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后,陸老太太對沈清月開口,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疏離:“清月啊,家里房間有限,之前只準備了曉慧住的那間。曉慧腿傷未愈,需要靜養,你就暫時和吳媽住一個屋吧。” 這安排,既是現實所迫,也是一種隱晦的劃清界限——她這個頂著“未婚妻”名頭的麻煩,還不夠資格獨自占用陸家的客房。
“好的,陸奶奶。”沈清月嗓音清冷平靜,沒有一絲異議,甚至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亮光。和吳媽同住?正中下懷!她立刻站起身,動作麻利地開始收拾桌上的碗筷。
沈曉慧見狀,也假意起身幫忙,卻被陸老太太溫和地制止:“曉慧,你腿傷著,又坐了兩天火車,累壞了,快讓吳媽扶你上樓休息,這些不用你動手。” 語氣里的偏愛顯而易見。
“謝謝陸奶奶。”沈曉慧甜甜應道,在吳媽的攙扶下走上樓梯。站在樓梯轉角,她居高臨下地看著端著碗筷走向廚房的沈清月,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的弧度。陸奶奶的態度,讓她心中那點“未來兒媳”的幻想更加膨脹。看吧,你只配和保姆擠一個房間!
陸建國看著沈清月單薄的背影消失在廚房門口,欲言又止,卻被陸老太太一個凌厲的眼神制止。
客廳只剩下母子二人,陸建國壓低聲音:“媽,您這樣安排,是不是有點過了?讓她們姐妹倆擠一擠也不是不行……”
“過了?”陸老太太冷哼一聲,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眼神銳利,“你忘了戰北臨走前那通電話?還有新政剛才那冒冒失失的樣子?沈清月這丫頭,心思深得很!” 她放下茶杯,語氣強硬地吩咐:“你待會兒就給你小妹打電話,讓她管好新政!暑假老老實實在家待著,離陸家遠點,更不準和清月有任何接觸!一個字都不行!”
“媽,新政還是個孩子,讓他輔導一下功課怎么了?清月那孩子我看著挺本分的,或許戰北了解的情況有誤……”陸建國試圖辯解,他閱人無數,沈清月進門后的表現,那份沉靜和坦然,不像是個心思歪邪的。
“有誤?!”陸老太太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戰北做事一向嚴謹,親自找村支書核實過!為了搶對象害親妹妹,跳河以死相逼!這樣的人,你跟我說她本分?她來北平是學習的?我看她就是打著上學的幌子,專盯著像新政這樣年輕沒心眼的大學生下手!攀高枝!”
陸建國眉頭緊鎖,還想說什么,陸老太太已站起身,不容置喙地下了結論:“我還是那句話!她安分守己,供她把高中念完,我們仁至義盡!若是在大院里惹出半點是非,尤其敢打新政的主意,立刻打包送回鄉下!以后多照拂曉慧那懂事的孩子就行!” 說完,她不再理會兒子,徑直回了自己房間。
廚房里。
沈清月將洗好的碗筷仔細擦干,歸置整齊,又把灶臺擦得锃亮。水流聲掩蓋不了客廳里刻意壓低的爭執聲。陸老太太那番斬釘截鐵的警告,一字不落地傳入她耳中。她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帶著冷意的弧度。果然……讓她和吳媽同住,是監視,也是警告。廣播學院的介紹信在心口的位置微微發燙。
廚房的門對著客廳,陸老太太顯然是故意讓她聽到的。
當吳媽安頓好沈曉慧下樓時,看到的是煥然一新、整潔得發亮的廚房,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哎喲!清月姑娘!這……這怎么好意思讓你干這些!你是客人呀!快歇著去!”
沈清月轉過身,臉上帶著真摯的歉意和體諒:“吳媽,您千萬別這么說。我和妹妹突然住進來,給您添了太多麻煩了。以后每天要多做兩個人的飯,多洗兩個人的衣服,夏天還好,到了冬天……”她頓了頓,聲音輕柔卻充滿關切,“手泡在冷水里,多難受啊。”
這番話,實實在在戳中了吳媽的心窩子。她每天操持一大家子,辛苦自知。沈清月不僅漂亮,還如此體貼勤快,讓她好感倍增,連連擺手:“哎,這丫頭,真會心疼人!沒事沒事,習慣了就好。”
沈清月看準時機,上前一步,壓低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懇求和希冀:“吳媽,所以……我想著,趁著暑假這兩個月,自己找份活干。給人做做飯、洗洗衣服、看看孩子都行,就像您這樣的住家保姆。一來能掙點學費生活費,不給陸叔叔家添太多負擔;二來……也能搬出去住,不給您添麻煩。您……您認識這樣的人家嗎?能不能幫我打聽打聽?”
吳媽眼睛一亮,猛地拍了下大腿:“哎呀!你說這不是趕巧了嘛!”她湊近沈清月,聲音也壓低了,“菜市場賣豆腐的王嬸,她就在實驗高中校長家做保姆!前兩天還愁眉苦臉地跟我訴苦,說她家老頭子摔斷了腿,她得回老家伺候,可一時半會兒找不到人替她!校長一家子都不會做飯,急得不行!你要真有這想法,我明早去買菜碰到她,幫你問問看?”
沈清月心中狂喜,面上卻依舊保持著溫婉的感激,她親昵地挽住吳媽的胳膊,聲音甜得像浸了蜜,兩頰梨渦淺淺綻放:“真的嗎?吳媽!太謝謝您了!您真是我的大恩人!明早我陪您一塊兒去買菜,幫您提東西!”
吳媽被她這親昵又甜美的樣子哄得心花怒放,只覺得這姑娘怎么看怎么招人疼,越發不理解陸老太太和陸戰北對她的冷淡。
第二天清晨,天剛蒙蒙亮。
沈清月不到五點就輕手輕腳地起床,跟著吳媽一起在廚房忙碌,煮好稀飯,蒸上饅頭。四點半,兩人便提著菜籃子,悄悄出了陸家小樓,融入清晨微涼的薄霧中,走向熱鬧起來的早市。
上午八點半。
陸戰北開著吉普車準時停在陸家門口。他一身筆挺的軍裝,身姿挺拔如松,眉宇間帶著慣常的冷峻。昨夜警告區新政后,他胸中那股莫名的煩躁并未完全平息,反而在踏入家門時,下意識地掃視客廳——沒有那個安靜的身影。
“奶奶,我來接曉慧同志去醫院。”陸戰北的聲音沉穩。
“嗯,曉慧在樓上,早飯都吃過了。”陸老太太坐在沙發上,淡淡應道。
陸戰北頷首,目光再次掃過空無一人的餐廳和廚房方向。很自然地,一個念頭浮起:她還在睡?真是……懶散。心底那點因她昨日平靜表象而產生的些微波瀾,瞬間被一絲熟悉的、帶著輕蔑的冷意覆蓋。他轉身上樓。
沈曉慧早已精心打扮過(雖然條件有限),臉上帶著羞澀的紅暈,被陸戰北攙扶著小心地下樓。坐進副駕駛,陸戰北俯身幫她系好安全帶。男性清冽的氣息混合著淡淡的肥皂味撲面而來,沈曉慧的心跳如擂鼓,臉頰滾燙,雙手緊張地抓著安全帶,指尖微微發白。
車子駛出軍區大院,匯入清晨的車流。沈曉慧看著陸戰北冷硬專注的側臉,想到昨晚在樓梯口偷聽到的陸老太太那番話,又想到區新政那驚艷的眼神和表哥反常的暴怒,一個念頭在她心中盤旋。
她抿了抿唇,鼓起勇氣,用帶著試探和一絲怯懦的聲音,小心翼翼地開口:“陸……陸大哥,新政哥他……他處對象了嗎?昨晚看他……好像挺受歡迎的……” 她刻意提起區新政,目光卻偷偷觀察著陸戰北的反應。
陸戰北握著方向盤的手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指節微微泛白。深邃的眼眸瞬間掠過一絲冰冷的厲色!區新政?受歡迎?這個女人……又在打什么主意?!
同一時間,菜市場。
沈清月正幫著吳媽把買好的新鮮蔬菜和一條活魚裝進籃子。吳媽拉著她,興奮地走向一個同樣提著菜籃子的中年婦人:“王嬸!王嬸!等等!”
王嬸回頭,看到吳媽和跟在她身邊、清麗溫婉的沈清月,眼睛一亮。
“吳媽,這位是……?”
“王嬸,這就是我跟你提的,想找活兒的清月姑娘!手腳可麻利了,人也勤快懂事!”吳媽熱情地介紹,又低聲補充道,“就是暫時寄住在首長家,想自己掙學費,不想給首長添麻煩,多好的姑娘啊!”
沈清月適時地露出一個靦腆又真誠的笑容,聲音清甜:“王嬸好。”
王嬸上下打量著沈清月,滿意地點點頭:“模樣真周正,看著也干凈利索。行!雇主家情況吳媽跟你說了吧?實驗高中校長家,活兒不重,就是一日三餐,打掃下衛生。校長和夫人都是文化人,好相處。你要是愿意,今天下午就能跟我過去看看,試試手?”
“愿意!謝謝王嬸!”沈清月心中一塊大石落地,連忙道謝,眼中是發自內心的喜悅光芒。廣播學院,似乎又近了一步!
然而,就在她們三人站在路邊說話時,一輛熟悉的軍綠色吉普車,因為前方擁堵,緩緩停在了菜市場外的馬路對面。
吉普車內
“你問這個做什么?”陸戰北的聲音低沉冷硬,如同淬了冰的金屬,握著方向盤的手卻無意識地收緊,指關節微微泛白。區新政?沈曉慧突然提起這個被他劃為“禁區”的名字,讓他心底那根緊繃的弦猛地一顫!
沈曉慧低下頭,手指絞著衣角,聲音帶著怯懦的猶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惡毒:“是……是姐姐她……”她刻意停頓,觀察著陸戰北瞬間冷厲的側臉,“昨晚你和新政哥出去后,我看姐姐……一直站在窗邊往外看,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新政哥離開的方向。后來……后來我還聽她小聲嘀咕,說……說新政哥真不錯,年紀輕輕就是大學生,人長得也精神,說話還和氣……不像有些人,整天板著臉嚇人……還說……還說新政哥媽媽是實驗高中的年級主任,認識的人肯定多……”
她偷偷抬眼,看到陸戰北高而厲的眉宇緊緊鎖住,下頜線繃得像一塊冷硬的巖石,那雙深邃的眼眸里翻涌著駭人的風暴,漆黑如墨,仿佛要將一切吞噬!她心中暗喜,繼續添油加醋:“姐姐知道你們肯定不會同意她和新政哥來往的……所以……所以不準我把這事說出去……陸大哥,要是新政哥有對象了,我……我就去勸勸姐姐,讓她別癡心妄想了……” 她擺出一副憂心忡忡、為姐姐好的樣子。
“吱——!”
刺耳的剎車聲驟然響起!吉普車猛地向前一躥!陸戰北一腳狠狠踩在剎車上!車身劇烈晃動!
沈曉慧嚇得驚叫一聲,心臟狂跳!
陸戰北沒有看她,他目視前方,胸膛劇烈起伏,那股壓抑了一早上的、混雜著被欺騙的暴怒和被挑戰權威的戾氣,如同火山熔巖般在胸腔里沸騰、沖撞!他就知道!他就知道這個女人不會安分!才來一天!才一天!她就敢把主意打到區新政頭上!她把他昨晚的警告當成什么?!耳邊風嗎?!那份明媚的笑容,那份生動的光彩,果然是為了攀附!
要不是軍區醫院近在咫尺,他恨不得立刻掉頭回去,把她揪出來問個明白!
“坐好!”他冰冷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重新啟動車子,車速比剛才更快,帶著一股宣泄不出的戾氣。車廂內氣壓低得令人窒息,沈曉慧縮在副駕駛座上,大氣不敢出,心中卻充滿了扭曲的快意。
副駕駛上的沈曉慧正緊張地等著陸戰北回答關于區新政和沈清月的問題,目光無意間掃向車窗外熙攘的菜市場入口,突然,她的瞳孔猛地一縮!
“陸……陸大哥!你看!那是不是……清月姐姐?!”她指著馬路對面,聲音帶著刻意的驚訝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
陸戰北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
隔著車窗,隔著馬路喧囂的人流,他清晰地看到:
沈清月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碎花襯衫,烏黑的長辮垂在胸前,正站在一個賣菜的攤子旁。她身邊是吳媽和一個陌生婦人,她臉上帶著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明媚而真實的笑容,正對著那個陌生婦人說著什么,那雙總是平靜如水的眼眸里,此刻盛滿了生動的光彩和……希望?
她竟然在這里!和陌生人談笑風生?!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雜著被挑戰權威的暴戾和被無視警告的震怒,如同火山般,瞬間在陸戰北胸中爆發!
他昨晚才劃下的禁區!他嚴厲警告過區新政不準靠近她!而她,竟然一大早就跑出陸家,在魚龍混雜的菜市場,和不明身份的陌生人接觸?!
“吱嘎——!”
刺耳的剎車聲響起!陸戰北并沒推開車門,持續往軍區醫院開去高大,車去氣息駭人。
沈清月正為找到工作而欣喜,對吉普車內投來冰冷刺骨的視線完全沒有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