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上了如海般沉默深邃的他。我為他著迷,包容他所有疏離,
甚至為他找借口:深海注定無法回應淺灘的呼喚。直到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
我渾身濕透、狼狽不堪地捧著藥出現在他面前。他卻正與友人談笑風生,
仿佛根本沒看到我的存在。那一刻我終于明白:海并非無聲,只是不為我澎湃。海沒有錯,
是我妄想私藏一片不屬于我的海。于是我安靜地離開,任憑風浪再起,亦不再回頭。
夜風裹挾著咸澀,吹拂在我裸露的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寒意。腳下是微涼潮濕的沙灘,
我獨自坐在礁石上,凝望著眼前這片巨大的黑暗。浪花不知疲倦地一次次涌來,
在腳邊碎裂成白色的泡沫,發出低沉而恒久的嘆息,隨即又迅速退去,將沙粒拖回深海。
遠處,城市的燈火在墨色的海面上投下破碎而搖曳的光影,像撒落一地的廉價水晶,
虛幻而遙遠。手機屏幕在黑暗中突兀地亮起,又黯淡下去,無聲地躺在我的手心。
我下意識地攥緊了它,冰冷的金屬外殼硌著掌心,試圖從這微小的硬物上汲取一點支撐。
屏幕上,是我發出的最后一條信息:“胃還疼嗎?外面風大,早點休息。
”孤零零地懸停在對話框里,下方是長達數小時的空白,沒有任何回應。海風更勁了,
帶著深夜的涼意穿透我單薄的衣衫。我抱緊了膝蓋,將下巴抵在上面,
目光固執地投向那片吞噬了所有光亮的、無垠的海面。他就像這片海。
初遇時那種沉靜、深邃,仿佛能容納世間所有波濤洶涌卻又波瀾不驚的氣質,
一瞬間就攫住了我。他站在人群邊緣,目光落在不知名的遠方,
周遭的喧囂仿佛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那一刻,我像是被磁石吸引的鐵屑,
不由自主地向他靠近。“在看什么?”我鼓起勇氣問,聲音在喧鬧的背景里顯得有些突兀。
他側過頭,目光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絲被打擾的微訝,隨即又歸于一種溫和的疏離。
“沒什么,”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奇特的安撫力量,卻又像隔著一層薄霧,
“只是……習慣看看遠處。”后來,我知道了他的名字——陳嶼。
這名字本身就像一座沉默的海島,帶著隔絕的意味。他的疏離,
漸漸成了我眼中最迷人的特質。他很少主動聯系,電話常常靜默無聲,
信息框里常常是我長長的綠色氣泡,頂著他簡短的、甚至有時隔天的白色回復。
朋友們替我不平:“這人怎么這樣?太不把你當回事了!”我下意識地為他辯解,
言語間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維護:“他就是這樣的人啊,像海一樣,
不會為了誰就改變自己的節奏。”我說這話時,心里涌動著一種奇異的滿足感,
仿佛獨占了對某種深邃之物的理解權。我甚至固執地相信,
這沉默里藏著旁人無法觸及的深意,只待我耐心去解讀。每一次他短暫的回應,
哪怕只是一個“嗯”字,都足以讓我在屏幕前反復咀嚼,
從中榨取出一點微薄的、支撐我繼續幻想的甜意。夜色越發濃重,
海水的涼氣從腳底絲絲縷縷地蔓延上來。我蜷縮得更緊了些,臉頰貼著冰冷的膝蓋。
手機屏幕固執地黑著,像一塊沉默的礁石。我固執地想著,他大概又沉浸在他的世界里了吧?
或者,那惱人的胃痛又找上他了?他總是不在意,疼起來也只是皺著眉,一聲不吭。
這些念頭像藤蔓一樣纏繞著我,混合著海風的咸澀氣息,
竟奇異地發酵出一種自我感動的暖意——仿佛我的擔憂和等待,本身就能穿透這無邊的沉默,
抵達他深海般的內心。風漸漸帶上了更深的涼意,像無形的絲線纏繞著裸露的肌膚。
我站起身,腿腳有些發麻。最后看了一眼那依舊沉默的手機和遠處那片毫無回應的黑暗海面,
我轉過身,深一腳淺一腳地離開沙灘,把海浪那永恒的嘆息留在身后。沙粒鉆進涼鞋的縫隙,
每一步都帶著細微的摩擦聲,像是在提醒我歸途的孤寂。清晨的光線透過沒拉嚴的窗簾縫隙,
像一把利刃切開了臥室的昏暗,正好落在我眼皮上。我皺著眉,不情愿地翻了個身,
意識尚未完全清醒,手卻已經下意識地在枕邊摸索。指尖觸到冰涼的手機屏幕,
瞬間清醒了大半。我猛地坐起來,解鎖屏幕。信息欄空空如也。
心底那點微弱的期待像被針扎破的氣球,倏地癟了下去,留下一種空洞的悶痛。
我點開和他的對話框,最后那條“胃還疼嗎?”依舊孤零零地懸在那里,
時間顯示已是昨天深夜。下面一片死寂的空白,
像是對我所有小心翼翼和牽腸掛肚的無情嘲諷。我煩躁地把手機扔回床上,屏幕朝下,
仿佛這樣就能隔絕那份無聲的拒絕。可人剛走進洗手間,牙刷含在嘴里,滿嘴的薄荷泡沫,
眼睛卻不受控制地瞟向臥室。那沉默的黑色小方塊,像一塊磁石,牢牢吸著我的不安。
我匆匆漱口,胡亂抹了把臉,水珠都來不及擦干,又快步沖回床邊,把手機抓在手里。
屏幕點亮——依舊什么都沒有。一股無名火猛地竄了上來,燒得喉嚨發干。
我手指懸在屏幕上方,幾乎想立刻撥過去,質問、發泄,
或者僅僅是想確認電話那頭并非一片虛無。但指尖落下時,
卻只是重重地、泄憤般地在虛擬鍵盤上敲擊:“昨晚睡得好嗎?胃痛有沒有好一點?”發送。
綠色的氣泡彈出,瞬間又沉入那片令人窒息的空白海洋。整個上午,
工作郵件和表格數據在眼前晃動,卻如同隔著一層毛玻璃,模糊不清。
鍵盤敲擊聲、同事的交談聲,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我的注意力像被一根無形的線牢牢系在口袋里的手機上,
每一次輕微的震動(大多是無關緊要的群消息)都讓心跳驟然加速,隨即又跌落谷底,
變成更深的焦灼和失落。午餐食不知味,筷子無意識地在餐盤里撥弄著,
心思早已飄到九霄云外。他今天在做什么?是不是項目又卡殼了?還是……胃疼得厲害?
這個念頭像藤蔓一樣瘋長,纏繞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下午三點多,手機突然在掌心震動起來。
不是信息提示音,而是來電!屏幕上跳動著那個早已爛熟于心的名字——陳嶼。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然后瘋狂地擂動起來,撞得胸腔生疼。
血液瞬間涌上臉頰和耳根,手指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劃了好幾次才接通電話。“喂?
”我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急促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嗯。
”電話那頭傳來他熟悉的聲音,低沉,平穩,聽不出什么情緒,“剛開完會。有事?
”那點因他主動來電而燃起的雀躍小火苗,被他平淡無奇的“有事?
”兩個字當頭澆了一盆冷水。我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靜自然:“沒什么大事,
就是……看你昨晚沒回信息,有點擔心你的胃。還疼嗎?”“還好。”依舊是簡潔的兩個字,
連一點語氣上的起伏都沒有,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
話筒里傳來輕微的紙張翻動聲,他似乎還在忙別的事。“哦……那就好。”我喉嚨有些發緊,
指甲無意識地掐著辦公桌的邊緣,“那……你記得按時吃飯,別喝太多咖啡刺激胃。
”我的叮囑聽起來干巴巴的,像在背誦某種義務。“知道了。”他應道,
語氣里聽不出是感謝還是敷衍,“還有事嗎?我這邊還有點東西要處理。”“沒……沒事了。
”我連忙說,心頭那點微弱的暖意徹底熄滅,只剩下一種冰冷的尷尬,“你忙吧。”“嗯。
”他應了一聲,沒有道別,通話干脆地斷掉了。忙音瞬間充斥了聽筒,單調而冗長,
像是對我所有關切和卑微期待的無情嘲笑。我慢慢放下手機,
聽筒里急促的忙音還在耳朵里嗡嗡作響,像一群惱人的小飛蟲。
辦公室里空調的冷風吹在臉上,剛才通話時涌起的熱度迅速退去,留下一種冰涼的尷尬。
我盯著電腦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數據,光標在某個單元格里固執地閃爍著,
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小周,”鄰座同事林薇探過頭,壓低聲音,
眼神里帶著點八卦和同情,“剛是你那位‘深海先生’的電話?
”林薇是我在公司里關系最近的同事,也是唯一一個知曉我對陳嶼這份近乎偏執情感的人。
她給陳嶼起了個“深海先生”的外號,帶著點調侃,更多是無奈。我勉強扯了扯嘴角,
算是默認,手指無意識地摳著鍵盤邊緣。“又是‘嗯’、‘哦’、‘知道了’三件套?
”林薇撇撇嘴,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我說周淼,你這到底是圖什么呀?
你這片熱情似火的‘淺灘’,撞上他那萬年不化的‘深海’,連個水花都濺不起來,
不覺得累得慌?”她的話像小針,扎在我極力維持的平靜表象上。我垂下眼,
盯著屏幕上那個閃爍的光標,低聲道:“他就是這樣的性子……習慣了就好。海,
不都是這樣的嗎?你總不能要求它像小溪一樣叮叮咚咚地回應你吧?”這話說出來,
與其說是說服林薇,不如說是在說服自己。一遍遍重復這個關于海的比喻,
仿佛就能給那些冰冷的忽視和敷衍披上一層合理甚至浪漫的外衣。林薇翻了個巨大的白眼,
恨鐵不成鋼地戳了戳我的額頭:“醒醒吧我的傻姑娘!海是無情,那是自然規律。
可你那位陳先生,他是個人!是人就有心!他要是心里有你,再深的海,
也得給你翻個浪花出來!”她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點心疼,“你看看你自己,
信息秒回,電話秒接,他皺個眉頭你就擔心他胃疼,
他隨口提句降溫你巴巴地跑去送外套……他呢?他為你做過什么?哪怕一次,
主動問問你‘吃飯了沒’‘下班路上小心’?”林薇的話一句比一句尖銳,像剝洋蔥一樣,
一層層撕開我為自己精心構筑的幻象堡壘。那些被我有意無意忽略的細節,
此刻清晰地浮現出來:我生日那天,他一條信息都沒有,
后來輕描淡寫地說“忘了”;我重感冒發燒,
發來一句“多喝水”;無數個我捧著手機等到深夜的夜晚……一股尖銳的酸澀猛地沖上鼻腔,
眼眶瞬間發熱。“我……”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是啊,
林薇說得對。海是沉默的,但海的沉默是亙古不變的法則。而他的沉默,
指向性如此明確——只是對我。只是對我周淼。“行了行了,”林薇看我眼圈泛紅,
嘆了口氣,語氣軟了下來,“我也不是非要戳你心窩子。就是心疼你,傻姑娘。
你這片淺灘啊,再這么耗下去,海水沒漲潮,你自己先被曬干了。
”她抽了張紙巾塞到我手里,“擦擦。晚上請你喝奶茶,加雙份珍珠,化悲憤為食欲!
”我捏著那張柔軟的紙巾,指尖冰涼。林薇的話像投入深水的一顆石子,
終于在我那片固執的、自我安慰的淺灘上,激起了第一圈無法忽視的漣漪。那漣漪擴散著,
帶著冰冷的刺痛感,動搖著我長久以來賴以自欺的根基。我低下頭,
看著紙巾在指間被無意識地揉皺。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時徹底陰沉下來,
厚重的鉛灰色云層沉甸甸地壓在城市的天際線上,空氣悶得能擰出水來。
手機屏幕固執地黑著,像一塊拒絕溝通的頑石。我坐在工位前,
指尖在冰涼的金屬外殼上無意識地滑動,心思卻早已飄遠。
林薇下午那些尖銳的話語還在耳邊回蕩,與陳嶼那慣常的沉默交織在一起,
攪得胃里一陣陣發緊,沉甸甸地墜著,比窗外醞釀風暴的天空還要壓抑。他胃不好的老毛病,
我是知道的。有時項目壓力大,或者飲食不規律,那毛病就會找上門。他疼起來時,
眉心會擰成一個淺淺的“川”字,臉色微微發白,卻依舊沉默,只是習慣性地用手按著上腹。
以前偶爾聽他提起,或者從他疲憊的神色里猜出來,我總會忍不住跑去買藥。而他,
也從未拒絕過那些放在他桌上的胃藥。屏幕右下角的時間數字跳動了一下,下班時間到了。
辦公室瞬間被收拾東西的窸窣聲和同事的告別話語填滿。“小周,還不走?
外面看著要下大雨了!”林薇拎著包,經過我工位時提醒道。“嗯,就走。”我應了一聲,
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毫無動靜的手機。
一種莫名的、混雜著擔憂和某種自我證明沖動的焦灼感,像藤蔓一樣緊緊纏住了心臟。
他今天會疼嗎?這沉悶的天氣,對他那脆弱的胃簡直是折磨。下午那個電話里,
他只說“還好”,可他的“還好”,從來都意味著“不太好”。這個念頭一旦升起,
就像野草般瘋長。“算了,就這一次。”我像是說服自己,又像是在給自己一個行動的理由,
低聲自語,“買了藥送去就走。至少……至少確認他沒事。” 這理由聽起來如此正當,
甚至帶著點自我犧牲的悲壯感,輕易地壓倒了林薇下午的警告和我心底那點剛剛萌芽的猶疑。
我抓起包,幾乎是沖出了辦公室。電梯下降時,手機終于震動了一下。
我幾乎是屏住呼吸點開——卻只是一條無關緊要的廣告推送。
屏幕的光映著我瞬間黯淡下去的臉。走出寫字樓,風已經起來了,帶著土腥味和雨前的涼意,
卷起地上的落葉和碎紙屑。天色暗得如同提前入夜,街燈尚未亮起,
整個世界籠罩在一種山雨欲來的昏黃之中。最近的藥店在兩條街外。風越來越大,
吹得我幾乎睜不開眼,單薄的外套根本擋不住這突如其來的寒意。剛走到一半,
豆大的雨點毫無預兆地砸了下來,先是稀疏的幾顆,砸在臉上生疼,緊接著便連成了線,
瞬間演變成一場傾盆大雨。雨水冰冷刺骨,瞬間澆透了我的頭發和衣服。
我狼狽地用手擋在額前,卻無濟于事。腳下的水洼迅速積起渾濁的水,
每一步都濺起冰冷的水花。沖進藥店時,我渾身濕透,頭發緊貼在臉上,
水珠順著發梢和下巴不斷滴落,在地板上洇開一小片水漬。店員驚愕地看著我。
我沒時間在意,直奔柜臺,
聲音因為寒冷和急促而微微發抖:“麻煩……麻煩拿一盒奧美拉唑腸溶膠囊,
還有……斯達舒。”這些都是他以前用過、效果還不錯的藥。付錢時,
濕漉漉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劃了好幾次才成功支付。接過店員遞來的塑料袋,
我顧不上擦一下臉上的雨水,又一頭扎進了門外白茫茫的雨幕里。雨更大了,
像無數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身上。風裹挾著雨水,幾乎讓人寸步難行。視線被雨水模糊,
街道上的車輛開著霧燈,緩慢行駛,濺起一人高的水墻。我緊緊護著懷里裝著藥盒的塑料袋,
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鞋子早已灌滿了水,每一步都沉重而冰冷。出租車?根本別想打到。
公交站?最近的也在幾百米外。我只能咬緊牙關,憑著記憶和模糊的視線,
朝著他公寓的方向艱難跋涉。冰冷的雨水順著脖子流進衣領,激起一陣陣寒顫。
懷里的藥盒隔著塑料袋傳來一點微弱的硬度,
成了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支撐我前行的東西——仿佛這小小的盒子,能承載我所有的關切,
穿透這冰冷的雨幕,抵達那片沉默的深海。雨水順著發梢、衣角不斷往下淌,
在腳邊匯成一小灘水漬。冷意從濕透的布料鉆進皮膚,深入骨髓,牙齒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顫。
終于,那棟熟悉的公寓樓在滂沱雨幕中現出輪廓,像一座濕漉漉的灰色堡壘。
我幾乎是踉蹌著沖到單元門禁前,手指因為寒冷和用力而僵硬,
顫抖著按下那個早已刻在心里的房號:603。
“嘟——嘟——” 單調的等待音透過冰冷的金屬通話器傳出,混在嘩啦啦的雨聲里,
敲打著我的耳膜。每一次“嘟”聲的間隔,都像一個被拉長的、充滿不確定的深淵。
他會開門嗎?他會不會……根本不在家?就在那等待音幾乎要耗盡我最后一點力氣時,
“咔噠”一聲輕響,門禁鎖開了。那聲音微弱,卻像一道赦令。我心頭一松,
甚至涌起一絲卑微的慶幸,連忙用力拉開沉重的單元門,濕淋淋地閃了進去。電梯平穩上升,
狹小的空間里只有我沉重的喘息和濕衣服不斷滴水的聲音。
鏡面般的電梯門映出一個狼狽不堪的影子:頭發凌亂地貼在蒼白的臉上,
妝容被雨水沖刷得模糊一片,衣服濕漉漉地裹在身上,往下滴著水,
手里緊緊攥著一個同樣濕透的塑料袋。我移開視線,不敢再看。六樓到了。電梯門無聲滑開,
走廊里柔和的暖光包裹上來,與外面的凄風苦雨仿佛兩個世界。我走到603門口,
深吸一口氣,那混雜著雨水泥土和自身狼狽的氣息冰冷地灌入肺里。抬手,
輕輕叩響了深色的房門。門開了。暖黃色的燈光和室內的溫暖氣息瞬間涌出,
包裹住門口濕冷的我。開門的人卻不是陳嶼,而是他的朋友沈銳。沈銳看到門外的我,
明顯愣了一下,臉上掠過一絲毫不掩飾的驚訝,隨即是某種尷尬的復雜神情。“周淼?
”沈銳的聲音帶著點不確定,目光飛快地掃過我全身的狼狽,“你怎么……淋成這樣?
快進來!”他側身讓開。就在他讓開的瞬間,客廳的景象毫無遮擋地撞入我的眼簾。
明亮的燈光下,陳嶼就坐在客廳中央的沙發上,姿態放松。
他面前矮幾上散落著幾罐啤酒、幾碟下酒的小食,還有一副攤開的撲克牌。
他手里正拿著幾張牌,嘴角還噙著一抹輕松的笑意,顯然剛才正和沈銳聊得開心。
聽到門口的動靜,他微微側過頭,目光朝門口投來。他的視線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很平靜,
像掠過一件無關緊要的家具,或者窗外一片普通的落葉。沒有驚訝,沒有關切,
沒有一絲一毫因我此刻的狼狽而起的波瀾。那眼神里甚至沒有詢問,
只有一種被打擾了休閑時光的、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不耐煩。
那目光在我臉上停頓了不到一秒,隨即又平淡地移開,落回到手中的撲克牌上,
仿佛門口站著的只是一個送錯快遞的陌生人。時間,在那一刻仿佛被凍住了。走廊的燈光,
室內的喧囂,沈銳那句“快進來”的尾音,還有我自己沉重的心跳和牙齒打顫的咯咯聲,
全都凝固在陳嶼那一眼的淡漠里。冰冷濕透的衣服緊貼著皮膚,
帶來的寒意卻遠不及他眼神的萬分之一。心臟像是被一只冰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向下沉墜,
沉入一個無底的冰窟。沈銳的尷尬似乎更重了,他干咳一聲,
試圖打破這令人窒息的凝固:“那個……陳嶼,周淼來了,看樣子是給你送東西?
外面雨太大了……”陳嶼終于再次抬眼。這一次,
他的目光落在了我手里緊緊攥著的、濕漉漉的塑料袋上。袋子因為被雨水浸透,
變得有些透明,隱約可見里面藥盒的形狀。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不是感動,
更像是……被打擾后的輕微困擾。“哦,”他開口了,聲音依舊是那種慣常的平淡,
聽不出情緒,“藥?”他頓了頓,目光又落回我濕透的、滴著水的狼狽樣子上,補充了一句,
“怎么弄成這樣?”這句話像一根冰冷的針,精準地刺破了我最后一點搖搖欲墜的尊嚴。
“怎么弄成這樣?” 是啊,怎么弄成這樣?頂著臺風,淋成落湯雞,穿過半個城市,
像個傻子一樣捧著藥出現在這里,就是為了看他這副舒適愜意、對我的狼狽無動于衷的樣子?
一股巨大的、混合著冰冷、羞恥和某種遲來的、被徹底點醒的荒謬感的浪潮,
猛地沖垮了我搖搖欲墜的心防。胃里翻江倒海,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又酸又澀。
我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發現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音。手里那個裝著藥盒的塑料袋,
此刻變得無比沉重,像一個巨大的諷刺。它不再是我關切的證明,
而是我所有自欺欺人、自作多情、自取其辱的鐵證。我猛地低下頭,
不敢再看客廳里那刺眼的燈光和他平靜的臉。視線瞬間模糊,
滾燙的液體在冰冷的臉頰上沖出兩道灼熱的痕跡,與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我像是被什么東西燙到一樣,猛地將那個濕透的塑料袋往沈銳手里一塞,動作倉促而狼狽。
“給……他的。”聲音嘶啞得幾乎不像自己的。然后,
在沈銳錯愕的目光和陳嶼依舊平靜的注視下,我猛地轉過身,
幾乎是跌撞著沖回了冰冷的電梯間。電梯門合上的瞬間,我靠在冰冷的金屬轎廂壁上,
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電梯下行時失重的感覺,
像極了心臟在胸腔里不斷下墜的滋味。外面震耳欲聾的雨聲被隔絕了,
狹小的空間里只剩下我壓抑的、破碎的喘息聲,
還有臉上那無法控制的、滾燙的液體不斷涌出、滑落。電梯冰冷的不銹鋼壁緊貼著我的后背,
那寒意透過濕透的布料,直直鉆進骨頭縫里。轎廂頂燈慘白的光線打下來,
在我低垂的視野里投下搖晃的陰影。臉上濕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
只感覺一片冰涼。剛才那短短幾十秒里發生的一切——他舒適愜意的樣子,
他看過來的平靜眼神,
那句“怎么弄成這樣”——像一幀幀慢放的、無聲卻極具沖擊力的畫面,在腦海里反復沖撞。
電梯數字無聲地跳動,從“6”降到“1”。輕微的失重感傳來,門開了。
外面是公寓樓空曠昏暗的大堂,風雨聲被玻璃門隔絕,顯得遙遠而沉悶。
我像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空殼,麻木地走了出去。
單元門沉重的玻璃門隔絕了外面世界的咆哮。我站在門內狹窄的避風處,望著外面。
狂風卷著暴雨,在路燈昏黃的光柱里瘋狂地扭動、抽打,
天地間只剩下白茫茫的水幕和震耳欲聾的喧囂。雨水猛烈地沖刷著玻璃門,
匯成一道道急促的、不斷向下奔流的水痕,模糊了外面的一切景象。
我的目光穿透那些扭曲的水流,沒有焦點地投向風雨深處那片巨大的、不可知的黑暗。
臉上殘留的濕意冰冷,心臟的位置卻像被掏空了,只剩下一種沉重的、鈍刀子割肉般的悶痛。
那痛感并不尖銳,卻彌漫到四肢百骸,讓每一寸骨頭都感到疲憊和寒冷。“你看,
連臺風都推不動這片海……” 這念頭毫無預兆地浮現在腦海,清晰得如同耳語。聲音很輕,
帶著一種徹底死寂后的平靜,像暴風雨眼中心那一小塊詭異的安寧。它不是我刻意去想,
而是從心底那片被碾碎的廢墟里,自然而然浮現的塵埃落定。是啊,臺風。
窗外這自然界最狂暴的力量,足以拔起樹木,掀翻屋頂,摧毀一切不夠堅固的東西。
可它撼動那片海了嗎?沒有。海依舊是海,沉默地承受著風暴的鞭撻,或許深處有暗流洶涌,
但海面之上,它依舊保持著自己的節奏和廣闊。風暴過后,海還是海,
不會因為一場臺風就改變它億萬年的本質。陳嶼,就是那片海。我的期待,我的付出,
我的狼狽不堪,我的孤注一擲……就像這場看似狂暴的臺風,投入他那片深海,
連一絲漣漪都未曾真正激起。他不是無聲,他只是……不為我澎湃。不為我周淼澎湃。
這個認知,像一道冰冷的閃電,
終于徹底劈開了我長久以來為自己構筑的、名為“理解”和“等待”的迷霧堡壘。
堡壘轟然倒塌,露出底下赤裸而殘酷的真相。原來林薇是對的,朋友們是對的,
所有旁觀者清的道理都是對的。錯的只有我,是我固執地捂住耳朵,閉上眼睛,
用自己幻想的濾鏡,把一片亙古不變的、不為任何人動搖的深海,
解讀成了等待被喚醒的深情。海沒有錯。錯的是我,妄想私藏一片不屬于我的海。錯的是我,
自不量力地以為自己是特別的,以為我的溫度能融化深海的堅冰。錯的是我,
在漫長的獨角戲里,入戲太深。一股深重的疲憊感,如同窗外的潮水,猛地淹沒了上來。
那是一種從靈魂深處透出來的倦怠,比身體的寒冷和濕漉漉的沉重感更甚。
它壓垮了我的肩膀,讓我只想找一個地方蜷縮起來,
讓這鋪天蓋地的清醒和隨之而來的巨大痛楚,慢慢沉淀下去。玻璃門外,風雨依舊肆虐。
我伸出手,冰冷的指尖觸碰到同樣冰冷的玻璃,然后用力推開了那扇沉重的門。
狂風夾雜著冰冷的雨點,瞬間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像無數細密的針。我深吸一口氣,
那混雜著土腥味和水汽的冰冷空氣灌滿胸腔,帶來一種近乎自虐的清醒。
沒有再回頭看一眼那棟燈火通明的公寓樓,我毫不猶豫地抬腳,
邁進了那片白茫茫的、震耳欲聾的風雨之中。雨水瞬間再次澆透全身,冰冷刺骨,
每一步踩下去,積水都漫過腳踝。風拉扯著我的頭發和濕透的衣襟,幾乎要將人掀翻。
可奇怪的是,這一次,除了冷,心里卻不再有那種被拋棄的、撕心裂肺的痛楚。
只剩下一種被雨水沖刷后的、荒蕪的平靜。任憑風浪起。這一次,是真的,不再回頭留戀了。
三個月后,初秋的陽光已經有了清透的質感,不再灼熱,慷慨地灑在細軟的沙灘上。
海水退潮了,留下大片濕潤的、閃著微光的淺灘,像一面巨大的、破碎的鏡子,
倒映著高遠遼闊的藍天和絲絲縷縷的白云。我赤著腳,踩在微涼的沙粒上,
感受著那份堅實和一點點粗糲的觸感。海浪在遠處,溫柔地、有節奏地涌動著,
一層一層推向岸邊,在沙灘上留下白色的花邊,又悄然退去,發出舒緩的、永恒的嘆息。
林薇盤腿坐在我旁邊的沙灘巾上,墨鏡推到頭頂,手里捏著一個啃了一半的蘋果。
海風吹亂了她的短發。“喂,跟你說個事兒,”她突然用胳膊肘碰了碰我,
語氣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昨天……嗯,碰到沈銳了。”我正彎腰,
指尖觸碰著退潮后留在沙灘上的一枚小巧完整的白色貝殼。它的邊緣光滑,
在陽光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聽到沈銳的名字,我的動作只是微微頓了一下,
指尖繼續描摹著貝殼溫潤的弧度,輕輕應了一聲:“嗯?”“他……拐彎抹角地,問起你。
”林薇觀察著我的神色,語速放慢了些,“說陳嶼最近……好像有點不一樣。項目也推了,
話更少了,經常一個人待著。沈銳那意思……大概是想問問你,知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說完,趕緊咬了一大口蘋果,發出清脆的聲響,像是在掩飾某種尷尬。我直起身,
將那枚小小的白色貝殼握在掌心。它帶著陽光的溫度和沙粒的微涼。我抬起頭,
目光投向遠處那片遼闊的蔚藍。海水在陽光下呈現出豐富的層次,
從近岸的淺綠到遠方的深藍,一直延伸到與天空相接的地方,無邊無際。海鷗舒展著翅膀,
在澄澈的天幕下自由地盤旋。“是嗎?”我的聲音很平靜,像腳下這片被海浪撫平的沙灘,
“那挺好的。”林薇似乎沒料到我會是這種反應,一時忘了咀嚼,有些錯愕地看著我。
我轉過頭,對她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像掠過海面的微風,沒有負擔。然后,
我再次將視線投向那片浩瀚無垠的藍色,輕聲說:“你看,海,依然很美。
”陽光暖暖地落在身上,海風帶著咸味,溫柔地拂過臉頰。我攤開掌心,
那枚小小的白貝殼安靜地躺在那里,反射著細碎的光。看了一會兒,我彎下腰,
將它輕輕放回濕潤的沙地上。退潮的海水正溫柔地漫上來,一個細小的浪花涌至腳邊,
輕柔地吻了一下那枚貝殼,又帶著細碎的泡沫退去。我直起身,不再看它。
赤著的雙腳踩進微涼的海水里,感受著浪花溫柔的沖刷。水很清,
能看到細小的沙粒在腳趾縫間流動。我慢慢地,一步一步,
朝著那片廣闊、深沉、永恒涌動的蔚藍走去。日子像退潮后的沙灘,
被新的浪花一遍遍撫平、覆蓋,留下嶄新的、潮濕的印記。海城特有的、帶著咸腥氣的風,
日復一日地吹過窗欞,卷走舊日氣息。新租的小公寓,陽臺正對著一條車流稀疏的老街,
再遠些,越過幾排低矮的紅色屋頂,便是那片熟悉的、遼闊的蔚藍。工作也換了軌道,
從原先那個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玻璃盒子,
跳到了一家規模小得多、氛圍卻輕松溫暖的創意工作室。生活,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
也按下了重啟鍵。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連同那個名字,被我小心翼翼地封存起來,
像一枚深埋進沙礫的貝殼,不再輕易去觸碰。偶爾在深夜,或是某個毫無防備的瞬間,
那冰冷的雨水澆透全身的觸感,那雙平靜得近乎殘酷的眼睛,會猝不及防地撞進腦海。
心口會猛地一縮,隨即又被一種更深沉、更平靜的倦怠感覆蓋。那不是痛,
更像是一種確認——確認那場臺風真的來過,確認那片海真的從未為我翻涌過浪花。然后,
便歸于沉寂。林薇有時會欲言又止,目光在我臉上逡巡。我知道她想說什么,
沈銳大概又傳遞了某些關于陳嶼“不太一樣”的消息。我只是笑笑,岔開話題,
給她看我新養的、在窗臺上努力舒展枝葉的綠蘿,或者抱怨新接手項目的某個奇葩客戶。
她漸漸也就不再提了,只是看我的眼神里,多了幾分真正的、放下心來的欣慰。周末,
我習慣了沿著海岸線漫無目的地走。不再執著于某一塊礁石,某一片特定的海域。
有時是游人如織的細軟沙灘,
看孩子們嬉鬧著堆砌注定會被潮水帶走的城堡;有時是偏僻的、布滿嶙峋怪石的海岬,
聽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沫。海風自由地穿過我的頭發和衣襟,
帶著它恒久不變的咸澀與遼闊。我不再試圖從這片永恒的涌動中解讀什么深意,
只是感受著它的存在,像感受陽光的溫度,空氣的流動。它只是海,而我,
只是岸邊一個渺小的、可以自由來去的過客。初冬的一個周末,陽光出奇地好,
驅散了海城慣有的濕冷,空氣清冽得像冰鎮的薄荷水。林薇拉著我,
說要“用甜品治愈一切”,鉆進了一家開在老街轉角、頗有名氣的咖啡館。
玻璃櫥窗里陳列著精致的蛋糕,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咖啡香和烘焙的甜香。
我們選了靠窗的位置,暖陽透過潔凈的玻璃,在木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林薇正眉飛色舞地講著她新發現的、一家藏在巷子深處的私房菜館,
信誓旦旦地說那里的紅燒肉能讓人“靈魂出竅”。我笑著聽,
用小勺輕輕攪動著面前那杯拉花漂亮的卡布奇諾,細膩的奶泡在杯沿留下淺淺的痕跡。
咖啡館的門被推開,帶進一陣微涼的穿堂風,門上的銅鈴發出清脆的叮鈴聲。幾乎是同時,
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本能的感應,讓我握著勺柄的手指微微一頓。我沒有立刻抬頭,
只是目光從杯中氤氳的熱氣上移開,無意識地投向門口的光源處。逆著光,
一個修長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正側身讓開通道,方便后面的人進來。
光線勾勒出他利落的側臉線條,下頜的輪廓,還有那件深灰色大衣熟悉的版型。是陳嶼。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鍵。他轉過頭,視線掃過不算大的咖啡館內部。下一秒,他的目光,
毫無預兆地、直直地撞上了我的。那雙眼睛,依舊深邃,像沉靜的潭水。
但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那潭水深處,不再是慣有的、隔絕一切的平靜無波。
我清晰地看到了一種愕然,一種猝不及防被打亂節奏的僵硬,如同平靜的冰面被石子擊中,
瞬間蔓延開細密的裂痕。那裂痕里,
還翻涌著某種極其復雜的、難以立刻解讀的情緒——或許是驚訝,或許是……一絲倉惶?
他的腳步定在原地,仿佛被無形的力量釘住。隔著幾張桌子,隔著溫暖的陽光和咖啡的香氣,
隔著幾個月刻意維持的距離與沉寂,我們就這樣猝然地對視著。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