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河水如同無數根鋼針,刺穿著沈硯的皮膚,鉆進骨髓。沉重的麻袋墜著他,像一塊投入深淵的頑石。渾濁的水下世界,光線扭曲,耳邊只有水流沉悶的嗚咽和自己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的聲音。
“冷靜!陳默,不,沈硯!冷靜下來!” 一個聲音在意識深處嘶吼,壓下了瀕死的窒息感和刺骨的寒冷帶來的生理性顫抖。
前世投行里無數次面對并購案崩盤、客戶臨陣反水的危機處理經驗,如同本能般涌現。他強迫自己進入一種近乎冷酷的專注狀態。肺部火燒火燎地抗議著,但他死死咬住牙關,利用繩索捆綁時并非完全密不透風的間隙,最大限度地擴張胸腔,吸入最后一點混著泥沙的空氣。腦海中,屬于原主“沈硯”的記憶碎片——那些被忽視的細節、家族內部的齷齪、叔父沈萬鈞眼神深處偶爾閃過的貪婪——飛速地掠過、篩選、重組。
時間感在水下被扭曲拉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難熬。岸上模糊的人聲透過水波傳來,帶著一種事不關己的冷漠和虛偽的嘆息。
“……唉,硯哥兒也是糊涂,怎么就做出這等事……”
“萬鈞兄也是大義滅親,為了家族清譽……”
“時辰差不多了吧?撈上來看看……”
就是現在!
身體被一股力量猛地向上拽去。刺目的天光驟然刺入眼簾,冰冷的空氣涌入鼻腔,帶來劇烈的嗆咳和撕裂般的疼痛。沈硯沒有浪費這寶貴的一瞬間。他借著被拖拽的力道,身體猛地一掙,爆發出壓抑到極致的嘶吼,伴隨著劇烈的、仿佛要將肺都咳出來的喘息,喉嚨里擠出嘶啞破碎的聲音:
“呃……咳咳……嗬嗬……我……我沒死!”
“詐尸了!!”
“老天爺!沈硯……沈硯活了?!”
“鬼!是鬼啊!”
岸上的人群瞬間炸開了鍋。剛才還假惺惺嘆息的族人,此刻臉上寫滿了驚恐和難以置信,呼啦一下向后散開,仿佛沈硯是什么洪水猛獸。幾個負責沉塘的健仆更是嚇得手一松,沈硯重重摔在濕滑泥濘的河岸上,沾滿了枯草和淤泥。
混亂中,沈硯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棱,精準地釘在一個人臉上——沈萬鈞。
這位沈家如今的二老爺,保養得宜的臉上,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精心修剪的胡須微微顫抖,那雙平日里總是帶著和煦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只有掩飾不住的震驚和一絲……慌亂。他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撞在身后一個族老身上。
沈硯要的就是這短暫的震懾和混亂!
他掙扎著半坐起來,不顧渾身濕透的狼狽和刺骨的寒冷,用盡力氣,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地指向沈萬鈞,每一個字都像冰珠子砸在青石板上:
“叔父……咳咳……好狠的心腸!侄兒究竟犯了何罪,竟要受此沉塘私刑?!”
沈萬鈞臉色由白轉青,強自鎮定,厲聲喝道:“沈硯!你……你休要裝神弄鬼!你偷盜族產,人贓并獲,家族依規處置,有何不妥?!你既已伏法,就該認命!”
“認命?” 沈硯冷笑,那笑聲帶著水汽的冰冷和一種超越年齡的譏諷,“侄兒不明!敢問叔父,侄兒偷盜了何物?何時偷盜?贓物又在何處?!可有人證親眼所見我進入庫房?!”
他語速極快,不給沈萬鈞喘息和編造的時間,邏輯鏈條清晰得可怕。
“族中告示言,庫房失竊是在三日前申時三刻!敢問叔父,申時三刻,侄兒身在何處?!” 沈硯的目光掃過人群,落在幾個負責灑掃的仆役身上,“張三!李四!那日申時三刻,你們在后院清掃落葉,可曾見我離開過西廂小院?!”
被點名的兩個仆役渾身一哆嗦,在沈硯逼視和沈萬鈞陰沉的目光下,結結巴巴道:“回…回二老爺,三少爺……那…那日申時,小的們確實在西廂院外干活……沒…沒見三少爺出來過……”
沈硯緊接著逼問:“好!就算我神通廣大,能避開所有人耳目偷了東西。告示又說,失竊的是三件前朝官窯的青瓷花瓶!那等大件易碎之物,我沈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如何悄無聲息地運出守衛森嚴的內庫?運出后,又藏于何處?我那小院,昨日已被叔父親自帶人翻了個底朝天,除了幾卷破書和先母遺物,可曾搜出半個瓷瓶碎片?!”
人群開始騷動。沈萬鈞的指控本就有些含糊其辭,此刻被沈硯條理分明地一一駁斥,漏洞百出。族老們的臉上也露出了疑慮。
沈萬鈞額頭青筋跳動,他沒想到這個一向懦弱寡言的侄子,死里逃生后竟變得如此犀利難纏。他色厲內荏地吼道:“強詞奪理!定是你勾結外人銷贓!賬房王先生親眼見你前幾日鬼鬼祟祟在庫房附近徘徊!庫房鑰匙也唯獨少了一把你父親當年保管的副鑰!鐵證如山!”
“王先生?” 沈硯嗤笑一聲,目光如電般射向人群中一個眼神閃爍、山羊胡子的干瘦賬房,“王先生,你既親眼所見,那請問,我是哪一日?具體哪個時辰?在庫房附近何處‘鬼鬼祟祟’?我當日穿著什么顏色的衣衫?手里可曾拿著東西?你既然看到了,為何不當場喝止,或立刻稟報叔父,而非要等到失竊后才說?!”
王先生被他連珠炮似的追問逼得面紅耳赤,支支吾吾:“這……老朽……老朽記不清具體時辰了,大約是前幾日……衣衫……似乎是青灰色的……”
“呵,大約?似乎?” 沈硯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凜然的氣勢,“如此含糊不清的證詞,也能作為‘鐵證’,定我一個偷盜族產、沉塘處死的重罪?!至于鑰匙……” 他頓了頓,聲音里充滿了悲憤和嘲諷,“先父故去后,那副鑰早已被叔父以‘代為保管’之名收走!此事族中管事皆可作證!叔父,侄兒倒要問問,那失竊的鑰匙,究竟是庫房原本的那一把,還是……叔父您‘代為保管’的、我父親的那一把?!”
此言一出,如同在滾油里潑了一瓢冷水!
人群徹底嘩然。沈硯的矛頭已經直指核心——沈萬鈞栽贓陷害,圖謀長房遺產!雖然他沒有明說“遺產”二字,但“父親留下的那份遺產”的暗示,結合鑰匙歸屬的質疑,足以讓在場所有人心領神會。
沈萬鈞的臉徹底變成了豬肝色,指著沈硯的手指氣得發抖:“你……你血口噴人!小畜生!死到臨頭還敢攀誣長輩!族規何在?!來人!給我……”
“夠了!”
一聲蒼老但帶著威嚴的低喝打斷了沈萬鈞的咆哮。一直冷眼旁觀的族中三叔公,拄著拐杖走了出來。他渾濁但精明的眼睛在狼狽卻挺直脊梁的沈硯和臉色鐵青的沈萬鈞之間掃了幾個來回。
祠堂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沈硯粗重的喘息聲,以及河水拍打岸邊的嘩嘩聲。
三叔公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壓住了所有的嘈雜:“沈硯偷盜族產一事,疑點重重,證據不足。” 他看了一眼沈萬鈞,眼神帶著警告,“沉塘之刑,確屬過激。”
沈萬鈞急道:“三叔公!他……”
“閉嘴!” 三叔公拐杖重重一頓地,“沈硯行為不端,沖撞長輩,亦是事實。褫奪其族籍,即刻驅逐出城,永不得歸!其父名下產業,由家族暫代管,待其……待其自證清白或有后嗣再議!” 他做出了一個看似折中,實則偏向沈萬鈞的裁決。維護了家族顏面(承認沈硯有錯),也暫時安撫了沈萬鈞(拿到了產業代管權),同時踢開了沈硯這個麻煩。
沈萬鈞雖然對這個結果不甚滿意(沒能徹底除掉沈硯),但看到三叔公嚴厲的眼神和其他族老微微頷首的樣子,知道這是目前最好的結果。他強壓下怒火,陰狠地剜了沈硯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說:算你走運,滾出城去,看你能活幾天!
兩個健仆上前,粗暴地剝掉沈硯身上那件還算厚實的外袍,只留下里面一件單薄破舊的灰色里衣。一個破舊的粗布包裹被扔到他腳邊。
“滾吧!沈家沒你這號人了!” 健仆啐了一口。
沈硯沒有再看任何人,尤其是沈萬鈞。他默默地、艱難地彎下腰,撿起那個輕飄飄的包裹,緊緊地攥在手里,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濕透的單衣貼在身上,寒風吹過,帶來一陣陣刺骨的冷顫,但他挺直的脊梁沒有一絲彎曲。
他踉蹌著轉身,一步一步,在族人或冷漠、或鄙夷、或幸災樂禍、或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的目光中,走出了那扇曾經象征著家族庇佑,如今卻冰冷如鐵的沈家大門。
沉重的朱漆大門在他身后緩緩合攏,發出沉悶而決絕的“哐當”一聲,隔絕了門內的富貴喧囂,也徹底斬斷了他與這個腐朽家族的最后一絲聯系。
街道上行人投來好奇或嫌惡的目光。沈硯無視了所有視線,只是將那破舊的包裹抱得更緊了些。包裹里,除了幾件打滿補丁的舊衣和一個硬邦邦的雜糧饃,只有一枚緊貼著他冰冷胸膛、觸手溫潤的圓形玉佩——那是他母親留給他唯一的遺物。
他抬起頭,望向城門的方向,眼神里沒有了初醒時的迷茫和恐懼,只剩下刻骨的冰冷和一種沉寂的、卻足以燎原的火焰。
這筆債,他沈硯,記下了。
城門口,守衛顯然已得到了沈家的通知,沒有盤問,只有粗暴的推搡和一句冰冷的呵斥:“快滾!晦氣!”
沈硯被推出城門洞,踉蹌幾步才站穩。身后,沉重的城門伴隨著鐵鏈絞動的“嘎吱”聲,轟然關閉,徹底將他隔絕在了高墻之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