兩個村里的后生,

都是平日里游手好閑的角色,咧著嘴,附和著萬金貴的大笑。萬金貴甩著手里的東西,

炫耀似的朝我們這邊晃了晃。那白光一閃,我看清了,是把嶄新的彈簧刀!

刀柄是紅色的塑料,刀刃雪亮,在陽光下像毒蛇的芯子。他嘴里噴著酒氣,

聲音又高又飄:“……瞧瞧,城里貨!一按,啪!刀就出來!利得很!”他比劃著,

鋒利的刀尖在空中胡亂劃動,離他旁邊一個后生的鼻尖只有幾寸遠,嚇得那人連連后退,

引來一陣更響的哄笑。我的心猛地一揪,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村里沒人不怕萬金貴,

他爹是村長,他自己又生得高大蠻橫,拳頭比道理硬。我本能地往青禾身后縮了縮,

手指抓住了她背后的衣角,布料被汗水浸得微潮。我討厭那把刀反射的冷光,

更討厭萬金貴那雙渾濁發紅、此刻正肆無忌憚掃過來的眼睛。青禾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了,

像被寒風吹熄的燭火。她飛快地把地上的豆子攏起來,用藍布包袱皮緊緊包好,

動作利落得有些倉促。她一只手緊緊攥著那個小布包,另一只手用力抓住了我的胳膊,

把我往她身后更深處塞去。她的手心滾燙,帶著薄汗,指尖卻微微發涼,攥得我胳膊有點疼。

“阿樹,別出聲。”她壓低了嗓子,聲音繃得緊緊的,像拉滿的弓弦。

她的目光沒有看萬金貴他們,而是死死地盯著曬谷場邊緣那個巨大的、半人高的陶土米缸。

那是我們家用了好多年的舊物,缸壁厚實粗糙,泛著深沉的土黃色,

像個沉默的衛士蹲在屋檐投下的窄窄陰影里。萬金貴那群人的哄笑聲和腳步聲越來越近,

帶著酒氣和汗臭,像一團移動的污濁熱浪,直直地朝著我們逼了過來。

那股令人作嘔的氣息先于人影撲到臉上。“喲呵!”萬金貴的聲音像砂紙磨過耳膜,

帶著濃重的戲謔,人已經晃蕩到了跟前。他那雙被酒精燒得通紅的眼睛,

像兩盞不懷好意的燈籠,直勾勾地釘在青禾身上,從上到下,又從下到上,

帶著一種黏膩的、令人頭皮發麻的審視。他咧著嘴,露出被劣質煙草熏得發黃的牙齒,

手里的彈簧刀還在無意識地甩動著,刀刃在陽光下劃出危險的弧光。青禾的身體瞬間繃緊了,

像一張拉滿的弓。她把我更緊地往身后藏,幾乎用整個后背擋住了我。

我能感覺到她單薄的肩膀在微微發抖,不是因為害怕,

而是一種全神貫注的、隨時準備對抗的緊張。她攥著我胳膊的手,力道大得讓我骨頭生疼。

“萬金貴,你喝多了。”青禾的聲音響起,出乎意料的平靜,像一塊投入沸水中的堅冰。

但那平靜底下,是竭力壓抑的顫抖,如同冰面下洶涌的暗流。“多?

嘿嘿……”萬金貴打了個響亮的酒嗝,濃烈的酒臭味幾乎讓人窒息。他往前又湊了一步,

幾乎貼到青禾面前,那股混合著汗臭和酒精的污濁氣息噴在青禾臉上。

他旁邊那兩個后生也跟著起哄,發出猥瑣的笑聲。“青禾妹子,

越長越……水靈了嘛……”萬金貴嘿嘿笑著,目光像骯臟的爪子在她臉上、頸項、胸前流連。

他那只沒拿刀的手,竟然抬了起來,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隨意,

朝著青禾垂在身側的手腕摸去,目標直指她腕子上那根褪了色的彩線編成的小繩子。

就在那只油膩的手即將觸碰到彩繩的瞬間,青禾像被烙鐵燙到一樣猛地抽回了手,

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她拉著我,幾乎是拖著,急急地向后退,腳步踉蹌,

后背重重地撞在了那個冰冷的、粗糲的陶土米缸上,發出沉悶的一聲響。“躲開!

”青禾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像要撕裂這黏稠的空氣。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

終于沖垮了她強行維持的堤壩,瞬間淹沒了她臉上最后一絲血色。

她的瞳孔因為極度的驚駭而放大,里面清晰地映出萬金貴那張因被拒絕而瞬間扭曲的臉。

“媽的!給臉不要臉!”萬金貴的笑容瞬間凍結,繼而碎裂,被一種猙獰的暴怒取代。

酒精和羞惱燒紅了他的眼睛,那里面只剩下赤裸裸的兇殘。他像一頭被激怒的野豬,

猛地朝前一撲,那只粗壯的手不再是試探,而是帶著風,

狠狠地、粗暴地抓住了青禾細細的手腕!力道之大,青禾痛呼出聲,

身體被他巨大的力量扯得向前一個趔趄。“姐!”我嚇得魂飛魄散,本能地尖叫起來,

撲上去死死抱住了青禾的腰,像抓住一根即將被洪水沖走的浮木。

她的身體在我懷里劇烈地掙扎、顫抖。“滾開!小崽子!

”萬金貴旁邊一個后生不耐煩地吼了一聲,蒲扇般的大手帶著一股惡風,猛地扇在我頭上。

眼前頓時金星亂冒,耳朵里嗡的一聲長鳴,整個世界都旋轉起來。

劇痛和巨大的沖擊力讓我眼前一黑,身體像斷了線的破布娃娃一樣向后栽倒,

后腦勺重重地磕在冰冷堅硬的米缸壁上。咚!那一聲悶響在我自己腦子里炸開,

震得我天旋地轉。疼痛和眩暈像無數根燒紅的針,密密麻麻地扎進我的頭骨。

溫熱的液體順著后頸往下淌,黏糊糊的,帶著鐵銹般的腥甜氣息。我的血。

世界在我眼前劇烈地晃動、扭曲、碎裂。青禾那張因極度恐懼而慘白的臉,

萬金貴因暴怒和酒意漲成豬肝色的猙獰面孔,另外兩張掛著下流獰笑的臉,

還有他們身后那片被烈日烤得發白刺眼的曬谷場……所有的色彩和聲音都攪在一起,

糊成一片令人作嘔的混沌。“阿樹——!”青禾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像一把燒紅的錐子,

穿透了我嗡嗡作響的耳膜,狠狠扎進心窩里。那聲音里裹挾的絕望和無助,

讓我在劇痛和眩暈中猛地打了個寒顫。我掙扎著想爬起來,手腳卻像被抽掉了骨頭,

軟綿綿的不聽使喚。混亂中,我感覺到青禾在瘋狂地掙扎扭動,像一條被拋上岸的魚。

她纖細的手指拼命地想掰開萬金貴那只鐵鉗般的大手,

指甲甚至在他黝黑粗壯的手臂上抓出了幾道血痕。但這微弱的反抗,

只換來萬金貴更加粗暴的對待和旁邊那兩個后生更響亮的哄笑。他們像圍獵野獸一樣,

興奮地堵住了青禾所有可能的退路。“老實點!”萬金貴低吼著,

另一只沒拿刀的手猛地揪住了青禾的頭發,狠狠向后一扯!青禾的頭顱被迫揚起,

發出一聲痛楚的嗚咽。她被迫踉蹌著,被三個男人連拖帶拽地,

朝著我們家那黑洞洞的、散發著泥土和陳舊木頭氣息的堂屋門里走去。

那扇破舊的門板像一張貪婪的、擇人而噬的巨口,

瞬間吞噬了姐姐掙扎的身影和他們粗野的調笑。“砰!”門板被重重地甩上,

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門軸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震得屋檐下的塵土簌簌落下。

那聲巨響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我混亂不堪的腦子里,將最后一絲希望砸得粉碎。

曬谷場上只剩下我一個人。死寂。先前那令人窒息的悶熱和塵土味,此刻仿佛凝固了,

變成一種冰冷的、帶著鐵銹腥氣的固體,死死地壓在我的胸口。我癱坐在米缸旁的地上,

額頭和后腦勺的傷口突突地跳著疼,溫熱的血還在流,滑過臉頰,滴落在滾燙的泥地上,

洇開一小團深色的印記。耳朵里那嗡嗡的轟鳴聲依舊沒有消退,反而更加尖銳,

像有無數只毒蜂在里面瘋狂地振翅。堂屋里傳來的聲音,

穿透了那扇薄薄的、搖搖欲墜的木門板,清晰地鉆進我的耳朵里。

先是幾聲模糊的、短促的爭執,青禾的聲音尖利而破碎,像摔在地上的瓷片:“放開我!

滾開!求你們……別……”接著是男人們含混不清的、充滿酒氣的低吼和猥瑣的笑罵,

像骯臟的泥漿在攪拌。然后,是“嗤啦——”一聲!那聲音無比刺耳,

像是堅韌的布料被巨大的力量生生撕裂!尖銳、短促、帶著一種毀滅性的決絕。

這聲音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瞬間刺穿了我嗡嗡作響的耳膜,直直扎進心臟最深處。

我猛地一哆嗦,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凍成了冰碴子。青禾的哭喊聲驟然拔高,

充滿了無法言喻的驚懼和痛苦,隨即又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捂住了嘴,

變成了一種沉悶的、令人心膽俱裂的嗚咽。那嗚咽斷斷續續,夾雜著絕望的喘息,

如同瀕死的小獸在陷阱中發出的哀鳴。

老舊家具上的悶響、還有某種令人作嘔的、難以形容的肉體摩擦聲……這些聲音混雜在一起,

像一場混亂而邪惡的儀式,在門板后面瘋狂地上演。它們如同無數只冰冷滑膩的毒蛇,

順著門縫、墻壁、地面,絲絲縷縷地鉆出來,纏繞上我的身體,鉆進我的骨頭縫里,

啃噬著我的神經。我的胃里一陣翻江倒海,酸水猛地涌上喉嚨口。我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

牙齒深深陷進肉里,嘗到了濃重的血腥味,才勉強壓住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劇烈嘔吐感。

不能出聲!不能出聲!姐姐讓我躲起來!這個念頭像燒紅的烙鐵一樣燙在我的腦子里。

手腳并用,我像一只受驚過度、瀕死的蟲子,用盡全身殘余的力氣,

朝著那個半人高的、敦實的陶土米缸爬去。粗糲的泥地摩擦著我膝蓋和手肘的皮膚,

火辣辣地疼,但這點疼比起門后傳來的聲音,簡直微不足道。每一次拖動身體,

后腦勺的傷口都傳來一陣鈍痛,眼前陣陣發黑。終于爬到了缸邊。我扶著冰冷粗糙的缸壁,

掙扎著站起來。米缸比我高,我踮起腳尖,雙手死死扒住缸沿,身體往上一聳,

整個人幾乎是滾了進去。“噗通。”身體砸在缸底殘余的、薄薄一層陳年糙米上,

激起一小片細小的米塵。缸里彌漫著一股濃郁的、陳腐的米糠和泥土混合的味道,直沖鼻腔。

缸壁厚實粗糙,隔絕了外面毒辣的日光,只有缸口邊緣透進來幾線刺眼的光柱,

斜斜地切割著缸內彌漫的米塵。光線昏暗,空氣凝滯。我蜷縮在缸底,

像一只被遺棄在角落里的破麻袋,緊緊抱住自己的膝蓋,把身體縮成最小的一團。

缸壁的冰冷透過單薄的衣衫滲入骨髓,

卻絲毫無法冷卻我體內那幾乎要燒穿五臟六腑的灼熱恐懼和憤怒。

我的牙齒不受控制地劇烈磕碰著,發出“咯咯咯”的輕響,

在狹小寂靜的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我把耳朵死死貼在冰冷粗糙的缸壁上。

堂屋里的聲音變得更加沉悶,但每一個音節都像淬了毒的針,更加清晰地扎進來。

青禾的嗚咽聲時斷時續,像風中殘燭,越來越微弱。男人們的喘息和低語卻愈發清晰,

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滿足和殘忍。偶爾能聽到萬金貴那含混不清的、帶著濃重鼻音的嘟囔,

似乎在抱怨著什么。還有身體沉重地倒在硬板床上發出的吱呀聲,像垂死的呻吟。

時間失去了意義,每一秒都被拉長、扭曲,浸泡在粘稠的黑暗和冰冷的絕望里。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萬年,也許只是短短的一刻。堂屋里的聲音漸漸平息了。

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并沒有帶來解脫,反而像一塊巨大的、冰冷的石頭,

更沉重地壓在我的心上,讓我幾乎無法呼吸。接著,我聽到了腳步聲。

不是剛才那種沉重拖沓的步子,而是另一種聲音——雜沓、密集,

帶著一種急切的、躁動的氣勢,由遠及近,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正朝著我家院子涌來!

是女人的聲音!很多很多女人的聲音!尖銳、高亢、充滿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憤怒和……狂熱?

“……丟人現眼的東西!”“呸!狐貍精!勾引男人的賤貨!”“把咱村的臉都丟盡了!

”“打死她!省得禍害!”這些聲音像淬了毒的冰雹,噼里啪啦地砸在院墻上,

穿透薄薄的門板,清晰地鉆進米缸里,鉆進我的耳朵里。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

燙在我的心上。腳步聲停在了我家院門口。然后,是木門被“哐當”一聲粗暴踹開的聲音!

腐朽的門板撞擊在土墻上,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青禾!你個不要臉的騷蹄子!

給老娘滾出來!”“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出來認罪!”“村長家的金貴也是你能勾引的?

呸!臟了我們村的河水!”女人的叫罵聲如同沸水,瞬間灌滿了整個小小的院落,

甚至蓋過了堂屋里原本的寂靜。我蜷縮在米缸黑暗的底部,

像一只被遺棄在狂風暴雨中的幼鳥,身體抖得如同篩糠。

那冰冷的缸壁緊貼著我的臉頰和脊背,

卻絲毫無法驅散由心底深處蔓延開來的、足以凍結血液的寒意。堂屋的門被從里面拉開了,

發出吱呀一聲刺耳的摩擦。外面喧囂的叫罵聲短暫地停滯了一瞬,隨即爆發出更大的浪潮。

“看看!看看這衣衫不整的樣子!”“呸!真臟了老娘的眼!”“萬金貴呢?

是不是被這狐貍精迷昏了頭?”青禾的聲音沒有響起。一片死寂的沉默。

這沉默比任何哭喊都更讓人窒息。緊接著,我聽到一個尖利的女聲,

像是村長老婆那特有的、帶著刻薄腔調的嗓子:“少廢話!把她拖出來!在院子里,

讓大伙兒都看看這敗壞門風的下賤胚子!”一陣混亂的拉扯和推搡聲響起,

夾雜著沉悶的身體撞擊聲和青禾終于壓抑不住的一聲痛哼。腳步聲凌亂地涌出堂屋,

來到了院子里,就在離米缸不遠的地方停下。“跪下!給祖宗跪下!給全村人跪下!

”那尖利的聲音命令道,帶著不容置疑的蠻橫。死一般的沉默。沒有跪下的聲音。

“骨頭還挺硬?”另一個粗嘎的女人聲音響起,帶著一種殘忍的興奮,“給她點顏色看看!

”“啪!”一聲清脆、響亮到令人頭皮發麻的耳光聲,驟然撕裂了院中的空氣!

這聲音如此清晰,如此狠戾,仿佛就抽打在我的臉上。我的身體猛地一縮,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緊接著,是更多、更密集的抽打聲!

手掌摑在皮肉上的悶響,拳頭落在身體上的鈍響,

還有鞋底踢踹在骨頭上的可怕聲音……如同暴雨般瘋狂落下!“讓你勾引人!

”“讓你不知廉恥!”“打死你個禍害!”女人們尖利的咒罵和毆打聲交織在一起,

形成一股狂暴的、充滿原始惡意的聲浪。在這片瘋狂的聲浪中,

我捕捉不到一絲屬于青禾的聲音。沒有哭喊,沒有求饒,

有一種極其微弱的、被毆打時身體承受重擊而發出的、壓抑到極致的悶哼和倒抽冷氣的聲音。

那聲音微弱得像狂風中的一縷游絲,卻比任何慘叫都更令人心碎。她為什么不哭?

為什么不喊?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近乎窒息的悲痛攫住了我。我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拳頭,

牙齒深深陷入皮肉,濃重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彌漫開來,

才勉強壓抑住喉嚨里那即將沖破而出的、野獸般的哀嚎。姐姐!姐姐!我在心里瘋狂地嘶喊,

指甲深深摳進冰冷的缸壁,粗糙的陶土碎屑嵌進了指甲縫里。毆打聲持續著,仿佛永無止境。

女人們粗重的喘息和興奮的咒罵混雜在一起。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是永恒。

毆打的聲音漸漸稀疏、減弱。然后,我聽到了一個聲音。

一個堅硬、沉重、帶著風嘯的金屬物體被掄起的聲音。那聲音如此獨特,如此冰冷,

帶著一種宣告終結的恐怖意味。是鋤頭!鄉下人家幾乎家家都有的、用來刨地的鐵鋤頭!

鋤頭刃口刮過空氣,發出沉悶而短促的“嗚”的一聲!時間在那一刻被無限拉長、凝固。

“咚!”一聲沉重到令人靈魂都為之震顫的悶響!

像是用盡全力將一顆熟透的南瓜砸在堅硬無比的石板上!

那聲音沉悶、結實、帶著一種血肉骨骼無法承受的、徹底碎裂的質感。這聲音之后,

世界陷入了一片絕對的死寂。院子里所有的叫罵聲、喘息聲、腳步聲……都消失了。

只剩下一種詭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安靜。連風都停止了流動。

這死寂只持續了極其短暫的一瞬。“啊——!”一個女人短促而尖利的驚叫劃破了死寂,

像玻璃碎裂的聲音,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懼。緊接著,

是更多女人發出的、此起彼伏的、壓抑的吸氣聲和混亂的低語。

那聲音里沒有了剛才的狂熱和憤怒,

只剩下一種突然直面血腥后果的、本能的驚惶和不知所措。“死……死了?

”“真……真打死了?”“血……好多血……”混亂的低語聲像是冰冷的潮水,

迅速彌漫開來。腳步聲再次變得慌亂、急促,帶著明顯的退縮和恐懼,紛紛朝著院門口涌去,

仿佛急于逃離這個剛剛親手制造的恐怖現場。“走……快走!

”“是她自己……自己撞上來的……”“對!是她自己找死!怨不得別人!”聲音越來越遠,

最終消失在院門外,只留下一片更加深沉、更加粘稠的死寂。我蜷縮在米缸黑暗的底部,

像一尊被凍僵的石像。身體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

牙齒磕碰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里清晰得可怕。那一聲“咚”的悶響,如同最沉重的喪鐘,

一遍又一遍地在我的顱腔內瘋狂撞擊、回蕩,碾碎了我所有的感知和思維。不知過了多久。

也許是一分鐘,也許是一小時。院門外再次傳來了沉重而拖沓的腳步聲,不止一個人。

他們沉默地走進院子,腳步聲停在剛才那片死寂發生的地方。接著,

是布料拖拽過粗糙泥地發出的、令人牙酸的“沙……沙……沙……”聲。緩慢,沉重,

帶著一種處理穢物般的冷漠。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像是鈍刀子,一下一下,

緩慢地割著我的神經。沙……沙……沙……它經過了米缸。就在缸外咫尺之遙的地方。突然,

那拖拽聲極其短暫地停頓了一下。仿佛拖動的東西被地上某個微小的凸起絆了一下。

就在那一瞬間,一個極其微小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物體,

帶著一點點微不足道的重量和極其輕微的摩擦聲,落在了米缸口邊緣的泥地上。我的眼睛,

在極度的恐懼和黑暗中仿佛獲得了某種奇異的敏銳。

透過缸口邊緣那幾線微弱的光柱揚起的細微米塵,我看到了。

那是一根小小的、褪了色的彩線編成的繩子。它那么小,那么不起眼,

靜靜地躺在缸口邊緣的泥地上,沾著幾點深褐色的、已經半凝固的污跡。

那是青禾姐姐的手繩!是她自己用攢了很久的彩線頭編的,一直戴在左手腕上,

洗澡睡覺都不曾摘下。她說過,紅色是平安,綠色是健康,黃色是快樂……現在,

它們糾纏在一起,沾滿了泥土和……暗紅的血。

拖拽尸體的“沙沙”聲只停頓了極其短暫的一瞬,便又冷漠地響起,

繼續朝著院門的方向移動,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門外無邊的黑暗里。院子里徹底空了。

死寂重新統治了一切。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

混合著泥土的腥味和一種死亡特有的、甜膩的鐵銹味,頑固地鉆進米缸里,鉆進我的鼻腔,

纏繞著我的肺腑。月光,不知何時升了起來。慘白,清冷,像一層薄薄的冰霜,無聲地灑落。

其中一道冰冷的、毫無溫度的光柱,恰好穿過米缸口,斜斜地投射在缸底,

照亮了我蜷縮的身體,

也照亮了落在缸內糙米上的幾粒粗糙的陶土碎屑——那是我剛才用指甲死命摳下來的。

我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望向缸口外那片被月光勾勒出的慘白世界。

額頭和后腦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溫熱的血早已凝固,黏在臉上,像一層冰冷的面具。

月光映在我臉上。小小的、圓潤的、屬于七歲孩童的臉頰,此刻卻僵硬得沒有一絲表情。

那雙曾經清澈懵懂的眼睛里,映著慘白的月光,空洞得可怕。

所有的眼淚似乎都在剛才那漫長的酷刑中流干了、蒸發了。只有嘴角,

在月光下極其細微地、冰冷地抿緊了一下。

像一道剛剛刻下的、還帶著新鮮石屑的、最深最冷的傷疤。缸里殘余的陳米氣味,

混合著濃重的血腥和死亡的氣息,沉甸甸地壓下來。我的舌尖嘗到了泥土的澀味,

還有那根彩繩上……仿佛永遠也洗不掉的血的鐵銹味。

第二章 泥濘中的賬簿與遠去的赤腳死寂。像一塊巨大而沉重的、浸透了冰冷井水的裹尸布,

嚴嚴實實地捂住了整個院子,捂住了整座山村。空氣粘稠得不再流動,

濃重的血腥氣混合著泥土的腥味、陳腐米糠的霉味,

還有死亡本身散發出的、一種甜膩而令人作嘔的鐵銹氣息,死死地塞滿了每一個角落,

也塞滿了我的口鼻肺腑。月光慘白,清冷得不帶一絲人間溫度,如同薄薄的冰霜,

覆蓋在曬谷場上,覆蓋在堂屋黑洞洞的門扉上,

也覆蓋在米缸口邊緣那幾線光柱里飄浮的細小米塵上。那光柱冰冷地切割著缸內的黑暗,

也照亮了我蜷縮在缸底的、如同石雕般僵硬的身體。我維持著那個蜷縮的姿勢,很久很久。

四肢早已麻木,像是不再屬于自己。額頭和后腦的傷口在最初的劇痛后,

變成了持續不斷的、悶鈍的敲打,每一次心跳都牽動著那兩處傷疤,

提醒著剛剛發生的一切并非噩夢。臉上凝固的血塊繃緊了皮膚,

干涸的淚痕和泥土混合在一起,像一層冰冷的面具。缸外,一片絕對的死寂。沒有腳步聲,

沒有咒罵聲,沒有拖拽尸體的沙沙聲。甚至連蟲鳴都消失了。

仿佛整個世界都隨著那一聲沉重的“咚”,徹底死去。只有那根小小的、褪色的彩繩,

靜靜地躺在缸口邊緣的泥地上,在慘淡的月光下,像一個無聲的、泣血的句點。

時間失去了意義。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月亮已經稍稍偏移了位置,也許只是我的錯覺。

一股冰冷的、無法抑制的沖動,如同地下涌出的寒泉,猛地沖垮了身體的麻木。我要出去。

我要看看。我要……姐姐。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樣瘋狂地纏繞住我的心臟,

帶來一陣窒息般的絞痛。手腳冰冷僵硬得不聽使喚。我咬著牙,用盡全身的力氣,

才讓手指勉強彎曲,摳住缸壁內側粗糙的凸起。指甲縫里還嵌著之前摳下來的陶土碎屑,

此刻再次用力,傳來鉆心的疼。我掙扎著,像一只笨拙的壁虎,依靠著缸壁的支撐,

一點一點地向上蹭。每一次動作都牽扯著后腦的傷口,眼前陣陣發黑,

耳朵里的嗡鳴再次尖銳起來。終于,我的頭探出了缸口。冰冷的夜風瞬間灌了進來,

帶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嗆得我幾乎窒息。我大口喘息著,扒著缸沿,

奮力將半個身子探出缸外,目光急切地、帶著最后一絲渺茫的祈求,

投向剛才聲音消失的地方——堂屋門口到院門的那一小片空地。月光清冷地灑落,

照亮了泥地上清晰無比的一道痕跡。一道被拖拽出來的、寬而凌亂的、深褐色的印子。

那顏色比周圍的泥土深得多,在慘白的月光下呈現出一種近乎黑色的粘稠感。

印痕的邊緣模糊不清,像是被什么東西反復蹭過,一直延伸向黑洞洞的院門口。

在那印痕的起點附近,月光照不到的更深沉的陰影里,

地面似乎有一大片顏色更加深暗、更加粘膩的區域。月光無法照亮那里的細節,

但那片陰影的形狀,那濃重得仿佛能吞噬光線的暗沉,

空氣中彌漫的、源頭似乎就在那里的甜腥鐵銹味……都在無聲地宣告著那里曾經發生過什么。

沒有姐姐。什么都沒有。只有那道刺目的、通往院門外的拖痕,

和那片月光也無法照亮的、深不見底的暗影。最后一絲微弱的火苗,熄滅了。

我像一塊被抽掉了所有支撐的石頭,整個人從缸沿滑落下來,

“噗通”一聲跌回缸底的糙米上。這一次,沒有激起多少米塵。身體沉重得像是灌滿了鉛,

連手指都無法再動彈一下。心臟的位置,

只剩下一個巨大的、冰冷的、呼呼灌著穿堂風的空洞。那空洞里,沒有眼淚,沒有哭喊,

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蕪和一種正在瘋狂滋長、卻找不到宣泄出口的……冰冷的東西。

不知又過了多久。也許是后半夜,露水的寒意更深了。身體深處殘存的本能,

像一根即將燃盡的蠟燭,微弱地跳動了一下。餓。渴。還有傷口持續不斷的鈍痛。

這些生理上的折磨,奇異地穿透了那巨大的空洞和冰冷的麻木,帶來一絲活著的實感。

我掙扎著再次爬出米缸。這一次,動作稍微順暢了一點,但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虛浮無力。雙腳踩在冰冷的泥地上。月光下,那道拖痕如同一條猙獰的傷疤,橫亙在眼前。

我強迫自己不去看它,目光死死盯著腳下的地面,繞開那片深色的陰影區域,一步一步,

極其緩慢地挪向黑洞洞的堂屋。門敞開著,像一個被掏空了內臟的巨獸張開的嘴,

散發出濃烈的、混雜著汗臭、酒氣、血腥以及另一種難以言喻的、令人作嘔的腥膻氣息。

這氣味比院子里的更加濃烈、更加污濁,像無數只冰冷滑膩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嚨。

我扶著冰冷的土墻,幾乎是貼著墻壁蹭進了門。里面一片狼藉,比遭了賊還要徹底。

那張唯一的、破舊的四方桌被掀翻在地,一條桌腿斷裂,歪在一邊。

幾個豁了口的粗陶碗摔得粉碎,白花花的碎片散落一地。

唯一的一把還算完好的椅子也倒在地上。角落里那張青禾睡覺的、鋪著破舊草席的木板床,

更是慘不忍睹。原本疊得還算整齊的薄被被胡亂地扯到地上,沾滿了泥腳印。

草席被掀開了一半,露出下面粗糙的床板,

幾縷被暴力扯斷的、烏黑的發絲還纏在床板的毛刺上。

床單……那條洗得發白的、印著褪色小花的床單,被揉成一團,骯臟不堪地丟在墻角,

上面布滿了大片大片深褐色的、已經干涸的污漬——泥土、汗漬,還有……血。

空氣里那股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氣味,源頭就在這里。我的胃里再次劇烈翻攪起來,

喉嚨口涌上一股酸水。我死死捂住嘴,指甲深陷進臉頰的肉里,

才壓住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劇烈嘔吐感。不能再待在這里!一刻也不能!

目光急切地在狼藉中搜尋。水缸在灶臺旁邊。我跌跌撞撞地撲過去,踮起腳尖,

掀開沉重的木蓋子。里面只有小半缸渾濁的水,漂浮著幾根枯草。我顧不得許多,

用手掌舀起水,大口大口地灌進喉嚨。冰涼渾濁的水帶著土腥味滑下去,

稍稍緩解了喉嚨里火燒火燎的干渴。餓。胃里空得發疼。我記得米缸……不,

是家里那個裝糧食的小木柜。就在灶臺對面的墻角。我摸索過去,拉開柜門。里面空空如也。

只有角落里,

可憐兮兮地躺著幾顆干癟的、沾著泥土和米糠的黃豆——那是姐姐下午教我數數時用的豆子,

混亂中散落進去的。我顫抖著手,抓起那幾顆豆子,看也不看,一股腦塞進嘴里,

用盡力氣咀嚼著。干硬的豆子磨著牙齒和口腔,帶著泥土的苦澀和霉味,難以下咽,

但我強迫自己咽了下去。這點東西,聊勝于無。接下來怎么辦?這個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

纏繞上心頭。姐姐沒了。這個家……這個充滿了血腥和污穢的空殼,還能稱之為家嗎?

萬金貴?那些女人?村長?他們就在外面,在這個山村的角角落落。他們會放過我嗎?

那個扇了我一巴掌、把我推得撞在米缸上的后生,

他那雙充滿戾氣的眼睛……還有那些女人臨走時心虛又狠厲的議論……恐懼,

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剛剛因進食而恢復的一點點力氣。不能留在這里!絕對不能!

他們會殺了我!就像打死一條礙眼的野狗!逃!必須逃出去!這個念頭像一道閃電,

劈開了混沌的恐懼,帶來一絲尖銳的清醒。逃到哪里去?不知道。怎么逃?不知道。只知道,

必須離開這個吃人的地方,越遠越好!立刻!馬上!我跌跌撞撞地沖到墻角,

那里堆著一些破舊的農具和雜物。我胡亂地翻找著。

姐姐平時干活穿的那件最厚實的、打著補丁的舊棉襖!天氣還熱,但山里夜晚冷,

而且……它厚實,能多穿些時日。我把它扯出來,緊緊抱在懷里,

仿佛能汲取到一絲早已消散的溫度。目光在黑暗中急切地掃視。還有什么?

還有什么能帶走的?值錢的東西?家里窮得叮當響。

我的視線落在堂屋神龕下方那個小小的、落滿灰塵的角落里。

那里放著家里唯一一個帶鎖的小木匣子,是爹娘留下的,鑰匙一直由姐姐保管。

姐姐有時會打開它,拿出一個小布包,里面是幾張發黃的紙片和一點點零散的毛票,

她總是數了又數,然后嘆口氣,再小心翼翼地鎖回去。鑰匙!鑰匙在姐姐身上!

姐姐……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我撲到那個角落,顧不上灰塵,

雙手顫抖著抓住那個小木匣子。鎖是那種老式的黃銅片鎖。我用力拉扯,紋絲不動。

絕望再次涌上心頭。就在這時,我的手指在木匣子底部摸索時,觸碰到了一點異樣。

木匣子底部靠墻的那一面,似乎有一道極其細微的縫隙,比其他的縫隙略寬一點點,

而且……木板似乎有些松動?一個微弱的念頭閃過腦海。姐姐以前好像有一次無意中提過,

爹娘留下的這個匣子,底部有個小機關,是怕鑰匙丟了……是什么來著?我屏住呼吸,

用手指甲小心翼翼地摳進那道縫隙。指甲縫里的泥土和之前的傷口被擠壓,疼得我倒吸冷氣。

但我咬著牙,繼續用力。縫隙似乎真的比周圍寬一點!指甲摳進去,能感覺到里面是空的!

我換了個方向,用指尖沿著縫隙的邊緣,一點一點地向上撬動。“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被心跳聲淹沒的脆響。一小塊薄薄的、只有巴掌大的木板,

竟然被我撬開了!它像一個小小的暗格蓋子,斜斜地卡在木匣子底部。暗格里沒有錢。

只有一本薄薄的、用粗糙的黃草紙裝訂起來的冊子,紙張又黃又脆,邊緣卷曲。冊子上面,

壓著一根小小的、磨得發亮的銅簪子——那是娘留下的唯一遺物。我顫抖著手,

拿起那本薄冊子。借著從門口透進來的慘淡月光,勉強能看清冊子的封面,

用歪歪扭扭、極其稚嫩的炭筆字寫著三個字:青禾記。是姐姐的字!她識字不多,

只會寫自己的名字和一些簡單的數字。我急切地翻開第一頁。上面畫著一些簡單的圖案,

旁邊歪歪扭扭地標注著數字和日期。畫著一個雞蛋,旁邊寫著“三月初七,賣蛋,五顆,

得錢壹角”。畫著一捆柴禾,寫著“四月十二,后山打柴,賣于村東王婆,得錢兩角”。

畫著幾顆豆子,寫著“五月初三,曬豆,阿樹數豆,二十加二十,

四十顆”…… 每一筆都記錄著這個家微薄得可憐的收入,

記錄著姐姐為了撐起這個搖搖欲墜的家,一點一滴的辛苦。我的手指顫抖著,

一頁一頁飛快地翻過。那些簡單的圖畫和文字,像一把把鈍刀子,割著我的心。翻到后面,

記錄開始變得復雜。畫著一個人形,旁邊標注著“萬賴頭”,

:“欠米一斗”、“欠鹽半斤”、“欠錢叁角”、“利錢壹角”……畫著另一個肥碩的人形,

標注“李肥婆”:“強借麥種半袋”、“強要雞蛋十顆”、“利錢貳角”……越往后翻,

那些標注著“萬金貴”名字的記錄越來越多,越來越觸目驚心!不再僅僅是簡單的借糧借錢。

畫著一只粗糙的手,指向一個模糊的女性人形,旁邊寫著:“七月十五,強索‘好處’,

不從,砸破水缸,搶走母雞一只”。畫著一條鞭子抽打的痕跡:“八月初二,催債,鞭打,

傷臂”。畫著一個躺倒的人形,旁邊寫著:“九月初九,阿樹病,欲借錢抓藥,遭拒,

反被辱罵驅趕”……最后一頁,字跡比前面的更加用力,幾乎要劃破脆弱的草紙。沒有圖畫,

只有幾行歪歪扭扭、帶著刻骨恨意的字:“萬金貴,畜生!今日又借‘債’名,

強索……不從,打碎碗,撕破衣……言三日不還利錢伍角,便要……便要拿我抵債!恨!恨!

恨!”日期,赫然是昨天!“恨!恨!恨!”那三個歪斜的炭筆字,像三把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我的視網膜上,燙進我的靈魂深處!姐姐的絕望、憤怒和無助,穿透粗糙的紙張,

如同實質的火焰,瞬間點燃了我體內那團冰冷的、一直在尋找出口的東西!不是簡單的欺凌!

是蓄謀已久的、用債務和暴力織成的羅網!是萬金貴這個畜生早就盯上了姐姐!昨天的沖突,

根本不是偶然!是他們早就計劃好的!那些所謂的“債”,那些“利錢”,都是借口!

都是他們用來勒緊姐姐脖子的繩索!所有的畫面——姐姐在曬谷場教我數豆子時的溫柔,

她被拖進堂屋時的驚惶,門板后傳來的撕裂聲和嗚咽,

院子里那些女人惡毒的咒罵和瘋狂的毆打,最后那一聲沉重的悶響……所有的聲音,

所有的畫面,此刻都在這本薄薄的、浸透了姐姐血淚的賬簿面前,找到了源頭!找到了罪魁!

一股無法形容的、混雜著滔天恨意和冰冷殺氣的洪流,

猛地沖垮了我最后一絲屬于孩童的懵懂和脆弱!身體里那個巨大的空洞,

瞬間被這股狂暴的洪流填滿、充斥、幾乎要爆炸開來!“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仿佛從靈魂深處擠出來的、不成調的嘶吼,終于沖破了死死咬住的牙關,

在死寂的堂屋里爆發出來!聲音沙啞、破碎,像垂死野獸的哀鳴,充滿了無盡的悲憤和怨毒!

眼淚,遲來的、滾燙的眼淚,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沖刷著臉上干涸的血污和泥土。

我把那本薄薄的賬簿死死地、用盡全身力氣按在劇烈起伏的胸口,

仿佛要把它按進自己的心臟里!銅簪子冰冷的觸感硌著掌心。姐姐的血淚,爹娘的遺物,

還有……那根染血的彩繩!它們都在!走!立刻走!帶著它們走!復仇的念頭,

如同黑暗中最毒的藤蔓種子,在這一刻,伴隨著這本賬簿帶來的滔天恨意,

深深扎進了我冰冷的血液里,瘋狂地生根發芽!我胡亂地用那件舊棉襖裹住賬簿和銅簪子,

又把那根沾著泥污和暗紅血跡的彩繩,

死死地、一圈一圈地纏在自己同樣沾滿泥土和干涸血跡的左手腕上。粗糙的線頭摩擦著皮膚,

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卻讓我感到一種病態的清醒和力量。不能再耽擱一秒!我沖出堂屋,

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小獸,憑著本能沖向低矮的院墻。墻角堆著些破籮筐和柴禾。

我手腳并用,奮力地向上爬。粗糙的土墻摩擦著膝蓋和手臂,火辣辣地疼。

后腦的傷口被牽動,又是一陣眩暈。但我咬著牙,指甲摳進墻縫,用盡吃奶的力氣翻了上去!

身體重重地摔在院墻外的泥地上,激起一片塵土。顧不上疼痛,我立刻爬起來,

辨認了一下方向。不能走大路!絕對不能!村后!只有翻過后山,

才能離開這個被詛咒的地方!

我抱著懷里用棉襖包裹的“全部家當”——姐姐的賬簿、娘的銅簪、染血的彩繩,

一頭扎進了村后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山林。山路崎嶇陡峭,布滿碎石和盤結的樹根。

夜色如墨,只有慘淡的月光偶爾透過濃密的枝葉縫隙,在地上投下幾點支離破碎的光斑,

反而更顯得周圍影影綽綽,鬼影幢幢。腳下是厚厚的落葉層,踩上去發出“沙沙”的輕響,

在這死寂的山林里顯得格外清晰,讓我心驚膽戰。荊棘撕扯著我破爛的單衣,

劃出一道道細小的血痕。裸露的腳底板早已被尖銳的石子硌得麻木,

踩在冰冷的露水和腐爛的枝葉上,每一步都鉆心地疼。但我不敢停!不能停!身后的山村,

像一個蟄伏在黑暗中的巨大怪獸,仿佛隨時會睜開無數雙眼睛,伸出無數只爪子,

將我拖回去,撕碎!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我的心臟,越收越緊。

每一次風吹過樹葉的“嘩啦”聲,每一次不知名夜鳥的凄厲啼叫,都讓我渾身汗毛倒豎,

以為是追兵到了。我像驚弓之鳥,在黑暗中跌跌撞撞,狼狽不堪,汗水混合著血水和泥土,

在臉上身上糊了一層又一層。不知跑了多久,翻過了幾個陡坡,體力終于透支到了極限。

胸口像要炸開一樣疼痛,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雙腿如同灌滿了鉛,

沉重得再也抬不起來。眼前陣陣發黑,耳鳴聲再次尖銳地響起。

我靠著一棵粗壯的老槐樹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冰冷的汗水順著額角往下淌。

山林里特有的、帶著腐殖質氣息的寒意包裹上來,讓我冷得牙齒打顫。

懷里緊緊抱著的棉襖包裹,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后的熱源。就在這時,

一陣令人心悸的低吼聲,伴隨著枯枝被踩斷的“咔嚓”聲,從不遠處黑黢黢的灌木叢后傳來!

我的心臟驟然停止了跳動!全身的血液瞬間涌向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黑暗中,

兩點幽綠的光芒,如同地獄的鬼火,在灌木叢的縫隙里亮起!死死地、貪婪地鎖定了我!

野狗!而且是餓極了的野狗!那兩點綠光越來越近,低吼聲變成了充滿威脅和貪婪的咆哮!

一個巨大的、瘦骨嶙峋的黑影,猛地從灌木叢后躥了出來!月光下,它呲著慘白的獠牙,

涎水順著嘴角滴落,喉嚨里發出“呼嚕呼嚕”的可怕聲響,一步步向我逼近!

極度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身體比思維更快地做出了反應!我猛地從地上彈起來,

像一顆被發射出去的炮彈,用盡最后一絲殘存的力氣,朝著旁邊一個更陡峭的山坡沖去!

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爬上去!爬到高處!那畜生就夠不到了!

身后的咆哮聲和急促的奔跑聲瞬間逼近!腥臭的熱氣幾乎噴到了我的后頸!我手腳并用,

指甲死死摳進冰冷的泥土和巖石縫隙里,不顧一切地向上攀爬!尖銳的石棱劃破了手掌,

腳底在濕滑的苔蘚上打滑,每一次滑落都伴隨著野狗撲咬時帶起的腥風!

它鋒利的爪子幾次都擦著我的小腿劃過,撕破了褲管!“滾開!滾開!”我嘶啞地尖叫著,

完全是絕望的吶喊。在又一次差點被咬住腳踝時,我胡亂地抓起手邊一塊松動的石頭,

看也不看,用盡全身力氣向后砸去!“嗷嗚——!”一聲痛楚的哀嚎響起!石頭似乎砸中了!

我不敢回頭,趁著這瞬間的阻滯,爆發出求生的潛能,連滾帶爬地沖上了那個陡坡的頂端!

下面是更深、更黑暗的山澗!野狗在坡下憤怒地咆哮著,徘徊著,

幽綠的眼睛死死盯著坡頂的我,但它似乎對那陡峭的坡度有所忌憚,最終沒有追上來,

只是不甘地低吼了幾聲,身影慢慢消失在濃密的灌木叢里。我癱倒在坡頂冰冷的巖石上,

像一條離水的魚,張大嘴巴,胸膛劇烈地起伏,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肺部的刺痛。

冷汗早已浸透了單衣,冷風一吹,凍得我瑟瑟發抖。手腕上纏著的彩繩,

在剛才的亡命攀爬中,似乎勒得更緊了,粗糙的線頭深深嵌進了皮肉里。

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如同潮水般涌來,幾乎要將我淹沒。眼皮沉重得像墜了鉛塊。不行!

不能睡!在這里睡著,要么凍死,要么被野獸吃掉!我掙扎著坐起來,

把懷里緊緊抱著的棉襖包裹解開,將那件厚實的舊棉襖裹在身上。

衣服上似乎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姐姐的氣息,

讓我冰冷僵硬的身體稍稍感到一點微弱的暖意。我把那本至關重要的賬簿、娘的銅簪子,

還有姐姐的彩繩,小心翼翼地貼身藏好,用破布條緊緊纏在腰上。做完這一切,

我蜷縮在冰冷的巖石后面,背靠著堅硬冰冷的山體。目光越過陡坡,

望向山下那片被黑暗籠罩的山村輪廓。幾點微弱的燈火,像鬼火一樣在遠處閃爍。

所有的恐懼、悲傷、疲憊……都在這一刻,

被胸腔里那本賬簿所點燃的、冰冷而堅硬的恨意所取代。它像一塊燒紅的烙鐵,

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臟上,帶來尖銳的痛楚,卻也帶來一種病態的支撐。

我死死地盯著山下那幾點微弱的燈火,牙齒在寒冷和恨意中咯咯作響。手腕上,

那根染血的彩繩,在清冷的月光下,像一個無聲的烙印。

第三章 銹蝕的齒輪冰冷的巖石像巨獸的脊骨,在深秋的寒夜里散發著刺骨的涼氣。

我蜷縮在巖石凹陷的陰影里,身上裹著姐姐那件打著補丁的舊棉襖。棉絮早已板結發硬,

幾乎失去了保暖的作用,但它粗糙的觸感和那絲若有若無的、早已淡去的屬于姐姐的氣息,

是唯一能讓我在無邊的寒冷與恐懼中,抓住一點虛幻依靠的東西。賬簿、銅簪、染血的彩繩,

用破布條緊緊纏在腰間最貼身的地方。隔著一層薄薄的單衣,它們像幾塊冰冷的烙鐵,

硌著我的皮肉,也烙在我的靈魂上。每一次冰冷的觸感傳來,都如同一次無聲的鞭笞,

提醒著我山下那片燈火里蟄伏的魔鬼,

提醒著那本賬簿上歪歪扭扭寫下的血淚和那三個力透紙背的“恨”字。山林死寂。

風聲穿過光禿禿的枝椏,發出嗚嗚的悲鳴,像是無數枉死者在黑夜中低泣。

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不知名野獸的長嚎,凄厲悠遠,更添幾分滲入骨髓的寒意。我不敢合眼,

每一次眼皮沉重地垂下,眼前就會立刻閃現出姐姐最后被拖走時那道深褐色的拖痕,

閃現出萬金貴那雙被酒精燒紅的、野獸般的眼睛,閃現出女人們揮舞鋤頭時扭曲瘋狂的臉。

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盤踞在心臟周圍,隨時準備收緊絞索。身體的疲憊沉重如山,

但精神卻像一根被拉到極限的弓弦,繃得隨時可能斷裂。天,終于在最深的絕望里,

一點點艱難地撕開了墨黑的夜幕,透出灰蒙蒙的、了無生氣的亮光。雨絲開始飄落。

起初是細密的、冰冷的雨粉,很快就連成了線,淅淅瀝瀝,

最后變成了冰冷的、無休無止的雨簾。山林被籠罩在一片灰白的水霧之中,泥濘不堪。

逃亡的路,在雨水中變得更加艱難和絕望。我像一只迷失在無邊沼澤里的幼獸,憑著本能,

朝著遠離山村的方向,在泥濘、荊棘和冰冷的雨水中掙扎前行。

光著的腳底板早已被尖銳的石子、斷裂的樹枝劃得血肉模糊,每一步踩下去,

都像是踏在燒紅的鐵釘上,鉆心的疼痛混合著刺骨的冰冷,順著神經直沖頭頂。

泥水裹挾著傷口,每一次抬腳,都牽扯著皮肉,留下身后一串混合著淡紅色血水的腳印,

很快又被瓢潑大雨沖刷得無影無蹤。饑餓像一只貪婪的蛀蟲,瘋狂地啃噬著我的胃囊,

帶來一陣陣劇烈的痙攣和眩暈。山林里能吃的野果早已在秋風中落盡,

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在風雨中顫抖。我扒開潮濕的落葉,

尋找著可能殘留的、腐爛的漿果或菌類,顧不上辨別是否有毒,胡亂塞進嘴里。

苦澀、酸腐、泥土的腥氣充斥著口腔,帶來一陣陣劇烈的惡心,但我強迫自己吞咽下去。

只有活著,才能記住!才能……恨!寒冷是另一個如影隨形的惡魔。

單薄的破衣爛衫被冰冷的雨水徹底浸透,緊緊貼在身上,

像一層沉重的、不斷散發著寒氣的冰甲。牙齒不受控制地劇烈磕碰著,咯咯作響。

裹在身上的舊棉襖吸飽了雨水,變得沉重無比,非但無法保暖,

反而像一個冰冷的棺材板壓在身上,不斷帶走殘存的熱量。身體在冰冷和疲憊的雙重夾擊下,

開始不受控制地發抖,像一片在狂風中即將凋零的枯葉。

意識在饑餓、寒冷、傷痛和極度的疲憊中,開始變得模糊、飄忽。眼前的世界時而清晰,

時而扭曲成一片混沌的光影。耳邊除了永不停歇的風聲雨聲,

似乎還夾雜著幻覺般的聲響——姐姐數豆子時輕柔的嗓音,米缸外那些女人惡毒的咒罵,

還有那一聲沉重到靈魂深處的“咚”!好幾次,在翻越陡峭濕滑的山巖時,腳下猛地一滑,

身體不受控制地向深不見底的山澗墜落!

求生的本能和腰間那幾塊冰冷的“烙印”帶來的刺痛,在千鈞一發之際喚醒了殘存的意識,

手指死死摳進冰冷的石縫或抓住濕滑的藤蔓,才堪堪穩住身體,驚出一身冷汗,

隨即又被冰冷的雨水澆透。不知在風雨和山林中跋涉了多久。一天?兩天?

時間的概念早已模糊。體力徹底耗盡,每一步都像是在挪動一座山。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前方灰蒙蒙的雨幕中,似乎出現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不再是無窮無盡的山林輪廓。地平線上,出現了大片大片低矮、雜亂、灰蒙蒙的棚屋。

它們歪歪扭扭地擠在一起,像一堆被隨意丟棄的、沾滿泥污的破鞋。更遠處,

幾根巨大的、冒著滾滾濃煙的煙囪刺破雨幕,如同幾根指向灰暗蒼穹的、污穢的手指。

濃煙被雨水打濕,變成更沉重的灰黑色,沉沉地壓在那片棚屋區的上空。空氣中,

彌漫開一股刺鼻的、混合著煤煙、硫磺和腐爛垃圾的惡臭,取代了山林里草木和泥土的氣息。

城市?或者說是城市的邊緣,最骯臟、最混亂的貧民窟。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所有的恐懼和遲疑。那里有人煙,或許就有食物,有遮蔽風雨的地方!

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拖著如同灌滿鉛的雙腿,踉踉蹌蹌地朝著那片灰暗的棚戶區走去。

入口處,泥濘的道路變成了更深的黑色淤泥,混雜著各種生活垃圾和排泄物的污水肆意橫流,

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氣味。低矮的窩棚大多用油氈、破木板和銹跡斑斑的鐵皮胡亂搭建,

在風雨中搖搖欲墜。穿著破爛、眼神麻木的人們像幽靈一樣在狹窄污穢的巷道里穿梭,

對渾身泥濘、如同乞丐的我投來漠然或警惕的一瞥。饑餓的絞痛再次襲來,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兇猛。胃袋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擰轉。視線已經開始發黑,

身體搖搖欲墜。目光本能地在污水中搜尋,希望能發現一點可以果腹的東西。

在一個散發著惡臭的垃圾堆旁,

幾只皮毛骯臟的老鼠正圍著一小團被雨水泡得發白的、看不出原狀的食物殘渣爭搶。

就在我絕望地盯著那點殘渣,身體不受控制地想要撲過去時,一只沾滿油污和黑灰的大手,

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那力道很大,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粗魯。我嚇得渾身一顫,

驚駭地抬起頭。一張胡子拉碴、布滿皺紋的臉湊到眼前。皮膚黝黑粗糙,

像是被煙熏火燎過無數次,深深淺淺的皺紋里嵌滿了洗不掉的污垢。一雙眼睛渾濁發黃,

眼白布滿血絲,此刻正上下打量著我,

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我破爛的衣服、流著血污的赤腳和瘦骨嶙峋的身體。“小崽子,新來的?

”他的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痰音,一股劣質煙草和隔夜酒氣的臭味噴在我臉上。

我驚恐地點點頭,又猛地搖頭,喉嚨干澀得發不出聲音,

身體因為極度的虛弱和恐懼而瑟瑟發抖。“餓?”他咧開嘴,露出一口被煙熏得焦黃的牙齒,

笑容里帶著一種令人不安的算計。“跟我走,有吃的。” 他不由分說,像拎小雞一樣,

幾乎是將我拖離了那個散發著惡臭的垃圾堆,朝著棚戶區更深處走去。

穿過幾條更加狹窄、更加骯臟的巷道,空氣里刺鼻的工業廢氣味道越來越濃。最終,

他在一個用廢舊鐵皮和油氈搭成的、極其低矮的窩棚前停下。

窩棚門口掛著一塊看不清字跡的、油膩膩的木牌。

他掀開一塊散發著機油和汗臭味的破布簾子,把我推了進去。里面空間極其狹小,光線昏暗,

只有一盞掛在頂棚上的、沾滿油污的燈泡發出昏黃的光。空氣污濁得令人窒息,

混雜著濃烈的機油味、鐵銹味、汗臭味、劣質煙草味,還有一種食物腐敗的酸餿氣。

幾張破舊的長條板凳和一張油膩膩的矮桌幾乎占據了所有空間。

幾個同樣穿著沾滿油污工裝、形容枯槁的男人圍坐在桌邊,沉默地喝著渾濁的湯水,

啃著黑乎乎的窩頭。他們的眼神和帶我來的那人一樣,麻木,疲憊,像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

“老鬼,又撿回來一個?”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漢子抬起頭,瞥了我一眼,

聲音里沒有任何波瀾。“嗯,看著還行,沒病。”那個叫老鬼的男人把我往前一推,

指了指角落里一個散發著酸餿味的木桶,“去,自己盛碗糊糊。

”我的目光瞬間被矮桌上那幾個黑乎乎的窩頭和桶里冒著熱氣的、灰褐色的糊糊吸引住了。

饑餓的火焰瞬間吞噬了所有的理智和警惕。我踉蹌著撲過去,抓起一個冰冷的窩頭,

也顧不上臟,狼吞虎咽地塞進嘴里!干硬粗糙的窩頭渣子刮著喉嚨,噎得我直翻白眼,

但我毫不在意,又用旁邊一個豁了口的破碗,舀起大半碗粘稠滾燙的糊糊,也顧不上燙嘴,

呼呼地吹著氣就往嘴里灌!那糊糊的味道難以形容,

像是用最劣質的麥麩、野菜根甚至鋸末混合熬煮出來的,

帶著一股濃重的土腥氣和說不出的怪味。但此刻在我嘴里,卻無異于珍饈美味。

滾燙的液體滑過干涸灼痛的喉嚨,落入空癟的胃袋,帶來一種近乎虛脫的滿足感。

我貪婪地吞咽著,直到碗底空空,噎在喉嚨口的窩頭也終于順了下去,才喘著粗氣停下來。

胃里被粗糙的食物填滿,帶來一陣飽脹的鈍痛,但身體深處那可怕的空虛感終于暫時退去。

“吃飽了?”老鬼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他不知何時坐到了我對面,

那雙渾濁發黃的眼睛在昏黃的燈光下,閃爍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光。我下意識地點點頭,

身體因為剛剛的狼吞虎咽還在微微顫抖。“吃飽了,就得干活。”老鬼的聲音不高,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鐵律。“這世上,沒有白吃的飯。”他粗糙的手指,沾滿油污和黑灰,

指向窩棚外面,指向那幾根冒著滾滾濃煙的巨大煙囪的方向。“看見那煙囪沒?黑石機械廠。

從明天起,你就跟著我進廠。手腳麻利點,機靈點,別給我惹事。”他頓了頓,

目光像冰冷的鐵鉤,在我瘦小的身體上刮過,“干得不好,

或者想跑……”他拿起桌上一個沉重的扳手,隨意地在油膩的桌面上敲了敲,

發出沉悶的金屬撞擊聲,那聲音在狹小的窩棚里顯得格外刺耳。“打斷腿扔出去喂野狗,

這地方沒人會多看一眼。”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遍全身。

剛剛吃下去的食物仿佛在胃里變成了冰冷的石頭。我抬起頭,對上老鬼那雙毫無溫度的眼睛。

那里面沒有憐憫,沒有善意,只有一種赤裸裸的、如同看待工具般的漠然和掌控。

這里不是庇護所,是另一個形態不同的牢籠。但我沒有選擇。一絲一毫都沒有。離開這里,

外面只有冰冷的雨水、饑餓和比野狗更可怕的追捕(至少在我當時的認知里)。活下去,

是唯一殘存的、支撐著我不倒下的念頭。活下去,才能記住!才能……恨!我低下頭,

看著自己沾滿污泥和血污、瘦得像雞爪一樣的手,指甲縫里嵌滿了黑色的油垢。手腕上,

那根染血的彩繩被污垢覆蓋,只露出一點點褪色的線頭。我用力地、緩慢地點了點頭,

喉嚨里發出一個干澀嘶啞的音節:“……嗯。”黑石機械廠,

是這片工業區邊緣一個巨大的、轟鳴不休的鋼鐵怪獸。巨大的廠房如同匍匐的巨獸骨架,

屋頂是銹跡斑斑的波浪鐵皮,墻壁被煙囪噴出的煤灰染成了永恒的灰黑色。一走進去,

巨大的噪音就像無數把鈍錘,瘋狂地敲打著耳膜,震得人頭皮發麻。

巨大嘶鳴、金屬鍛打發出的沉重悶響、皮帶輪高速轉動的呼呼風聲……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

形成一股狂暴的、無休無止的聲浪洪流,瞬間就能淹沒人的所有感官。

、燃燒的煤炭、酸腐的冷卻液、還有工人們身上散發出的汗臭……每一種氣味都濃烈而霸道,

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粘稠的、仿佛能附著在肺葉上的污濁。光線昏暗。

高高的天窗上積滿了厚厚的煤灰,透進來的光線被切割得支離破碎,昏沉沉的。廠房深處,

巨大的、如同史前巨獸般的機器在昏暗中運轉,沉重的飛輪,冰冷的連桿,

粗大的蒸汽管道……它們在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中不知疲倦地運動著,散發出灼人的熱浪。

穿著骯臟工裝、如同螞蟻般渺小的工人們在其間穿梭、操作,

身影被巨大的機器陰影吞沒又吐出。

我成了這鋼鐵巨獸腹腔里最微不足道的一顆螺絲釘——一個打雜的童工。“小樹墩!

死哪去了?把地溝里的鐵屑給我清出來!磨蹭什么!”工頭粗嘎的吼聲穿透噪音,

像鞭子一樣抽打過來。“小崽子!去給三號車床的冷卻水箱加水!快!機器要燒了!

”另一個聲音在另一頭響起。我的工作沒有固定位置,沒有固定內容。哪里需要,

我就得立刻出現在哪里。清理堆積如山的、還帶著灼人余溫的鐵屑和廢料,

沉重的鐵鏟幾乎比我人還高,

每一次揮動都耗盡力氣;推著巨大的、裝滿冷卻水的鐵皮桶在濕滑油膩的地面上奔走,

壓得稚嫩的肩膀紅腫破皮;給那些脾氣暴躁、動不動就“罷工”的老舊機器加注刺鼻的機油,

滾燙的油星時常濺到手臂上,燙起一個個水泡;搬運沉重的零件箱,

箱子棱角在手臂和腿上劃出一道道血痕……汗水如同溪流,混合著臉上的機油和鐵銹黑灰,

在皮膚上沖刷出一道道污濁的溝壑。單薄的工裝很快就被汗水、油污和冷卻液浸透,

變得又硬又沉,摩擦著皮膚上無數的劃傷和燙傷,帶來鉆心的疼痛。呼吸著污濁的空氣,

肺部像塞滿了粗糙的砂紙,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火辣辣的刺痛。

巨大的噪音無時無刻不在沖擊著耳膜,時間久了,耳朵里只剩下持續不斷的、尖銳的嗡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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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5-06-17 23:0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