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歲那年,我帶著老蔫的血紅頭繩從戰俘營歸來。 爹娘在祖宗牌位前哭斷了氣,
那截發硬的紅繩成了我四十年的枷鎖。 成親那夜,
我啞著嗓子對新娘說:“以后頭發散著吧?!?她默默拆開辮子,這一散就是四十年。
直到兒女們翻出炕柜深處的油布包,阿奶的白發第一次纏上了那抹暗紅。 “老蔫兄弟,
”她對著空氣呢喃,“你瞅瞅,栓子他…活成個人了?!?雪從窗縫鉆進來,
落在我再也沒有溫度的掌心。阿奶愣了下,沒問為什么,
只是默默拆開了那兩條精心編好的辮子。烏黑的發絲披散下來,遮住了她半邊清秀的臉頰,
像一層溫順的簾幕,垂落肩頭。這一散,就是四十年。風從糊著舊報紙的窗欞縫隙鉆進來,
帶著早春料峭的寒意,拂動了阿奶散在肩頭的發絲。
阿爺的目光在那散開的頭發上停留了一瞬,空洞得像枯井,隨即移開,
落在土炕沿邊磨得發亮的坑洼上。屋里很靜,只有灶膛里柴火偶爾的嗶剝聲,
和遠處隱隱傳來的幾聲狗吠。爹娘歇在東屋,咳嗽聲斷斷續續,帶著沉疴的滯重。
阿奶低著頭,雙手有些無措地絞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衣角,
那散開的黑發隨著她細微的動作輕輕晃動。日子像村口那條渾濁的河,無聲無息地流淌。
阿爺成了真正的“阿爺”,只是這稱謂里沉淀的不是兒孫繞膝的暖意,
而是一塊被歲月溪水沖刷了太久的石頭,棱角磨平了,只剩下沉甸甸的冷硬。他話極少,
常常一整天沉默地刨地、劈柴、修補農具,
仿佛所有的力氣和聲音都留在了鴨綠江對岸那片冰封的雪地里,留在了那個血紅的鐵罐頭里。
媒人曾經踏破的門檻早已冷落,爹娘熬干了心血,終究沒能等到含飴弄孫的福分,
在幾年光景里相繼撒手人寰。彌留之際,枯瘦的手抓著他,
渾濁的老淚淌進深深的皺紋里:“栓子…留個后…給爹娘…磕個頭吧…”那聲音嘶啞,
像砂紙磨過阿爺的心尖。爹娘的墳頭草青了又黃,黃了又青。阿爺在墳前跪著,
額頭抵著冰冷的黃土,許久,才啞著嗓子對身后同樣沉默的阿奶說:“走吧。
”那聲音飄散在風里,輕得沒有分量。阿奶的肚子漸漸鼓了起來。她依舊散著頭發,
默默操持著這個清貧卻有了些微生氣的家。她會在阿爺刨地時,
默默把盛著水的粗瓷碗放在地頭;在他劈柴累得滿頭大汗時,遞上一塊洗得發硬的汗巾。
夜里,她散著頭發睡在他身邊,呼吸輕淺。有時他半夜驚醒,冷汗涔涔,
被鐵罐頭里刺耳的警笛、凄厲的慘叫和皮靴踐踏骨肉的悶響魘住,猛地坐起,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黑暗中,他下意識地伸手,指尖觸到的,
不是記憶中那截粗糙硬冷、浸透老蔫熱血的紅繩,而是枕畔冰涼滑順的散亂青絲。
那柔軟冰涼的觸感,像一道無聲的堤壩,暫時阻隔了洶涌撲來的血色記憶。他粗重地喘息著,
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緊緊攥住了一縷發絲,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一段浮木。
心頭那根緊繃了四十年的弦,才在暗夜里,極其輕微地松了一絲。窗外的蟲鳴漸漸清晰起來,
蓋過了耳中那虛幻的喧囂。阿奶生了個兒子,又生了個女兒。
小院里添了嬰兒的啼哭、孩童的嬉鬧,泥土夯實的院墻似乎也被這生氣頂得高了些。
阿爺的目光偶爾會落在奔跑的兒女身上,那里面不再是空茫一片的死寂,
偶爾會掠過一絲極淡、極快的暖意,像冬日云縫里漏下的一線微光,倏忽即逝。他依舊沉默,
但劈柴的力道似乎輕了些,從地里回來,有時會順手在田埂上掐一把剛抽穗的嫩草穗,
放在灶臺邊。阿奶看見了,也不言語,只是散著頭發,默默地拾起,塞進灶膛引火。
兒女在阿奶散落的發絲下一天天長大。兒子像拔節的青竹,
女兒眉眼間漸漸有了阿奶年輕時的溫順輪廓。日子依舊清苦,但鍋里有米香,
屋里有孩子念書時磕磕巴巴的聲音。阿爺的背脊在繁重的農活和歲月的重壓下更顯佝僂,
像一張被拉滿又松弛了太多次的弓,僵硬地彎著。他很少笑,但對著兒女,
那終年冰封的臉上,終究裂開了一絲縫隙。他會用粗糙的大手,
笨拙地摸摸兒子剃得短短的頭發;會在女兒遞過一碗熱水時,
喉嚨里發出一個模糊的“嗯”聲。那聲音干澀,卻不再全然是死寂。只是那截紅繩,
始終是深埋的暗礁。它被阿爺用一塊洗得發白、邊緣磨損的舊軍布包著,層層裹緊,
藏在炕柜最深的角落,壓在幾件同樣破舊、帶著霉味的冬衣下面,
像一塊不敢觸碰、卻日夜灼痛的疤??还竦哪鹃T沉重,每一次開啟都帶著滯澀的吱呀聲,
那聲音在寂靜的夜里,像一把鈍刀刮過阿爺的神經。他藏得隱秘,
動作帶著一種近乎鬼祟的警覺,唯恐驚動了什么。只有每年除夕守歲,
當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在村子上空炸開,空氣中彌漫開濃烈的硝煙味,
阿奶在灶房忙完最后一道祭祀的菜,孩子們熬不住沉沉睡去,
整個老屋只剩下油燈昏黃搖曳的光暈和窗外零星的爆竹余響時,阿爺才像做賊一樣,
屏住呼吸,極其緩慢地挪開炕柜頂上的雜物,用微微顫抖的手打開那扇沉重的柜門。
一股混合著樟腦、陳舊布匹和淡淡土腥的氣息涌出。他探手進去,在冰冷的柜底摸索,
指尖觸碰到那個堅硬的小包時,動作會頓住,仿佛被燙了一下。他把它掏出來,
解開一層又一層洗得發白、幾乎看不出原色的舊軍布包裹。最后,
那截暗紅的繩段終于暴露在昏黃的油燈下。它躺在阿爺粗糙、布滿老繭的掌心,冰冷,堅硬,
邊緣毛糙,早已失去了最初的紅艷,變成一種沉郁的、接近黑色的暗紅,
像一塊來自遙遠冰原、吸盡了所有熱量的黑色隕鐵。四十年的時光,
沒能磨去那深入肌理的暗紅和若有若無、仿佛已滲入骨髓的血腥氣。
油燈的光暈在它粗糙的表面上跳躍,映不出絲毫暖意,反而襯得它更加冰冷、沉重,
吸走了屋里僅有的那點微薄的熱氣。阿爺就那樣看著它,渾濁的眼睛一眨不眨,
像是要把它刻進瞳孔深處。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動,
將他的影子巨大而扭曲地投射在斑駁的土墻上,像一個沉默而痛苦的幽靈。
屋外辭舊迎新的零星爆竹聲,此刻聽來遙遠得如同隔世。
屋里只有燈芯燃燒發出的細微噼啪聲,
和他自己壓抑在喉嚨深處、沉重得如同破風箱般的呼吸。他看著它,直到燈油熬盡,
火苗掙扎著跳動幾下,倏地熄滅。濃稠的黑暗瞬間吞噬了一切,連同他掌中那抹暗紅,
連同他臉上所有細微的表情,只剩下那粗重的、帶著鐵銹味的喘息,在無邊無際的黑暗里,
沉重地起伏。窗縫里鉆進來的寒氣,似乎也帶著鴨綠江對岸雪野的味道,直鉆進骨頭縫里。
兒女像翅膀硬了的鳥雀,終究要飛出這低矮破敗的巢穴。兒子考進了縣里的中學,
接著又去了更遠的省城念書。女兒嫁到了鄰鎮,有了自己的小家。老屋驟然空了下來,
只剩下阿爺和阿奶兩個人,守著這方日益顯出頹敗的院落。院墻的黃土剝落得更厲害了,
有幾處豁開了口子,露出里面參差的土坯。屋頂的茅草年久失修,每逢雨季,
屋里便叮叮咚咚地奏起漏雨的樂章,留下深一塊淺一塊的水漬。兒子在城里安了家,
幾次三番地回來,要把他們接去同住。“爹,娘,城里暖和,看病也方便。這老屋都這樣了,
還守著做啥?”兒子站在堂屋中央,看著墻角滲水留下的蜿蜒痕跡,眉頭緊鎖。
阿爺蹲在門檻上,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濃重的煙霧籠罩著他溝壑縱橫的臉。他抬起眼皮,
渾濁的目光掃過院子里那棵同樣顯出老態、枝干虬結的老槐樹,掃過墻角堆放農具的棚子,
最后落在那扇沉重的、糊著舊報紙的窗戶上,眼神固執得像生了根:“不去。哪兒也不去。
死也死在這炕上?!眱鹤舆€想再勸,阿奶端著一碗熱水過來,輕輕放在兒子手里,
散著的頭發在鬢邊垂下幾縷銀絲,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平靜:“聽你爹的。
城里好是好,可這老屋的炕,睡著踏實。我留下陪他。
”她的目光平靜地掠過阿爺佝僂的背脊,沒有波瀾,仿佛這四十年的沉默相守,
本就是天經地義。兒子嘆了口氣,不再堅持。他知道父親的執拗,
也隱約感覺到那老屋里藏著某種沉重得無法搬動的東西,像生了根的磐石。他留下些錢,
叮囑阿奶買些好米好面,便走了。車輪碾過村口坑洼的土路,揚起一陣煙塵。老屋重歸寂靜,
那寂靜比以往更深,沉甸甸地壓在兩個老人的肩上。阿爺的身體,像這老屋一樣,
不可逆轉地衰敗下去。年輕時在冰天雪地里熬壞的骨頭,如今成了日夜折磨他的刑具。
天稍稍轉陰,或是冬日里一場薄雪落下,那深入骨髓的寒痛便會準時發作,
像無數冰冷的鋼針扎進關節縫隙,在骨縫里攪動。他常常在半夜痛醒,蜷縮在冰冷的土炕上,
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額頭上沁出豆大的冷汗,喉嚨里發出困獸般的、壓抑的呻吟。
阿奶便也跟著醒來,摸索著下炕。灶膛里的火早已熄滅,冰冷刺骨。她披著單薄的舊襖,
散著花白的頭發,在黑暗中熟練地摸索到灶邊,蹲下身,用顫抖的手劃亮火柴,
點燃引火的麥草。火光跳躍起來,映亮她布滿皺紋的臉和散亂的銀發。她往灶膛里添著細柴,
看著微弱的火苗一點點舔舐著冰冷的鍋底。水燒熱了,她舀進一個豁了口的瓦盆里,
再兌些涼水,用手試好溫度,端到炕邊。“忍著點,”她的聲音很低,帶著剛睡醒的沙啞,
卻有種奇異的撫慰力量。她擰干滾燙的毛巾,敷在阿爺那因劇痛而僵硬蜷縮的膝蓋上。
熱力透過粗糙的毛巾滲進去,阿爺緊繃的身體微微一顫,喉嚨里的呻吟短暫地停歇了一瞬。
昏暗中,阿奶散落的白發垂下來,幾乎觸到阿爺因疼痛而扭曲的臉頰。她一遍遍換著熱水,
動作緩慢而專注,仿佛這是世間唯一重要的事。灶膛里微弱的火光在她身后跳躍,
將她佝僂的身影投射在斑駁的土墻上,巨大而沉默。阿爺緊閉著眼,
感受著膝蓋上那持續不斷的、帶著滾燙濕意的壓力,聽著身邊阿奶輕微而規律的換水聲,
那痛楚似乎真的被這無聲的熨燙逼退了幾分,沉入了骨髓的更深處,暫時蟄伏起來。
阿爺睡得越來越沉,醒著的時間越來越短。有時白天坐在院子里曬太陽,頭一點一點地,
便昏睡過去。陽光落在他臉上,溝壑里藏著洗不凈的塵土。阿奶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
手里縫補著一件舊衣,針腳細密而緩慢。她的目光不時落在阿爺沉睡的臉上,
那目光里沒有哀傷,也沒有焦慮,只有一種看透了歲月流轉的平靜,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她只是看著,手上的針線活不曾停下。偶爾一陣風吹過,卷起地上的落葉和塵土,
也拂動她散在肩頭的白發。她便抬手,將那幾縷不聽話的發絲輕輕攏到耳后,
動作輕柔得如同拂去花瓣上的微塵。日子就在這昏睡、疼痛和沉默的照料中,緩慢地爬行著,
爬向那個必然的終點。這年冬天來得格外早,也格外兇。剛入冬月,
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便壓了下來,紛紛揚揚下了兩天兩夜,把整個村莊捂得嚴嚴實實,
天地間只剩下單調刺眼的白。老屋更冷了,寒氣從每一個縫隙鉆進來,凝結在墻壁上,
形成一層薄薄的白霜。灶膛里的火似乎再旺也驅不散那徹骨的寒意。阿爺徹底起不來炕了,
終日蜷縮在厚厚的老棉被里,只露出一張蠟黃枯槁的臉??人匀找辜m纏著他,
一聲聲空洞而費力,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在寂靜的老屋里回蕩,聽得人揪心。
阿奶日夜守在炕邊,熬藥、喂水、擦拭。她散亂的白發因為忙碌而顯得更加凌亂,
眼窩深陷下去,布滿了疲憊的暗影。兒子和女兒都趕了回來,看著父親衰敗的模樣,
心急如焚,又束手無策?!澳?,這老屋太冷了!爹這樣下去不行!得送醫院!
”兒子看著阿爺在昏睡中仍因寒冷而微微顫抖的身體,語氣焦灼。
阿奶正用小勺舀起溫熱的湯藥,小心翼翼地喂進阿爺微張的嘴里。聞言,她的手頓了一下,
幾滴棕黑的藥汁灑在阿爺枯瘦的下巴上。她用一塊干凈的布輕輕擦去,動作依舊平穩。
“他…受不住顛簸了?!彼穆曇艉茌p,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疲憊,
“他的魂兒…早就凍在那邊的雪地里了。醫院里的暖氣,捂不熱。
”她的目光落在阿爺深陷的眼窩上,那里面沒有光,只有一片渾濁的灰暗。
兒子看著母親平靜得近乎麻木的臉,看著她散亂的白發和枯瘦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