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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周明遠施文瑾小說 三兩梔1313 107844 字 2025-06-18 09:3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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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五點半,鬧鐘還未響,施文瑾已經睜開了眼睛。窗外,城市尚未完全蘇醒,天際線泛著淡淡的藍灰色。她靜靜地躺著,數著自己的心跳,試圖分辨這種持續兩周的疲憊感究竟是來自身體還是靈魂。

起床后,她煮了雙份濃縮咖啡,一邊啜飲一邊檢查今天的日程表:上午畫廊布展會議,下午去安寧療護中心陪周明遠做檢查,晚上完成《邊界》系列的最后一幅。紅色的標記密密麻麻擠在日歷小方格內,像一群不安的螞蟻。

手機屏幕亮起,程遠發來的消息:"今早會議我可以主持,你多休息一會兒。"

施文瑾回復:"不必,我會準時到。"然后刪掉原本打好的"我很累"。這三個月來,她學會了不在任何人面前示弱,即使是程遠。

淋浴時,熱水沖在肩頸處緊繃的肌肉上,蒸汽彌漫中,她想起昨天周明遠的主治醫生私下對她說的話:"周先生的情況比預期惡化得快,如果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她關上水龍頭,用力甩了甩頭,仿佛這樣就能甩掉那個聲音。

畫廊里,布展團隊已經到齊。程遠站在展廳中央,正在指導工人調整燈光角度。看到她進來,他微微點頭,眼神中閃過一絲擔憂。施文瑾今天穿了一身全黑——黑色高領毛衣,黑色直筒褲,只有耳垂上兩點珍珠閃著微光。

"《邊界》系列的位置確定了,"程遠帶她走到西側墻面,"這里的光線最適合表現作品的層次感。"

施文瑾的新系列融合了病房的窗簾光影與巴黎的建筑輪廓,將疾病與藝術、死亡與重生并置在同一畫面。創作過程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次下筆都帶著痛楚與釋放。

"倫敦那邊又發郵件來了,"程遠壓低聲音,"他們希望你能提前兩周過去參與宣傳。"

施文瑾的手指輕輕撫過墻面:"展覽什么時候開幕?"

"六月十五日。但如果你決定不去..."

"我會去的。"她打斷他,聲音比自己預想的要尖銳。周圍的工人投來好奇的目光。施文瑾深吸一口氣:"抱歉,我只是需要安排好周明遠那邊的護理。"

會議結束后,程遠將她留在空蕩的展廳。四月的陽光透過天窗灑進來,在地板上畫出幾何形的光斑。

"文瑾,你已經連續工作三十天了,"他遞給她一杯熱茶,"今晚休息吧,別畫了。"

茶是菊花枸杞,清熱明目。程遠總是記得這些細節。施文瑾捧著杯子,熱氣氤氳中,她突然感到眼眶發熱。

"我不能停,"她盯著杯中浮沉的菊花,"一停下來,就會想..."

程遠輕輕握住她的手腕,那里因為連日握筆而微微發紅:"哭出來沒關系。"

但施文瑾只是搖頭,將眼淚和茶一起咽下。哭是奢侈的,她現在需要的是清醒與力量。

安寧療護中心的花園里,櫻花開始凋落。施文瑾推著輪椅,帶周明遠在鋪滿花瓣的小徑上散步。他輕得驚人,輪椅幾乎不需要用力就能推動。

"今天感覺怎么樣?"她問,調整遮陽傘的角度為他擋住午后刺眼的陽光。

周明遠虛弱地笑了笑:"比昨天好點。醫生說我肝功能指標略有改善。"這顯然是謊言,他蠟黃的臉色和腫脹的腹部說明了一切。

他們在湖邊停下。一對野鴨帶著毛茸茸的小鴨子游過,激起一圈圈漣漪。周明遠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皮質筆記本,封面上燙金的"周記"二字已經褪色。

"這個,我想給你。"他將本子遞給施文瑾,"從我們結婚第二年開始的日記。本來打算帶到棺材里的,但最近想通了...你應該知道真相。"

筆記本在手中出奇地沉重。施文瑾沒有立即打開:"什么真相?"

"關于我為什么一直阻止你寫作畫畫..."周明遠望著湖面,"不是因為覺得它們沒用,而是...我嫉妒你的才華。"

一只蜻蜓停在輪椅扶手上,透明的翅膀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施文瑾屏住呼吸,等待他繼續。

"第一次讀你寫的故事時,我就被震撼了。那種敏銳和深度...我這輩子都寫不出來。"周明遠的聲音越來越低,"后來看你畫畫也是,簡單的幾筆就能抓住事物的靈魂。我害怕...害怕你的光芒終將超越我的陰影。"

施文瑾翻開筆記本,隨機看到一頁:"1998年5月12日:文瑾今天又提起想去藝術學院進修。我再次否決了,借口是需要她陪我去香港出差。其實是我害怕,怕她一旦飛起來,就會看到我多么平庸..."

她合上本子,胸口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二十五年的婚姻,原來建立在這樣脆弱的根基上。

"對不起。"周明遠說,眼淚順著他凹陷的臉頰滑下,"我太懦弱了。"

施文瑾將筆記本放進包里,握住前夫枯瘦的手:"我們都做了當時認為對的選擇。"

回程的路上,周明遠睡著了,頭歪向一側,像個疲憊的孩子。施文瑾慢慢推著輪椅,思考著人性中那些陰暗與光明交織的復雜面向。愛可以多么自私,又能夠多么寬容。

到家已是傍晚。施文瑾煮了簡單的面條,卻毫無食欲。她取出那本日記,從第一頁開始閱讀。年輕的周明遠在字里行間充滿矛盾——既為娶到才女驕傲,又時刻擔心自己配不上她;既喜歡向朋友炫耀妻子的才華,又在私下打壓她的創作熱情。

"2005年9月3日:文瑾的畫被雜志選為封面,她高興得像個孩子。我卻忍不住潑冷水,說這只是小打小鬧。看到她眼中的光熄滅,我既愧疚又...滿足。上帝,我變成了什么樣的怪物?"

讀到這一頁,施文瑾終于崩潰。她伏在餐桌上,無聲地顫抖,淚水浸濕了紙頁。原來她失去的不只是二十五年的時間,還有一個可能完全不同的人生——如果當初遇到的是鼓勵而非壓制,現在的她會是什么樣子?

電話鈴聲將她從思緒中拉回。是療護中心的護士,周明遠晚上突然發燒,檢查發現腹腔感染,已經轉入隔離病房。

施文瑾趕到醫院時,周明遠正躺在病床上接受抗生素輸液。他臉色灰敗,呼吸淺促,但看到她還是擠出一個微笑。

"別...擔心,"他氣若游絲,"小問題...你明天...還要去畫廊..."

主治醫生將她叫到走廊:"感染很嚴重,肝功能已經不堪重負。要做好心理準備。"

窗外的夜色如墨,遠處城市燈火通明。施文瑾站在窗前,感到自己站在生與死的邊界線上。她給程遠發了短信,取消明天的倫敦展籌備會議。

"不,"程遠回復,"會議我來主持。你留在那里。需要什么隨時告訴我。"

那一夜,施文瑾坐在病房角落的椅子上,時而瞌睡,時而清醒。凌晨三點,周明遠的體溫終于降下來。護士勸她回家休息,但她只是搖搖頭,從包里取出素描本和炭筆。

在病房昏暗的燈光下,她開始畫眼前這一幕——病床上蜷縮的身影,輸液架投下的長長陰影,窗簾縫隙透入的一線月光。筆觸快速而肯定,不再猶豫,不再自我懷疑。畫到一半,她突然加入巴黎圣母院的玫瑰窗元素,讓彩色的光影投射在白色床單上。兩種截然不同的空間并置,卻意外和諧。

天蒙蒙亮時,周明遠醒來看見她專注作畫的側臉:"新作品?"

施文瑾合上素描本:"只是草圖。"

"給我看看。"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將本子遞過去。周明遠仔細端詳那幅畫,久久不語。

"這才是你,"最后他說,聲音哽咽,"完全綻放的你。"

上午,程遠帶著新鮮水果和換洗衣物來到醫院。看到施文瑾蒼白的臉色,他二話不說接手了照顧周明遠的工作,堅持讓她回家休息幾小時。

施文瑾回到公寓,本想小睡片刻,卻被一種強烈的創作沖動攫住。她攤開所有畫具,將素描本上的草圖放大到畫布上。顏料在筆下奔涌,混合著疲憊、悲傷與某種奇特的解脫感。當最后一筆畫完,她才發現天色已暗,自己站了整整七個小時,滴水未進。

程遠晚上來送醫院最新消息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施文瑾站在畫室中央,面前是一幅震撼人心的新作,而她本人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搖搖欲墜。

"文瑾!"他快步上前扶住她。

施文瑾靠在他肩上,突然無法控制地哭起來。不是無聲的流淚,而是孩子般的嚎啕大哭,仿佛要排盡這些月來積壓的所有情緒。程遠只是緊緊抱住她,任由她的淚水浸濕他的襯衫。

"我給這幅畫取名《邊界》,"平靜下來后,施文瑾指著畫作說,"生與死,過去與未來,束縛與自由..."

程遠凝視著作品,眼中閃爍著驚嘆:"痛苦中開出的花。這是你迄今為止最好的作品。"

他們坐在昏黃的臺燈下,分享一壺熱茶。程遠告訴她倫敦展的籌備進展,以及莫妮卡從柏林發來的建議——她愿意為施文瑾在柏林安排個展,如果倫敦之行順利的話。

"我不知道該不該計劃那么遠,"施文瑾揉著太陽穴,"周明遠的情況..."

程遠放下茶杯:"文瑾,有件事我考慮很久了。如果...如果最壞的情況發生,而你又決定去倫敦或柏林,我可以暫時關閉畫廊,陪你一起去。"

施文瑾睜大眼睛:"你不能那么做!畫廊是你的心血..."

"而你是我的未來。"程遠平靜地說,"五十二歲才明白,有些東西比事業更重要。"

夜風吹動窗簾,帶來遠處茉莉的香氣。施文瑾望著這個為她傾盡所有的男人,突然看清了自己的心。但此刻,她無法給出任何承諾。

"謝謝你,"她輕聲說,"但現在,我需要先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程遠點頭,眼中滿是理解:"我知道。這正是我愛你的原因之一。"

第二天清晨,醫院打來電話。周明遠夜間病情急轉直下,現已轉入重癥監護。施文瑾趕到時,醫生正在與一位家屬談話——是周明遠的弟弟周明輝,從國外匆匆趕回。

"嫂子,"周明輝紅著眼眶迎上來,"大哥一直念叨你的名字。"

重癥監護室里,各種儀器發出規律的嘀嘀聲。周明遠戴著氧氣面罩,看到施文瑾進來,虛弱地抬起手。她握住那只枯瘦的手,感受著微弱的生命力。

"倫敦..."他艱難地吐出兩個字。

施文瑾搖頭:"現在別想那些。"

但周明遠固執地搖頭,示意護士拿來紙筆。他顫抖地寫下:"去倫敦。答應我。"

醫生過來檢查,示意家屬暫時離開。在走廊里,周明輝告訴施文瑾一個意外消息:周明遠已經為她設立了信托基金,確保她今后的創作生活無后顧之憂。

"大哥這半年變了很多,"周明輝說,"他常說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束縛了你的翅膀。"

施文瑾望向窗外。春日的陽光如此明媚,照在庭院里盛放的杜鵑花上,紅得刺眼。她想起那本日記里的最后一頁,周明遠在確診后寫的:"如果時光能倒流,我會做她最堅定的支持者,而不是溫柔的獄卒。現在,我只能還她自由..."

回到病房,周明遠似乎平靜了些。施文瑾拿出素描本,為他讀自己新寫的散文片段,關于記憶、寬恕與重生。他閉眼聽著,嘴角掛著淺淺的微笑。

下午,程遠帶著施文瑾的《邊界》系列照片來到醫院。周明遠堅持要一張張看完,雖然每翻一頁都耗盡力氣。最后一張是昨晚完成的那幅,他久久凝視,然后對程遠豎起大拇指。

夜幕降臨,監護儀的警報聲突然響起。醫生護士沖進來進行搶救,施文瑾和周明輝被請到走廊。那漫長的二十分鐘如同一世紀。當主治醫生終于推門出來,他臉上的表情已經說明一切。

"很遺憾...他走得很平靜。"

施文瑾站在窗前,看著夜色中的城市燈火。奇怪的是,她沒有崩潰,反而感到一種奇異的平靜,仿佛目睹一只終于破繭而出的蝴蝶,飛向無垠的天空。

程遠默默站在她身后,沒有打擾她的思緒。許久,施文瑾轉過身,眼中含著淚水卻帶著堅定:

"我想把《邊界》系列獻給周明遠。然后...我準備好去倫敦了。"

程遠點頭,輕輕擁抱她:"他會為此驕傲的。"

窗外,一顆流星劃過夜空,轉瞬即逝,卻留下璀璨的痕跡。


更新時間:2025-06-18 09:3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