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里,那份印著鮮紅抬頭的《結婚申請報告》副本,依舊沉甸甸地壓在茶幾一角,如同一個無聲的警告,提醒著沈清月她此刻尷尬而危險的處境。窗外的雨聲淅瀝,更添幾分室內的凝滯。
陸老太太放下手中的《紅旗》雜志,金絲邊眼鏡后的目光銳利如鷹隼,再次投向安靜坐在角落的沈清月。老一輩革命家淬煉出的洞察力,讓她本能地想要撕開這個看似溫婉平靜的姑娘身上的謎團。她的聲音沉穩有力,帶著不容回避的穿透力:
“沈清月同志,”她刻意加重了“同志”二字,帶著一絲審視的意味,“你剛才那口普通話,字正腔圓,流利得很,比廣播里那些播音員也不差多少。看來在語言上是下過功夫的?那想必學習成績也不差?在班里,考第幾名啊?”
這問題像一把鋒利的解剖刀,直指核心。原主沈清月的學習成績,是洗不掉的硬傷。初中尚可,上了高中后心思完全不在學習上,加上基礎薄弱,成績一落千丈。沈清月心中微凜,面上卻依舊維持著平靜。她需要斟酌一個既能解釋過去,又不至于完全抹黑自己(影響廣播學院印象)的說法。
然而,不等她開口,一直沉默坐在單人沙發上的陸戰北動了。他面無表情地從隨身的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正是沈清月的轉學材料和附帶的期末成績單。他站起身,修長的手指夾著那張薄薄的紙,直接越過茶幾,遞到了陸老太太面前。
“奶奶,這是她的成績單和班主任評語。您自己看吧。”他的聲音冷硬,沒有任何情緒起伏,仿佛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那份成績單,在他看來,是戳破她“偽裝”的有力證據,也是對她妄圖利用廣播學院攀高枝念想的無情嘲諷。
陸老太太接過成績單,推了推老花鏡,仔細看去。下一秒,她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一絲明顯的錯愕,甚至把老花鏡拿開又湊近看了看。成績單上,那寥寥幾筆的數字,刺眼得如同拙劣的涂鴉:
政治:12分
語文:58分
數學:7分
外語:5分
而“該生政治思想表現及評語”一欄,班主任的字跡更是毫不留情:
> 該生學習態度極不端正,缺乏基本學習自覺性與動力,自制力幾近于無,時間觀念淡薄,玩心過重,注意力渙散。本學期累計遲到18次,無故曠課7次。學習基礎極差,課堂表現消極,建議學校考慮予以勸退處理。
陸老太太看完,一言不發地將成績單遞給了旁邊的陸建國。這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將軍,目光掃過那慘不忍睹的分數和嚴厲到近乎刻薄的評語,威嚴的唇角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茶幾上那份刺眼的結婚報告,又看了看眼前這個坐姿端正、氣質溫婉的姑娘,心中涌起一股荒謬感。罷了……他無聲地嘆了口氣,將成績單輕輕放回茶幾上。反正,她頂著這個“未婚妻”的名頭,本也不是真來北平求學的。高中畢業證,大概就是她此行的終點了吧?那份報告……唉。
沈曉慧的目光緊緊追隨著那份被放下的成績單,看清上面的數字和評語后,眼中瞬間爆發出難以掩飾的奚落和幸災樂禍,嘴角幾乎要控制不住地上揚。任你進門時表現得再落落大方,普通話再標準,這份成績單就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你臉上!看你還怎么裝!
她立刻調整表情,換上擔憂和“懂事”的面具,聲音怯怯地開口,看似為沈清月解圍,實則精準補刀:“陸奶奶,陸叔叔,這……這成績不能代表我姐的真實水平!她……她期末考試那會兒剛好身體非常不舒服,頭疼嘔吐得厲害,根本沒法集中精力考試。不然……不然不會這樣的……而且姐姐由于經常和城里的男同學一起玩,普通話非常好”她說著,眼神“不經意”地、帶著委屈地瞟了一眼自己打著夾板的右腿。
陸老太太和陸建國是何等人物?沈曉慧這欲言又止的暗示和那條傷腿,立刻讓他們聯想到電話里聽到的“搶對象害妹妹”“不守婦道”的惡劣行徑。看向沈曉慧的眼神瞬間充滿了心疼和慈愛——真是個善良又隱忍的好孩子!自己遭了那么大的罪,差點被親姐姐害死,竟然還想著替姐姐開脫!
“曉慧,”陸老太太嚴厲的眼神轉向沈曉慧時,難得地柔和了幾分,帶著探究,“我記得你和你姐就差一歲?怎么你姐都高二了,你才初中畢業?” 她記得電話里陸戰北提過沈曉慧考上了中專。
沈曉慧微微垂下頭,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委屈和懂事:“家里活兒多,那陣子我爹腰傷犯了,干不了重活。我就……主動休學了兩年,在家幫忙干活。” 她刻意強調了“主動”和“幫忙”。
這番話,配上她明顯比沈清月更黑瘦的身形,效果立竿見影。陸老太太和陸建國眼中的心疼更甚了!看向旁邊肌膚白皙、身姿窈窕的沈清月時,那份探究里也摻雜了更多的不認同——果然是個在家好吃懶做、把活兒都推給妹妹的!難怪成績這么差!
一時間,客廳里的關注點完全轉移到了“吃苦耐勞、懂事上進”的沈曉慧身上。
“休學兩年,還能考上中專?”陸老太太的語氣帶著由衷的贊許,臉上露出了進門后的第一絲真切的笑意,“這可不簡單!是全縣第幾名?” 在這個年代,考上中專的難度堪比后世的本科,也算是尖子生,意味著鐵飯碗和光明前程。
沈曉慧的臉頰飛起兩朵紅云,努力壓抑著內心的得意,故作謙虛地小聲道:“謝謝陸奶奶夸獎,考得不太好……是全縣第31名。” 腰板卻不由自主地挺得更直了,先前那點怯懦蕩然無存,看向沈清月的眼神充滿了不加掩飾的炫耀。
“休學兩年還能考全縣31名?非常好!非常聰明!”陸建國也連連點頭,語氣滿是贊賞。他看著眼前這對姐妹:一個“溫婉大方”卻成績稀爛、劣跡斑斑,頂著份荒唐婚約;一個“吃苦耐勞”、成績優異、前途光明。高下立判。他心中對二兒子的選擇(那份報告)更添了幾分無奈,同時也隱隱覺得,或許……該給戰北物色個真正的書香門第?一個冷硬強勢的軍人,配一個溫婉知性的文化人,才是相得益彰。
沈清月對這一切早有預料。她只是安靜地坐在那里,仿佛周遭的贊譽、審視、奚落都與她無關。她拿起溫熱的毛巾,繼續細致地擦拭著脖頸和手腕上殘留的雨水濕痕。頭頂白熾燈的光暈柔和地灑在她剛擦凈的臉上,細膩的肌膚仿佛籠著一層薄薄的柔光,襯得她眉眼愈發清麗溫婉。那雙秋水般的眸子平靜地眨動著,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她將用過的毛巾對折,再對折,動作輕柔而規整,露出那雙柔軟白膩的手,指如削蔥,指甲透著健康的淡粉色,干凈得如同玉琢。
陸戰北的目光不經意掃過,恰好落在那雙正在整理毛巾的手上。那雙手的動作,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人心的韻律感。他眸色微沉,只停留了一瞬,便迅速移開,恢復了慣常的冰冷,仿佛剛才那一瞥只是錯覺。他站起身,軍裝筆挺。
“奶奶,爸,我今晚還要回軍區值班報到。”他的聲音打破了客廳暫時的氛圍,“曉慧同志的腿傷不能耽誤,明天上午我會帶她去軍區總院詳細檢查治療。” 說完,他長腿一邁,徑直上了二樓。
不一會兒,陸戰北提著一個嶄新的、深棕色的“鳳凰牌”皮革皮箱走了下來。箱體用閃亮的鋁條包邊,掛著一把小巧的黃銅鎖,款式時髦而精致,是這個年代城里學生才能擁有的“高檔貨”。
他走到沈曉慧面前,將皮箱遞過去,語氣是公事公辦的沉穩:“曉慧同志,這個送給你,作為考上中專的開學禮物。住校時用它裝行李,比背簍方便,也能上鎖保管物品。” 他的動作和話語,完全無視了坐在一旁的沈清月,仿佛她不存在。
沈曉慧驚喜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圓,簡直不敢相信!她顫抖著手接過那沉甸甸、散發著皮革香味的皮箱,指尖愛惜地摩挲著光滑的皮面,臉上紅霞更盛,看向陸戰北的眼神充滿了少女的仰慕和嬌羞:“陸……陸大哥!這……這太貴重了!我不能……”
“曉慧,拿著吧!”陸建國適時開口,帶著長輩的慈和,“這是你哥給你的獎勵,是你應得的。以后就把這里當自己家,周末放假了就回來住。” 他看得很清楚,兒子對沈曉慧只有兄長般的關照,絕無男女之情。這份禮物,是獎勵,也是劃清界限。而那個坐在角落、溫婉安靜卻背負著糟糕成績和荒唐婚約的沈清月……陸建國心中那“書香門第”的念頭愈發清晰。冷硬的軍人,需要的是能柔化他鋒芒的溫婉知性,而非眼前的……一團亂麻。
沈清月依舊安靜地疊著手中的毛巾,仿佛那精致的皮箱、那滿溢的喜悅、那無聲的排斥都與她無關。只有她自己知道,廣播學院的介紹信在心口的位置,正散發著微弱的、卻足以支撐她走下去的光芒。窗外的雨聲,是這座繁華都市對她這個“異鄉囚徒”冷漠的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