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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茗香錄 張哲c 114988 字 2025-06-18 12:5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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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市喧囂的塵埃,尚未在陸羽和蘇蘅衣袍上落盡,那惡意的陰影便已追至顧渚山麓,纏繞不去。

歸來的第二日清晨,院門便被拍得山響。兩個皂衣小吏,臉上掛著尋釁的油滑笑容,袖口沾著前日市集上沾染的茶末和廉價酒漬,大剌剌闖進了蘇家簡陋的院落。為首那個面皮焦黃的瘦高個,自稱趙錄事,眼神溜過檐下晾曬的新茶,如同老貓打量著無處可逃的麻雀。

“蘇老頭兒,”趙錄事拉長了調子,手指尖捏起一小撮明前紫筍,對著日光挑剔地看了看,又嫌惡地彈掉,仿佛沾了什么臟東西,“湖州城里有人舉報,說你蘇家的茶,混了陳葉進去以次充好,糊弄官府,擾亂貢選!這還了得?上頭嚴令,著我們來查勘清楚!所有新炒制的茶葉,即刻封存待驗!不得有誤!”

那“待驗”二字,從他牙縫里擠出,帶著一股腌臜的寒氣。蘇老爹的臉瞬間白了,像秋后被霜打蔫的老樹葉:“官、官差老爺明鑒!我家茶,向來本分……片片新芽……”

小吏根本懶得理會老茶農的顫聲辯解。另一個身材敦實的吏役,已經晃蕩著膀子就要去搬那些盛茶的青篾籮筐。蘇蘅幾步搶上前,擋在籮筐前,聲音因憤怒而微微顫抖:“光天化日,憑幾句空口白牙的誣告就要封茶?查?你們要如何查?”她那清澈的眼睛此刻如同點燃的冰,直直刺向對方。

趙錄事被這年輕姑娘的氣勢懾得一滯,隨即惱羞,臉色由黃轉赤:“大膽!你……你想抗命?”說著就要伸手扒拉蘇蘅。

就在那只肥厚的手掌將將觸及蘇蘅肩膀的一剎那,一只更穩、更有力的大手,如同鐵鉗般握住了趙錄事的手腕。趙錄事痛得“嗷”一聲,只覺得手腕骨快要碎裂,抬眼正對上陸羽那雙深邃平靜、卻又透著山澗寒潭般不可測光亮的眼睛。陸羽身材并不算魁梧,此刻卻像一棵崖邊勁松,牢牢釘在原地。

“官差要辦事,自然無可厚非。”陸羽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住了院中的喧囂,竟似帶著金石錚鳴的尾韻。“只是,封存貢選資質的茶農所制新茶,按著朝廷律令,州府茶曹主事必得親署文書,兩位可有那蓋了紅印的正式令簽?”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兩個吏役驟變的臉色:“若無手令便是私封。再者,市集之上,刺史衙門的周書吏,似乎對蘇家新茶另有看法,特意囑咐過……此事若傳到他耳中,二位恐怕要先自證清白這‘查茶’究竟是官差的本分,還是受了哪家奸商的‘托付’?”他最后兩個字說得極輕,卻像兩枚冰冷的鐵釘,瞬間釘死了兩名小吏所有的氣焰。

趙錄事的臉色由赤轉白再轉青,手腕處鉆心的疼混合著陸羽眼中那冷硬、洞悉一切的光,還有他話語里提到的州衙書吏,尤其是最后那“托付”二字,讓他瞬間從背脊涼到了腳跟。他知道眼前這貌不驚人的“居士”,絕非善茬。他猛地抽回早已被捏得麻木的手腕,手腕處一片通紅的指印。另一個小吏也噤若寒蟬,下意識退后兩步。

“哼!我們……我們也是公事公辦!既然你們提了周書吏,那……那等我們回去核實清楚再說!”趙錄事硬擠出幾句場面話,色厲內荏地揮手,腳步卻像抹了油,拉扯著同伴,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退出了蘇家低矮的院門。慌亂中還被門檻狠狠絆了一下,踉蹌著消失在門外泥濘的小道上,只剩下一串心虛的腳步聲和幾聲含混不清的詛咒。

一場本欲劈頭蓋臉砸落的冰雹,硬生生被陸羽撥到了別處。院中恢復了寂靜,空氣里卻還殘留著先前劍拔弩張的緊張和劫后余生的不安。蘇老爹靠著泥墻喘息,額上一層細密的冷汗。

“陸……陸先生……”蘇老爹的聲音依然帶著后怕的沙啞,“多謝您了……可這些天殺的胥吏,還有他們背后的人……咱們小門小戶,怕是被他們徹底記恨上了……往后的日子……”

陸羽微微搖頭,目光望向院外綿延的茶山,青山含翠,卻掩蓋不了山下的紛擾紅塵。“蘇伯勿憂。公道既在人心,也在法理。皎然上人近日要去湖州論道,我會修書一封,請他留意周折,當保無虞。”他語氣篤定,那鎮定自若的氣度,無形中又給惶恐的蘇家人吃了一粒定心丸。

當晚,風清月白,星輝璀璨。

一場虛驚后的顧渚山,夜色溫柔得令人心醉。白日里繃緊的弦松弛下來,溪水潺潺,越發顯得空靈。銀盤似的月亮掛在黛青色的山頭,光華如練,將萬物輪廓勾勒得清晰又朦朧。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犬吠,反襯出夜的深邃與安寧。

蘇蘅默默將一套心愛的越窯青瓷茶具仔細收入一個竹編提籃:一只造型圓潤、釉色溫潤如玉的茶釜,幾個小巧玲瓏、薄如蛋殼的茶盞,一支長柄竹茶則,一只小小的瓷水方……又特地將一只青葫蘆灌滿白日汲取、又經細沙澄清后的金沙泉清水。

“爹,我……”她望向院內還在默默清理籮筐的老父,躊躇著開口。

蘇老爹抬頭望了女兒一眼,那張布滿歲月溝壑的臉上,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有對女兒心思的洞悉,有揮之不去的擔憂,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涼。他張了張嘴,最終只是擺擺手,聲音有些疲憊,卻含著縱容:“去吧……小心著涼。”再無一語。老人低下頭,繼續手中的動作,那佝僂的身影在月下顯得格外孤寂沉重。

蘇蘅提著竹籃,腳步很輕,心中卻像踹著一只不安分的小鹿,沿著熟悉的山路往下走,轉過一個青翠的竹林彎,來到半山間那處水流稍緩、溪床有平坦巨石的地方。清泠的溪水載著月光流淌,在巖石上撞擊出碎玉般的聲響。陸羽已在那兒等著了,一身灰色僧袍洗得發白,負手立在溪畔,仿佛溶入月夜的一尊青石雕像。

“來了?”他聞聲轉身,臉上并無訝異,只有眼底深處一絲波瀾,在月光映照下格外溫柔。

“嗯。”蘇蘅低低應了一聲,臉頰微熱,慶幸夜色可作遮掩。她不再言語,蹲在溪邊平坦的大青石上開始備器。月光慷慨地傾瀉在每一件青瓷茶具上,流淌出靜謐的光澤。

溪水是最好的火油,也是絕佳的湯泉。蘇蘅熟練地將茶釜穩穩置于幾塊挑揀好的溪石間,葫蘆里的金沙泉水傾入釜中。幾支細小的松枝在釜下點燃,發出嗶剝的輕響。跳躍的橙黃火苗舔舐著圓潤的釜底,水氣緩緩蒸騰。她沒有用陸羽改良的精致風爐,這最天然的烹茶方式,更貼合此情此景。

一片奇異的寂靜彌漫開來,只有溪水、松枝燃燒聲、水將沸未沸時的微吟。陸羽就安靜地坐在她對面的另一塊溪石上,目光專注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那雙無數次采擷春筍、撥弄茶菁的手,此刻在月光下如同靈巧的白玉蝴蝶。擇茶時指尖的每一次輕捻,拂去微不可查的小片,都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莊嚴。這月下少女煎茶的畫面,比任何名家筆下的仕女圖都更為生動感人。

釜中清泉在松火的舔舐下,發出了如蠶食桑葉般的“初響”。蘇蘅全神貫注地盯著釜中水面變化,直到密集的水泡由釜底悄然升騰,形成一層細小的、如魚目初泛般的氣珠,正是恰到好處的“嫩熟”。她提起茶釜,離了火,稍待片刻。釜內余溫尚熾,那新嫩的紫筍茶團在熱力催化下,似乎散發出比白日更濃郁的草木精魂之香,與溪澗的濕氣、燃燒松枝的清苦交織氤氳,奇異地盤繞在月下溪谷。

她手腕輕抬,一股清泉細流般注入茶釜中那只早已碾好的深青茶碗里。水溫的掌握妙到毫巔。陸羽看著她行云流水般的動作,心底喟嘆:這是天賦,是對茶傾注了靈魂才能得到的感知。

分茶,則更是無聲的詩。青玉般的茶湯被傾注入兩盞薄如蟬翼的越窯茶盞中,茶香隨著這輕柔的水流驟然升騰起來,裹挾著水氣,繚繞成肉眼可見的白色煙縷,在銀色的月光里輕柔地舞動、變幻、升騰,最終絲絲縷縷地消融于清冽的空氣中,只留下唇齒間最令人難忘的召喚。茶香仿佛有形有質的生靈,成了這溪澗月色里最靈動的注腳。

“先生……請用茶。” 蘇蘅將一盞熱氣微騰的青瓷茶盞雙手捧遞至陸羽面前。

陸羽慎重接過,指尖感受到微燙的杯壁傳遞來的溫度,以及她指尖殘存的微涼。他托盞至唇邊,并未急著入口。溫潤的茶香早已將他包裹。他凝視盞中,湯面清澈,似能見底,一層極其細膩均勻的凝沫,如同覆蓋在早春新生嫩葉上最純凈的雪霰。這一份由火候、水溫、投茶時機和分茶手法共同凝聚出的極致美感,非言語可盡其意。

微啜一口。剎那間,舌面仿佛被這春日的清泉滌蕩。新茶的鮮、凈、雅、醇,在口腔里轟然綻放,帶著微苦后迅疾回旋的甘醇,如同最上等綢緞滑過咽喉,流入胸腹。四肢百骸,都透出一種被清泉濯洗過后的通泰與潤澤。這是天地靈氣在唇齒間的凝聚,是眼前少女心血的無聲升華。

“好茶。”陸羽放下茶盞,由衷贊嘆,目光凝視蘇蘅被火光照亮又被月色暈染的側臉,“水取金沙之泉,火得松枝之髓,煎茶之候,分寸極準。尤其是最后這一分,水溫稍降,既凝其華,又保其鮮,如春山曉霧,藏幽谷而愈香。”

蘇蘅捧著自己的茶盞,手心傳來的暖意稍稍驅散了月光帶來的涼意。聽著他精準到毫厘的點評,心中沒有自得,反而涌起一股難言的酸楚。“再好的茶……”她聲音幽幽的,目光落在流動著點點月華的溪水上,“也敵不過山下那些人的一張嘴。若不是先生,今日那些被封的籮筐,便是我們父女這一春的血汗。無根無蒂之人,在此間,便如同那釜邊的浮沫,人家輕輕一口氣,說吹散也就吹散了。”那市集的喧囂、小吏的囂張、隱藏在背后的黑手、父親白日那沉默而憂慮的背影,再次沉甸甸壓在心頭。

月光勾勒出陸羽清瘦的輪廓,僧袍被微涼的溪風拂動。他望著波光粼粼的溪流,緩緩道:“世間浮沉,濁淖污穢,從來如此。茶,生于山野間,承甘露日月,汲清泉地脈,本性便是至潔至清的靈物。然世人爭逐利害,便有茶市上的爾虞我詐、權勢傾軋。”他端起茶盞,看著清澈的湯面,“便如這盞中之茶,再純凈之物,一旦入世,投入人心這汪沸海,亦難免裹挾雜味,浮沉不定。浮沫之喻,雖是艱難,但也在理。”

他輕輕轉動手中茶盞,動作帶著一種沉淀過歲月的凝滯:“然而你看,無論沸水如何激蕩翻滾,只需稍稍安靜一刻,沉得下來的,終究是那含納天地精華的茶之真味。浮沫也好,雜質也罷,終會被時間滌去,歸于水面,輕輕一揚,便也就散了。”他抬起眼,目光穿透夜色,溫和而堅定地看向她:“蘇家這片心血,蘇蘅姑娘這一身的靈性手藝,便如同這沉下來的真味。小吏的手令攔不住它被認出的光華,奸商的詭計最終會被真正懂茶的人識破。昨日市集,已初見端倪。”

陸羽的聲音不高,在這曠寂的月夜山溪間卻無比清晰有力,一字一句都敲在蘇蘅心坎上:“只是,這‘認出’的路徑,怕也如這煎茶分茶,一步一候皆不可差。水少了則澀,急了則焦,須得緩圖之,靜待天時,善借力勢。”

他話語里的潛流,蘇蘅立刻感知到了——他所許諾的“天時與力勢”,或許就是皎然上人將要傳遞的信件。一層無形的暖流涌起,但另一層更深的憂慮也隨之浮現:這位皎然上人,這借來的“力勢”,終歸是來自他陸羽自身的“根蒂”,而這恰恰是他們父女二人所匱乏至深的東西。

“先生,”蘇蘅的聲音裹著夜露般的涼意,幾乎微不可聞,手指緊緊攥著溫熱的杯壁,“先生幫得了今日,幫得了明日嗎?您自己都說,在這世上……不過是身如蓬草,浮沉難定……”她的目光終于抬起,對上陸羽,里面盛滿了不加掩飾的擔憂和一絲難以啟齒的羞赧,“您在那妙喜寺掛單,終究……終究是要走的。皎然上人是名滿天下的高僧,他能看顧先生一時,難道……難道還能看顧先生一世,看顧先生留在意的人一世么?”后面半句,輕得像月光,卻重得讓她幾乎難以支撐。

話已出口,如同卸下了心口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她微微喘息,臉上紅得像傍晚最后一抹火燒云,比那茶釜底燃燒的松枝火焰還要灼目幾分。她飛快地垂下眼睫,只敢盯著自己腳下被月光照亮的一小片青石,心如擂鼓。那份隱匿已久的心事,那份由“先生救命恩德”的感激、由市集上見證他智慧與勇氣的折服、由無數個他品評茶味時專注側臉的點點滴滴堆積發酵而成的、如同新焙紫筍般鮮活又苦澀的情愫,終于在歷經驚濤的煎熬后,被這一碗新茶的暖意所引動,在這月色如水的催迫下,決堤而出。

四周萬籟俱寂,連風聲都凝滯了。只有溪水潺潺的流動聲,清晰得仿佛在自己耳畔轟鳴。心跳聲大得讓她害怕,蘇蘅幾乎想把自己縮成一粒塵土,蜷進身下的青石縫隙里。

月光籠罩著陸羽清峻的面容。他沉默著,那沉默仿佛有千鈞之重,讓蘇蘅呼吸都停滯了。許久,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終于自他喉間逸出,像一粒松子輕輕落入溪水。

“蘅姑娘……”陸羽的聲音在這靜謐的溪澗顯得格外低沉悠長,帶著一絲沙啞。他緩緩伸出手,越過兩人之間那點著松枝的炭火盆,帶著一股不容拒絕的暖意和月夜的微涼,輕輕覆在蘇蘅緊握著青瓷茶盞的那只手上。

蘇蘅渾身猛地一顫,指尖冰涼,被他掌心的溫熱裹住,那暖意直透心脈,讓她幾乎想要立刻抽手,卻又像被施了定身法般動彈不得。

“你錯了。”陸羽的手指微動,并未用力,只是堅定地傳遞著他的存在與溫度。他的目光穿過裊裊的茶煙,無比清晰地映在蘇蘅含羞帶怯又惶恐不安的眼瞳深處。

“我陸鴻漸這一生,行路萬端,閱遍世態,自認心如孤峰,不為浮云所蔽。我見過權貴豪奢堆金砌玉的茶倉,嘗過御前貢品千挑萬選的一滴瓊漿。”他的聲音低沉而緩慢,每一個字都像是在心石上細心鐫刻,“可在這些地方,從無一縷茶香,能令我魂牽夢縈,能如金沙泉水般……在陸羽心中汩汩清流,不絕如縷。唯有顧渚山的這碗茶湯,唯有……”他微微停頓,似乎需要巨大的勇氣才能說出那個名字,“……唯有為我煎茶的這一雙手。”

他的手心溫暖而干燥,微微收攏,將那冰涼的小手完全握在掌心。蘇蘅猛地抬頭,撞進他深海般的眼眸里,那里面有太多太多的東西——肯定,憐惜,還有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深沉熾熱,足以融化月色的寒。

“在我陸羽心中,這世間所謂根蒂,不是高門祖蔭,不是金玉爵位。”他望著她,一字一句,清晰得如同月下泉石相叩,“是一方能安放下茶甑、能涌流出真正清泉的凈土。蘅姑娘你……”他聲音驟然低了下去,帶著壓抑的痛楚,“你便是那片凈土。”

“你是顧渚山中最精純的那一片靈茶,生長在我心底的磐石之上,無人可奪,亦無人可移!”

這滾燙的話語,帶著陸羽從未有過的熾熱和堅定,像一顆燒紅的炭火,猛地投入蘇蘅冰冷彷徨的心池。巨大的、前所未有的喜悅之浪轟然沖垮了她的堤防,淚水毫無預兆地決堤而出,滾燙的珠串瞬間滑過冰涼的臉頰,砸落在兩人交握的手背。那淚珠溫熱,卻燙得陸羽心頭一顫,握著她手的力道無意識地加重了幾分。這無聲的淚,包含了多少日思夜想的癡望、多少不敢宣之于口的恐懼、多少患得患失的煎熬!他這句回應,已勝過世間千言萬語,點燃了她所有深埋心底、不敢奢望的火種。

然而,那火種升騰的喜悅還未及暖透四肢百骸,陸羽眼底深處那抹無法化開的沉重陰翳,如同顧渚山巔終年不散的薄薄寒霧,再次彌漫開來。那層厚重的悲哀,遠比任何話語都更具穿透力。喜悅的浪潮驟然撞上冰冷的岸礁,激起了清醒的刺痛。

蘇蘅望著他眼中的沉郁,心頭剛燃起的火焰被硬生生澆下一瓢帶冰碴的溪水。她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喜悅并未消失,卻已與一種更尖銳的痛楚交融在一起,絲絲縷縷,纏繞肺腑。

“我……我知道的……”蘇蘅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淚眼朦朧,卻執拗地回望著陸羽,試圖在那片令人心悸的陰影里找尋一絲支撐,“先生的心志……如同那終年不息的九派江流,不在溪澗,志在汪洋……在茶,在山川,在天下方物。顧渚山……終究……太小了,也太僻陋了……”她努力想扯出一個笑容,嘴角卻僵硬得牽不動分毫。話語里的苦澀,是她早已看透的現實——他的志向,他的宿命,他那如同蓬草般被這滔滔亂世席卷、只能順流而動的漂泊之身。

“……而我蘇蘅,只是一個生在顧渚山、長在顧渚山,這輩子怕是也只能守著幾畝茶園度日的……平凡村姑。”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濕漉漉地粘著,月光在上面閃爍著破碎的光澤,“這雙手,只懂得采茶青、焙新葉……不懂先生胸中的丘壑、筆下的《茶經》……不懂那些大地方的風云流轉……”她的話語輕飄飄地散在夜風里,帶著一種認命的自棄,也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勇敢。

“我懂的。”陸羽的聲音異常清晰,帶著斬斷般的力量,“我懂的是顧渚山間每一縷云霧的來去,懂的是這片土地每一片茶葉吐納的天光雨露。我懂姑娘心中那方天地,是茶香凝聚而成的浩瀚宇宙。我這浮名過客的足跡踏過南北,也不過想將這般宇宙的星芒,匯聚成一冊微薄的《茶經》,給這渾濁世道,留下一脈茶人的清骨。”

他望著她,眼底的悲哀幾乎要溢出來:“姑娘心如新雪,豈能沾惹我半身江湖沉渣。陸羽一身草莽血,一生流離命,今日在此,是因山中有絕品之茶,亦……亦因山中有姑娘這般清氣之人。此身此心,已留印記。然前路茫茫,災厄未已,便是皎然摯友在側,亦難保周全。我……”他猛地頓住,似有千言萬語哽在喉間,眼中掙扎之色猶如沸湯鼓蕩,“我又怎敢……連累姑娘半絲清譽,沾惹分毫風霜?”

“連累?”蘇蘅霍然抬頭,眼中淚光未干,卻迸射出一種近乎燃燒的決絕光芒。這光芒刺痛了陸羽的心,也燙得他指尖一顫。“在市集上,先生站在我們攤前面對那些如狼似虎的牙人、面對那囂張的小吏時,可曾想過‘連累’二字?今日那些皂衣登門,先生擋在我身前握住那腌臜手腕時,又可曾想過‘連累’?”她的聲音越來越高,帶著山泉擊石的清冽與激烈,在這寂靜的山谷中回蕩,“那時的先生,未曾想‘連累’,如今……倒為了這虛妄的念頭,便要……便要推開我么?”

她的質問像一把鋒銳的薄刃,精準地刺入陸羽心中最深處最猶豫、最矛盾、也最不堪一擊的地方。是啊,那些本能站出來的時刻,何嘗有過“連累”之想?有的,只是不容分說的守護之心。月光無聲灑落,在二人之間,只留下炭火中松枝燃燒偶爾“噼啪”的輕響,和溪水永不停歇的低語。

陸羽看著她眼中那毫無保留的、近乎悲壯的熾熱,看著她臉上交錯流淌的淚痕與月光,終于明白,任何世俗的考量、任何有關未來艱險的說辭,在此刻都顯得那樣蒼白無力。就像釜中再沸之水,潑在滾燙的石上,徒然化作無力的白煙。他那顆在浮世飄零中早已磨礪得堅硬如鐵的內心,此刻裂開了縫隙。

山溪的寒氣漸濃,仿佛能沁入骨縫。松枝上的最后一點火焰搖曳了幾下,無聲無息地熄滅了。最后幾縷白煙溫柔地盤旋著,融進了月下的水霧里。只剩清冷的月光與溪水相依相伴,將這一方小小天地鍍上一種空靈而夢幻的銀色。

陸羽的聲音低得像是夢囈,帶著一種宿命般的疲憊和無奈。“蘅姑娘,”他緩緩開口,指腹輕輕撫過蘇蘅被淚水浸透的臉頰,帶來微涼的觸感,那冰涼的濕潤一直浸入他的肺腑。

“你看這月色、這茶煙,”他微微抬首,望向山谷間銀盤般的冷月和裊裊散盡的最后一絲白霧,“如同你我今日這般……聚散起滅,非人力所能強留。”他低下頭,目光深邃,幾乎要將蘇蘅的靈魂吸入其中,“陸羽此生,如同這釜中沉浮的茶葉,飄零注定。而蘅姑娘……”

他停住,似乎用盡全力才找到合適的言辭:“在我心中,這片凈土永駐。縱然我形骸浪跡天涯……這顧渚山的一草一木,這一彎溪水,這一壺茶的清香,還有……為我煎茶的姑娘,便是我天涯路上的……故園。縱使行路千里萬里,飲過他鄉之水萬般滋味……終難抵眼前這刻半分真味。”

蘇蘅的眼淚又無聲地滾落下來,她反手緊緊抓住陸羽那只撫在她臉上的手,指尖冰涼而用力,仿佛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這一次,她的淚水中不再有悲憤的質問,只有一種深刻的理解和同樣刻骨銘心的無奈。她聽懂了。他不是不愛,是不敢留。這沉重的體悟比之前的委屈更讓她心碎窒息。

“今日這茶……真好……”蘇蘅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輕輕抽出被陸羽握著的手,拿起那套涼意入骨的茶釜和茶盞。冰涼的青瓷觸碰著她滾燙的手心。“明年的新茶……先生……先生還會來……來喝我煎的茶么?”她低頭專注清洗著那些在月色下泛著幽光的器具,動作細致而沉默,側臉線條在清輝下顯得異常柔美堅忍。

陸羽的目光沒有片刻離開她月光下的身影,看著她在清冷溪水中一遍遍濯洗著茶具,仿佛要將這片刻的光陰無限延長,如同要將這份情感用溪水烙印在青瓷上的幽光中。溪水冰冷刺骨,而蘇蘅的動作卻透著一種近乎絕望的虔誠——洗去今日的苦澀,也洗去彼此深埋心底卻注定無果的情思。

溪水的寒意浸透了指尖,也涼透了方才還滾燙的心口。

“只要這顧渚山的茶還在,金沙泉的水仍在流淌……”陸羽的聲音在寂靜的溪谷里異常清晰,帶著一種鄭重的承諾,蓋過了嘩嘩的水聲,“陸羽……爬也要爬回這里來。”他停頓了一下,字句里凝聚著沉重的力量,“喝蘅姑娘親手煎的這一盞茶。”

蘇蘅洗杯的手猛地一滯。沒有應答。只是低頭更用力地搓洗著杯沿。月光下,幾滴新的水珠無聲地墜入溪流,分不清是溪水濺起的水花,還是忍耐到了極限終于落下的淚珠。

茶具洗好,重新收入竹籃,帶著溪水的寒氣和月色的清光。

回去的路,依舊是那條被月光鋪滿銀屑的山徑。一前一后,隔著幾步的距離。松濤在頭頂低吟,如訴如歌。誰也沒有說話。沉默像一層無形的綢緞,包裹著兩顆激烈跳動后又陷入深沉疼痛的心。然而這沉默并非枯澀,里面浸滿了方才那直擊靈魂的告白與承諾,浸滿了難以言說的傷悲與溫暖,還有那碗冷茶留在喉間淡淡的、仿佛亙古不變的苦甘交織的余韻。

山中的夜露濕重,打濕了兩人的肩頭鞋襪。風穿過竹林,帶著透骨的涼意。

顧渚山沉睡在一片純粹的寂靜里。月光無私地覆蓋著這片飽含生機又暗藏紛擾的土地,覆蓋著坡地上每一株在暗夜中悄然凝聚著明年春光的茶樹。


更新時間:2025-06-18 12:50: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