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蕭徹,是在京郊落雪的梅林。我提著剛為母親抓的藥,
深一腳淺一腳踩在沒過腳踝的新雪里。轉(zhuǎn)過一株開得極盛的老梅,
濃烈的血腥味猝不及防撞入鼻腔。一個玄衣男子倚著虬結(jié)的樹干,肩胛處插著一支斷箭,
暗紅的血浸透了半邊衣袍,在素白的雪地上洇開刺目的花。他臉色蒼白如紙,唯有一雙眼睛,
深黑銳利,像雪夜里伺機而動的孤狼,直直鎖住我,帶著審視一切的冰冷和不容置疑的威壓。
“看夠了嗎?”他聲音嘶啞,卻字字清晰,帶著慣于發(fā)號施令的沉冷。我壓下心頭驚悸,
放下藥包,默默解下披風(fēng)的系帶。寒風(fēng)卷著雪粒子撲來,激得我打了個哆嗦。
他眼神里掠過一絲極淡的訝異。“傷在肩后,你自己處理不了。”我盡量讓聲音平穩(wěn),
將厚實的披風(fēng)墊在他身下,又從藥包中翻找出干凈布條和金瘡藥。
指尖觸到他冰冷濕黏的衣料時,能感覺到他瞬間繃緊的肌肉,如同蓄滿力的弓弦。
“不怕我是歹人?”他問,目光沉沉落在我凍得通紅的指尖上。“怕。”我坦誠道,
手下動作未停,小心剪開黏連傷口的衣料,“但更怕你死在這里,我洗不清干系。
”斷箭拔出時帶出一股溫?zé)岬难瑸R在我素白的袖口,像雪地里驟然綻開的紅梅。
他悶哼一聲,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卻緊咬著牙關(guān),再未發(fā)出一絲聲音。“沈知微。
”他忽然開口,念出我的名字,仿佛早已熟知。我指尖一顫,猛地抬眼看他。“靖安王,
蕭徹。”他報上名號,深黑眼眸里映著我驚愕的臉,“你父親沈太傅,曾是我開蒙恩師。
”靖安王蕭徹。這個名字,如驚雷滾過耳際。權(quán)傾朝野,殺伐決斷,
是朝堂上令人膽寒的存在。而我父親,那個因直言獲罪、郁郁而終的前太傅,
竟曾是他的老師?這層突如其來的關(guān)聯(lián),像無形的絲線,瞬間纏繞上來,帶著未知的寒意。
---三日后,一隊肅殺的玄甲親兵,踏著未化的積雪,停在了我家破敗的小院門前。
為首的將領(lǐng)躬身行禮,聲音洪亮:“奉王爺令,請沈姑娘移步王府暫住。王爺言道,
恩師血脈,不容宵小驚擾。”“宵小?”我扶著門框,指尖冰涼。父親去世后,
確實偶有不明身份的人窺探,母親為此憂懼成疾。我看向院中沉默佇立的玄甲兵士,
他們身上散發(fā)著久經(jīng)沙場的鐵血氣息,與這破落小院格格不入。“王爺說,令尊昔日清名,
不該被塵土埋沒。有些舊案,或可重審,還沈家一個公道。”將領(lǐng)的話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
重審舊案?還沈家公道?蕭徹拋出的誘餌精準(zhǔn)地擊中了我的軟肋。
母親的病容、父親臨終的嘆息、門縫外窺探的陰影……還有梅林里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
交織在一起。權(quán)勢的庇護,對風(fēng)雨飄搖中的我和母親而言,是難以抗拒的浮木。
“請姑娘早做決斷,王爺靜候。”將領(lǐng)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催促。我閉了閉眼,再睜開時,
已是一片沉靜。“容我與母親商議。”轉(zhuǎn)身回屋的剎那,寒風(fēng)卷著雪沫撲在臉上,冰冷刺骨。
踏入王府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門時,我清晰地感覺到,
自己正一步步踏入一個由蕭徹掌控的、未知的棋局。王府庭院深深,雕梁畫棟,
暖閣里地龍燒得極旺,與我家那四處漏風(fēng)的屋子恍如云泥。蕭徹待我極好,好得近乎刻意。
他尋來名醫(yī)為母親診治,送來最好的藥材和最柔軟的錦被,
甚至默許我在他的書房翻閱那些尋常女子不得見的政論典籍、兵家韜略。月華如練的夜晚,
他常處理完公務(wù)后踱步至我暫居的暖閣外。有時是幾句隨意的問詢:“今日的藥,
夫人可用了?”有時是遞過一卷書:“此書論政頗新,或可解悶。”更多時候,
只是隔著窗欞,沉默地站一會兒。我能感受到那道沉凝的目光落在窗紙上,
帶著一種審視與探究,卻又奇異地并不令人反感。一次,他看我執(zhí)筆臨摹一幅輿圖,
山川河流走勢在我筆下略顯滯澀。他忽然走近,帶著清冽的松柏氣息,自后覆上我的手。
溫?zé)岬恼菩陌∥椅龅氖种福瑺恳P鋒在宣紙上流暢地游走。“山川之險,
在于扼要;人心之危,在于莫測。”他的聲音低沉,拂過我耳畔,“知微,這世間詭譎,
唯愿你在本王羽翼之下,永不受其擾。”筆尖一頓,一滴濃墨在“并州”的位置暈開。
他溫?zé)岬暮粑阱氤撸撬查g的心悸,蓋過了他話語中那份理所當(dāng)然的掌控意味。
羽翼之下?我心中微澀。沈家的女兒,何曾真正甘心只做攀附的藤蘿?只是這片刻的暖意,
這強大的庇護,以及他眼中偶爾流露的、連他自己或許都未察覺的溫和,讓我貪戀。
我垂下眼睫,低聲應(yīng)道:“謝王爺庇護。”出征前夜,月色格外清亮。他屏退左右,
在書案前鋪開一張灑金紅箋,提筆蘸墨,字字力透紙背:“兩姓聯(lián)姻,一堂締約。
靖安王蕭徹,愿聘沈氏知微為王妃。良緣永結(jié),匹配同稱。看此日桃花灼灼,
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
載明鴛譜。”最后一筆落下,他擱下筆,拿起那紙婚書,鄭重地放入我手中。
紅箋上墨跡未干,帶著他指尖的溫度,沉甸甸地燙著我的手心。“等我凱旋。”他凝視著我,
素來冷峻的眉眼在燭光下柔和得不可思議,“必以十里紅妝,鳳冠霞帔,迎你入主中宮。
”我攥緊那紙婚書,指尖微微顫抖。紅暈爬上雙頰,心中漲滿的酸澀與甜蜜幾乎要溢出來。
家道中落后的飄零無依,似乎在這一紙承諾中找到了堅實的歸處。我迎上他的目光,
用力點頭,眼中映著跳動的燭火,也映著他此刻無比清晰的倒影:“我等你,阿徹。
”他抬手,似乎想撫上我的臉頰,最終卻只輕輕拂過我鬢邊一縷散落的發(fā)絲,
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珍重。他教我辨識朝中派系,分析各方利害,如何借力打力,
如何埋線布局。他指著沙盤上的山河脈絡(luò),聲音沉穩(wěn):“權(quán)謀之術(shù),在于洞悉人心,
操控時勢。知微,你心思玲瓏,一點即透。”我看著他專注的側(cè)臉,心中暖流涌動,
又夾雜著一絲隱秘的、被他認可的驕傲。那時的我,滿心滿眼都是待嫁的憧憬和離別的愁緒,
全然不知,他親手遞到我手中的,除了婚書,還有一把日后足以將他刺得鮮血淋漓的利刃。
---蕭徹出征的號角聲仿佛還在城頭回蕩,偌大的王府驟然空寂下來。
森嚴的守衛(wèi)取代了往日的些許鮮活氣息,空氣里彌漫著無形的緊繃。
各方勢力如同嗅到血腥的禿鷲,在暗處窺伺著這座失去主人的權(quán)力堡壘。
管家嚴令府中諸人謹言慎行,尤其是王妃所居的東暖閣,更是加派了數(shù)倍的精銳護衛(wèi),
圍得鐵桶一般。我倚在窗邊,看著庭院里被掃開的積雪堆在角落,像一座座沉默的小丘。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那封貼身收藏的婚書,光滑的紅箋邊緣幾乎被磨得起了毛。
等待的日子漫長而焦灼,對蕭徹的擔(dān)憂,對未來的期盼,還有一絲莫名的不安,
在心頭交織纏繞。一個風(fēng)雪交加的深夜,狂風(fēng)卷著鵝毛大雪,狠狠拍打著窗欞,
發(fā)出嗚嗚的悲鳴,仿佛要將整個天地吞噬。我被這凄厲的風(fēng)聲攪得心神不寧,毫無睡意,
只裹緊了被子,望著帳頂發(fā)呆。父母的面容在腦海中浮現(xiàn),母親纏綿病榻的憔悴,
父親臨終前對清名的執(zhí)著……一股強烈的思念攫住了我。
白日里收到母親托人悄悄遞來的短箋,只一句:“吾兒安好?念甚。”短短數(shù)字,
卻讓我輾轉(zhuǎn)難眠。他們定是思念成疾了。我想。或許,該求管家通融,明日接母親過府小住?
這個念頭一起,便再也壓不下去。就在這同一片狂暴的風(fēng)雪里,兩條相互攙扶的瘦弱身影,
正艱難地跋涉在通往王府側(cè)門的小巷中。沈父緊緊裹著破舊的棉袍,
將同樣單薄的沈母護在懷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及膝的積雪中。
寒風(fēng)刀子般刮過他們布滿皺紋的臉頰。“慢些,慢些……”沈母喘息著,
聲音被風(fēng)雪撕扯得斷斷續(xù)續(xù),她枯瘦的手死死護著懷中一個用油布層層包裹的扁平物件,
仿佛那是比性命更珍貴的東西。“就快到了。”沈父的聲音帶著強撐的力氣,
他抬頭望了望前方王府高聳的圍墻輪廓,在迷蒙的風(fēng)雪中如同一頭蟄伏的巨獸,
“趁著這大風(fēng)雪,守衛(wèi)松懈些……把東西悄悄交給王府管事的張老哥,
請他轉(zhuǎn)交微兒……給她個驚喜。”他渾濁的眼中閃爍著微光,
“王爺親筆的婚書……咱們的女兒,終于苦盡甘來了。”風(fēng)雪更疾了,
幾乎將他們的身影徹底淹沒。兩人佝僂著背,緊貼著冰冷的墻壁,
朝著那扇不起眼的王府側(cè)門挪去。他們只想悄悄完成這件關(guān)乎女兒終身幸福的大事,
不愿驚動任何人,更不敢奢望驚擾王府主人。王府角樓之上,負責(zé)今夜警戒的侍衛(wèi)長趙乾,
正頂著風(fēng)雪來回巡視。他剛接到內(nèi)線密報,稱敵對勢力可能趁王爺離京、風(fēng)雪夜突襲王府,
目標(biāo)直指未來的王妃!每一個神經(jīng)都繃緊到了極致。風(fēng)雪模糊了視線,
只聽到狂風(fēng)尖銳的呼嘯。突然,他銳利的鷹眼捕捉到側(cè)門方向,
風(fēng)雪中兩個模糊的人影正鬼鬼祟祟地貼著墻根移動,動作隱秘而急促!那破舊的衣著,
那躲閃的姿態(tài),在高度緊張的趙乾眼中,瞬間與密報中的“刺客”形象重疊!
尤其看到其中一人手探入懷中,似乎要掏出什么——是暗器?毒藥?還是火信?“有刺客!
放箭!格殺勿論!”趙乾沒有絲毫猶豫,如同被觸發(fā)了最本能的防御機制,
厲聲嘶吼的命令瞬間穿透風(fēng)雪!弓弦震響!冰冷的箭矢撕裂風(fēng)雪,帶著死神的尖嘯!“噗嗤!
”“噗嗤!”利刃入肉的沉悶聲響,在狂風(fēng)的間隙里,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沈父沈母甚至來不及發(fā)出一聲完整的驚呼,身體猛地一震,如同兩片被狂風(fēng)驟然吹落的枯葉,
軟軟地撲倒在冰冷的雪地里。滾燙的鮮血從他們身下汩汩涌出,
迅速將身下的白雪染成刺目的猩紅,又在極致的低溫下迅速凝結(jié)成暗紅的冰。
沈母壓在身下的手,至死還緊緊護著懷中那油布包裹。鮮紅的血浸透了油布,一點點洇開,
如同雪地里盛開的兩朵絕望而妖異的花。消息是管家連滾帶爬送到蕭徹面前的。
他正在書房對著輿圖推演軍情,聞言猛地轉(zhuǎn)身,案上的筆架被帶倒,墨汁潑灑一地。“什么?
!”蕭徹目眥欲裂,周身瞬間爆發(fā)出駭人的戾氣,書房內(nèi)溫度驟降。他以為,
是那些對他恨之入骨的敵人,查到了沈知微與他的關(guān)系,趁他不在,
用如此卑劣殘忍的手段報復(fù)他!動他蕭徹的女人,已是死罪,
竟敢動他即將明媒正娶的王妃的父母?!這無異于將戰(zhàn)書直接拍在了他臉上!“人呢?
刺客呢?”他聲音森寒,如同九幽寒冰。“趙侍衛(wèi)長當(dāng)機立斷,已…已將兩名賊人就地格殺!
”管家伏在地上,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殺得好!”蕭徹一掌重重拍在書案上,
硬木案幾發(fā)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傳令!徹查!本王倒要看看,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
”他眼中翻涌著滔天怒火和嗜血的殺意,那是戰(zhàn)場上磨礪出的、對敵人毫不留情的狠戾。
他立刻下令封鎖消息,嚴懲當(dāng)夜所有“失職”的守衛(wèi)(實則是對趙乾等人的保護性處置),
并以雷霆手段清洗府內(nèi)外可疑人員,將此事定性為“沈家舊敵趁王爺出征,
對王妃至親的卑劣報復(fù)”。當(dāng)他帶著一身尚未散盡的戾氣和濃重的血腥味踏入我的房間時,
已換上了沉痛與憐惜的表情。我正因心緒不寧而坐在燈下發(fā)怔。“知微……”他喚我,
聲音沙啞沉重。我抬頭,看到他眼中深切的痛楚,心頭猛地一沉,不詳?shù)念A(yù)感如冰水澆下。
“伯父伯母……”他艱難開口,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我心上,
“今夜……遭了仇家毒手……本王……本王回來遲了一步!”他上前一步,
用力將我顫抖冰冷的身子緊緊擁入懷中,手臂箍得那樣緊,仿佛要將我揉碎嵌入他的骨血里。
他的下頜抵著我的發(fā)頂,聲音帶著壓抑的哽咽和刻骨的恨意:“是我護你不周!知微,
是我護你不周!此仇不共戴天,待我蕩平敵寇凱旋,必以仇人滿門頭顱,血祭二老在天之靈!
”我的世界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徹底崩塌了。耳邊是尖銳的蜂鳴,眼前是刺目的血紅。
父母……沒了?仇家?報復(fù)?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嘯般將我吞沒,
瞬間抽走了所有的力氣和溫度。我癱軟在他懷里,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不成調(diào)的悲鳴,
淚水決堤般洶涌而出,瞬間浸透了他胸前的衣襟。痛,剜心剔骨的痛!我死死抓住他的衣襟,
指甲幾乎要摳進他的皮肉里,身體抖得像秋風(fēng)里最后一片葉子。
“爹……娘……”破碎的嗚咽從喉間擠出,帶著血的味道。他抱著我,
一遍遍在我耳邊重復(fù)著他的誓言,他的愧疚,他的憤怒。他懷抱的溫度那樣真實,
他話語中的痛惜那樣真切,我像個溺水的人,在這滅頂?shù)慕^望中,
只能緊緊抓住他這根唯一的浮木,哭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那時的我,
沉溺在巨大的悲痛和對他全然的依賴中,全然未曾看見,
他眼底深處那抹對“仇敵”的、冰冷刺骨的殺意,更不知道,
他口中那該被千刀萬剮的“仇敵”,此刻正因他的雷霆手段和“護主有功”,
在王府的某個角落,接受著“小懲大誡”后的安撫。那夜的風(fēng)雪,不僅掩埋了父母的身軀,
也徹底凍結(jié)了我心底最后一絲對人間溫情的奢望。---靈堂的白幡刺得人眼睛生疼。
棺木冰冷地停放著,里面躺著的是我在這世上僅存的血脈至親。我穿著粗麻孝衣,
跪在冰冷的蒲團上,指尖一遍遍撫過粗糙的棺木邊緣,每一次觸碰,
都像是在心尖上又剜了一刀。眼淚已經(jīng)流干了,只剩下眼眶里火燒火燎的痛。蕭徹臨行前,
將王府的護衛(wèi)和部分內(nèi)務(wù)權(quán)柄交予我,美其名曰“王妃暫理,安心靜養(yǎng)”。
他留下的心腹侍衛(wèi)長趙乾,那個在雪夜“當(dāng)機立斷”的功臣,更是寸步不離地“保護”著我。
“王妃,請節(jié)哀。王爺定會為二老討回公道。”趙乾的聲音帶著公式化的恭敬,
垂手立在一旁,像一尊沒有感情的雕塑。公道?我緩緩抬起眼,
目光空洞地掠過他腰間懸掛的、代表王府侍衛(wèi)長身份的玄鐵令牌。就是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