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匿名包裹那天，我頸椎疼得厲害。拆開發(fā)現(xiàn)是面古董黃銅鏡，
鏡框刻著“Memoriae Fallax”。當晚鏡中浮現(xiàn)陌生記憶：我穿著皮衣，
摟著一個女人腰在飆車。可現(xiàn)實中我根本不會騎摩托。
第二天口袋里多出一把沾著泥的哈雷鑰匙。我發(fā)瘋般砸碎鏡子，
玻璃飛濺時——所有碎片里的我都在笑。而其中一塊碎片映出的我，穿著從未見過的病號服。
---頸椎又在疼了。那種熟悉的、鉆心的酸痛，順著后頸一路爬到太陽穴，
像有根生銹的鐵絲在顱骨里緩緩攪動。
我放下手里那份校了第三遍、字跡依然模糊得像隔了層毛玻璃的稿子，
拇指狠狠抵住左側風池穴，用力揉下去。骨頭硌著指腹，帶來一陣短暫的、近乎自虐的麻木，
但疼痛的根基紋絲不動。窗外的天色早已沉透，
城市的光污染給低垂的云層染上一種病態(tài)的、臟兮兮的橘紅，透過蒙塵的玻璃，
冷冷地潑進這間不足三十平米的出租屋里。桌上，一份早已涼透的外賣孤零零地攤著。
塑料盒蓋內側凝結的水珠，正一滴一滴，遲緩而沉重地砸在油膩膩的桌面上。嗒。嗒。嗒。
聲音在過分安靜的房間里被無限放大，敲打著神經末梢。
孤獨感像這屋里彌漫的廉價飯菜氣味一樣，粘稠得化不開，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點費力的滯澀。這就是我的日常，
被頸椎痛和孤獨這兩條無形的鎖鏈緊緊捆縛，日復一日。就在這時，門鈴突兀地響了。
短促、尖銳，毫無預兆地撕裂了房間里的粘稠死寂。我驚得一顫，
抵在穴位上的拇指猛地滑開，頸椎深處傳來一陣更劇烈的銳痛，眼前甚至短暫地黑了一下。
心臟在胸腔里不規(guī)律地擂動。這個點？誰會來？朋友？早沒了。房東？租金剛交過。快遞？
我最近窮得連網購的勇氣都沒有。那短促的鈴聲帶著一種機械的、不容置疑的催促意味，
又響了一次。我皺著眉，忍著脖子的劇痛，起身走向門口。老舊的門軸發(fā)出刺耳的呻吟，
拉開門，樓道里昏黃的光線涌進來。門外空無一人。只有地上，
放著一個扁平的、約莫A3紙大小的長方形包裹。深褐色的硬紙板，沒有任何標識，
只在正中貼著一張打印的快遞單。收件人確鑿無疑是我的名字，地址也對。發(fā)件人那一欄，
卻只有一個模糊不清的、像是被水暈染開的姓氏：“徐”。地址信息更是潦草得如同鬼畫符，
根本無從辨認。沒有快遞員，沒有腳步聲，它就這樣憑空出現(xiàn)在門口，
帶著一股地下室和舊紙張混合的、陰冷潮濕的氣味。我把它拖進來，擱在冰冷的瓷磚地上。
紙箱意外的沉。拆開封箱膠帶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里面塞滿了泛黃的、帶著霉點的碎紙條，像是從舊書里扯出來的填充物。撥開這些紙屑，
露出了包裹的真容。一面鏡子。黃銅的邊框，沉重、冰冷，觸手生涼。
邊框上蝕刻著復雜而古老的藤蔓與獸面紋飾，繁復得令人目眩，
帶著一種不屬于這個時代的、沉甸甸的陰森感。鏡面本身卻異常清晰，
像一泓深不見底的寒潭，
清晰地映照出我此刻因頸椎疼痛和疑惑而微微扭曲的臉——眼窩深陷，
下巴上冒出的胡茬顯得頹唐，額角甚至有一道不知何時蹭上的墨跡。鏡框靠近頂部的位置，
刻著一行細小的、扭曲的拉丁文字母，
像某種冷血的爬蟲留下的印記：**Memoriae Fallax**。
一股難以言喻的不安，混雜著對這面鏡子莫名沉重的抗拒感，猛地攫住了我。這玩意兒邪門。
它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我?guī)缀跏橇⒖叹拖氚阉丶埾洌拥綐窍碌睦袄锶ァ?/p>
但就在手指碰到冰涼邊框的瞬間，一陣熟悉的、劇烈的刺痛猛地從頸椎深處炸開，直沖頭頂。
眼前金星亂冒，身體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算了。我疲憊地閉上眼，再睜開時，
那股扔掉的沖動被劇烈的疼痛和深重的無力感壓了下去。我太累了，脖子疼得像要斷掉，
實在沒有力氣再搬動這沉重的鬼東西。我把它從紙箱里拎出來，隨手，帶著點發(fā)泄的意味，
重重地靠在了墻角那堆落滿灰塵的舊書上。銅框撞上書脊，發(fā)出一聲悶響。
頸椎的疼痛像一個永不停歇的劣質引擎，在顱骨深處頑固地轟鳴。我草草吞下兩顆白色藥片，
連水都沒喝，和衣倒在床上。疲憊感像沉重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意識。不知過了多久，
一種奇異的、冰冷的觸感將我驚醒。不是來自酸痛的脖子，而是來自眼睛。
仿佛有一層薄薄的、帶著濕氣的冰紗，覆蓋在眼皮上。我猛地睜開眼。房間里一片漆黑，
只有窗外遠處霓虹的一點微弱余光，吝嗇地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輪廓。
那面被我靠在書堆上的黃銅鏡子，正對著床的方向。它不再是單純的漆黑。鏡面上，
竟幽幽地浮動著一層微弱的、慘白的光暈，如同月光照在深潭上破碎的倒影。光暈中，
有東西在動。像老舊的電影膠片在放映，影像模糊、跳躍，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疏離感。
但那畫面……卻無比清晰、無比真實地烙印進我的視網膜。那是我。不，那不是我，
又分明是我！鏡中的“我”，穿著一件從未見過的黑色皮夾克，
磨損的皮質在詭異的光線下泛著油膩的光。頭發(fā)比現(xiàn)在長，凌亂地飛揚著，
被風吹得向后掠去。臉上……臉上是一種我從未在自己臉上見過的表情——張狂，
近乎猙獰的興奮，眼神銳利得如同出鞘的刀鋒，嘴角咧開一個充滿野性和征服欲的弧度。
他正跨坐在一輛巨大的、金屬怪獸般的摩托車上，車身線條硬朗，
引擎部位在影像里仿佛正發(fā)出無聲的咆哮。更讓我血液凍結的是，他的懷里，
緊緊貼著一個穿著火紅皮衣的女人！女人的長發(fā)狂野地飛舞，遮住了大半張臉，
只露出一個尖俏的下巴和同樣興奮上揚的唇角。她的身體微微后仰，
完全信賴地依偎在“我”的懷里。鏡中“我”的左手，正緊緊地、帶著一種占有的力度，
摟在女人纖細而充滿力量的腰肢上。背景是急速倒退的模糊光影，
扭曲的路燈和行道樹拉成一條條炫目的光帶。速度感透過靜止的鏡面，
狂暴地沖擊著我的感官。風似乎能穿透鏡面，帶著引擎的怒吼和橡膠摩擦地面的焦糊氣味，
呼嘯著撲打在我的臉上。鏡中的“我”猛地一擰油門把手，影像劇烈地晃動、加速，
仿佛下一秒就要沖破鏡面，帶著那狂暴的速度和陌生的女人，撞進我狹小的現(xiàn)實！“啊——！
”一聲短促、驚駭?shù)绞暤募饨锌ㄔ诤韲道铮颐偷貜拇采蠌椬饋恚?/p>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幾乎要破膛而出。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T恤，黏膩冰冷。
頸椎的劇痛被這巨大的驚懼暫時壓了下去，全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顫抖。幻覺？噩夢？
一定是頸椎病太厲害，壓迫神經了！一定是那該死的止痛藥副作用！我大口喘著粗氣，
像離水的魚，目光死死鎖住墻角那面鏡子。它恢復了正常。冰冷，死寂，
深潭般的鏡面清晰地映照出我此刻驚恐萬狀、狼狽不堪的臉。慘白的光暈消失了，
那狂暴的飆車影像、那陌生的皮衣、那火紅的女人……全都無影無蹤。
仿佛剛才那驚悚的一幕，只是我疼痛和孤獨催生出的一個過于逼真的噩夢。
房間里只有我粗重的喘息聲，在死寂中顯得格外響亮。我癱軟地靠在床頭，
冷汗順著額角滑落，冰涼地滴在鎖骨上。身體還在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鏡中那個狂野、陌生的“我”如同鬼魅，在腦海里反復閃現(xiàn)，揮之不去。
一定是哪里出了問題，神經壓迫，或者就是最近壓力太大。我用力搓了把臉，
試圖把那些荒誕的畫面驅散。窗外，城市沉入后半夜的死寂，
只有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模糊的汽笛。我重新躺下，強迫自己閉上眼睛，但黑暗中，
那引擎無聲的咆哮和女人腰肢的觸感，依舊纏繞不去。昏昏沉沉，
不知何時才再次被頸椎熟悉的鈍痛喚醒。天光已經大亮，從沒拉嚴的窗簾縫隙里透進來，
刺得眼睛生疼。頭痛欲裂，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甚，像有無數(shù)根鋼針在腦髓里攪動。
我掙扎著坐起，脖頸僵硬得如同生了銹的合頁，每轉動一絲角度都帶來尖銳的抗議。
昨晚的“噩夢”殘留的驚悸，混合著此刻身體真實的痛苦，
讓整個人都籠罩在一種灰敗的絕望里。我摸索著放在床頭柜上的外褲。手指伸進右側褲袋，
習慣性地想掏出手機看看時間。指尖碰到了一個冰冷、堅硬、帶著棱角的東西。
觸感完全陌生。我的心跳，毫無征兆地漏掉了一拍。一種不祥的預感，冰冷滑膩，
瞬間沿著脊椎爬升。我猛地將手抽出褲袋，攤開在眼前。掌心里，靜靜地躺著一把鑰匙。
不是家里防盜門那種常見的十字鑰匙，也不是辦公室抽屜的扁片鑰匙。
這是一把沉甸甸的、充滿工業(yè)粗獷感的鑰匙。黃銅材質，邊緣有些磨損，
握柄部分是一個立體的、展翅欲飛的銀色飛鳥標志，線條硬朗有力。鑰匙桿粗壯，
齒牙的形狀復雜而兇悍。哈雷戴維森。這個標志，我認識。
就在昨晚……就在那面該死的鏡子里！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瞬間沖上頭頂，頭皮陣陣發(fā)麻。
昨晚那不是夢！絕對不是！鏡子里那個穿著皮夾克、摟著陌生女人飆車的“我”，
他胯下那臺咆哮的金屬怪獸……就是哈雷！鑰匙冰冷的金屬觸感死死地烙在掌心，
堅硬而真實，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存在感。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移向鑰匙齒牙的縫隙和根部，
那里……粘著幾點深褐色的、已經干涸的泥土印跡。像是不久前剛從泥濘的地里拔出來，
還帶著泥土特有的腥氣。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我猛地捂住嘴，干嘔起來，
卻什么也吐不出。恐懼如同冰冷粘稠的瀝青，瞬間灌滿了四肢百骸，每一個毛孔都在尖叫。
這鑰匙是哪來的？它怎么會出現(xiàn)在我的口袋里？那泥土……是哪里沾上的？
那個鏡中的“我”……他去過哪里？做過什么？鏡子！是那面鏡子！
所有的驚駭、惡心、無法理解的恐懼，瞬間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
全部指向墻角那面冰冷沉默的罪魁禍首。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怒，混合著深入骨髓的恐懼，
轟然點燃了我全身的血液。去他媽的Memoriae Fallax！去他媽的虛假記憶！
這邪門的東西在扭曲我的現(xiàn)實！它必須消失！立刻！馬上！“啊——！
”我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根本感覺不到頸椎的劇痛，整個人從床上彈起，
像一枚失控的炮彈，沖向墻角。
視線里只有那面映著我因極度恐懼和憤怒而扭曲變形的臉的黃銅鏡子。椅子！
旁邊有把廉價的折疊木椅！我抄起它，手臂的肌肉賁張，用盡全身的力氣，
帶著毀滅一切的瘋狂，朝著那面幽深的鏡面，狠狠地、不顧一切地砸了下去！“哐啷——！！
！”一聲震耳欲聾的、令人牙酸的爆裂巨響，瞬間撕裂了狹小的房間！鏡面應聲粉碎！
不是整齊的裂紋，而是徹底的、狂暴的碎裂！無數(shù)尖銳的碎片，如同冰雹，如同刀鋒，
如同炸開的星辰，裹挾著巨大的動能，猛地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出！
空氣中瞬間充滿了玻璃破碎時特有的、尖銳刺耳的嘯音和飛濺的碎片破空聲。
冰冷的碎屑擦過我的臉頰，留下細微的刺痛。巨大的沖擊力震得我虎口發(fā)麻，
折疊椅脫手飛出，撞在墻壁上又彈落在地。我下意識地后退一步，
身體因用力過猛和極度的情緒沖擊而劇烈地搖晃，胸腔劇烈起伏，大口喘著粗氣，
灼熱的空氣燒灼著喉嚨。成功了？那鬼東西碎了？目光急切地投向墻角。
那里只剩下一圈孤零零、扭曲變形的黃銅鏡框，像一條被抽掉了脊骨的死蛇，
無力地倚靠在書堆上。原本鑲嵌鏡面的地方，空蕩、丑陋，像一個被挖掉眼珠的眼眶。
地板上，密密麻麻鋪滿了大小不一、邊緣鋒利如刀的玻璃碎片，
在從窗簾縫隙透進來的慘淡天光下，閃爍著無數(shù)點冰冷、細碎的寒芒。每一片碎玻璃，
都像一個小小的、獨立的鏡面。而每一個小小的鏡面里，
都清晰地映照出我此刻的身影——頭發(fā)凌亂，臉色慘白如紙，
眼神里還殘留著毀滅后的瘋狂和一絲茫然的空洞。然后，
就在我視線掃過滿地狼藉的瞬間——所有碎片。是的，所有的玻璃碎片！無論大小，
無論角度，里面映出的那個驚恐、狼狽的我，嘴角……正以完全相同的弧度，
緩緩地、僵硬地向上拉扯！那笑容，冰冷，詭異，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玩弄一切的嘲弄。
沒有一絲溫度，沒有一絲屬于人類的情感，像面具一樣死死地焊在每一個倒影的臉上！
無數(shù)個“我”，在這滿地的玻璃墳場上，對著真正的我，
露出這令人毛骨悚然的、一模一樣的、死寂的微笑！世界的聲音消失了。
心臟在那一剎那停止了跳動，血液似乎瞬間凍結成冰。極致的寒意從每一個毛孔鉆入，
凍結了骨髓。我的身體僵直在原地，如同被瞬間石化，連眼球都無法轉動，
只能死死地、帶著無法言喻的驚駭，瞪著地上那片詭異的、無聲獰笑的倒影之海。就在這時。
我的視線，如同被一股無形的、冰冷的力量牽引著，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
挪向了靠近墻角陰影處、一塊稍大些的、沾著些許灰塵的三角形玻璃碎片。那碎片里，
同樣映著我的倒影。同樣掛著那抹冰冷詭異的微笑。
然而……那個倒影身上的衣服……不再是此刻我穿著的皺巴巴的灰色T恤。那是一件衣服。
一件我從未擁有過、甚至從未想象過的衣服。豎條紋。藍白相間。粗糙的、廉價的布料。
病號服。碎片里的我，穿著藍白條紋病號服，嘴角掛著那抹冰冷、非人的微笑，
從幽暗的墻角碎片中直勾勾地回望。時間在那一刻徹底凝固，又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碎。
我像一尊被抽空了靈魂的泥塑，直挺挺地釘在原地。心臟在胸腔里停止了搏動，
血液似乎瞬間凍結成冰河，每一根神經末梢都在尖銳地尖叫，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冷，
一種深入骨髓、浸透靈魂的寒意，從那個穿著病號服的倒影身上彌漫出來，
瞬間吞噬了整個房間。空氣變得粘稠如凍油，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肺葉，
帶來刀割般的痛楚。不！這不是真的！是幻覺！是神經壓迫！是昨晚沒睡好！我猛地閉上眼，
眼球在眼皮底下瘋狂地顫動。再睜開！再睜開它就會消失！我死死地攥著拳頭，
指甲深深嵌進掌心，那點微不足道的刺痛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實”。視線，
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決絕，重新投向墻角那塊三角形的碎片。它還在那里。
藍白條紋的病號服，粗糙的布料紋理在碎玻璃的扭曲下清晰可見。那張臉，慘白，眼窩深陷，
掛著那副凝固的、令人作嘔的假笑，正透過滿地狼藉的碎玻璃叢林，精準地鎖定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