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凌晨的寒意冷得刺骨。林禾猛地睜開眼,胸口劇烈起伏,那最后幾棒悶棍砸在身上的疼痛,
傻子爹那張油臉,還有那間鎖了她三天,
最終成為墳墓的黑屋子……前世的記憶瞬間將她吞噬。外面黑布隆冬,
只有窗外一點淡淡的月光,照亮這間小小雜物間。空間中彌漫著一股陳年灰塵的霉味。
她急促喘息著,指尖掐進掌心,感受到疼痛,才讓她確認這不是做夢。她回來了。
2回到 1971 年,回到一切還沒發生的開始,
卻又注定要發生的那個晚上——明天就是她媽口中那個「天大的好日子」,是她被塞進花轎,
抬去嫁給鋼鐵廠劉主任家的傻兒子。也是她噩夢的開始。前世,
姐姐林月畢業在家蹲了大半年,街道辦催命似的逼她下鄉。林媽舍不得寶貝女兒去吃苦,
就把主意打到小女兒身上。用林禾的終身換取林月留在城里的工作名額。
劉家給得豐厚的彩禮,林媽和林爸收得心安理得,工作名額也攥得死緊。她跑了,
帶著對自由最后一點渴望,趁亂逃出那場荒唐的婚禮。
結果被劉家那傻兒子帶著幾個混混抓了回來,像拖一條死狗,拳腳像雨點般落下。
關在劉家不見天日的柴房里整整三天,只有偶爾丟進來的餿飯和水,最后她是怎么死的?
大概是被打死,又或者是餓死、凍死?意識消散時,只有滿滿的恨意。
3林禾黑暗中緩慢無聲地坐起。冰冷的土炕硌著骨頭,卻讓她無比清醒。黑暗中,她咧開嘴,
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恨?當然恨!恨林媽和林爸的涼薄狠心,恨林月的自私冷漠,
恨劉家傻子的殘暴,恨這吃人的世道!恨意如同滾燙的巖漿,幾乎要沖破皮囊。
但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一絲腥甜。不能出聲。這一世,她要活!她要他們所有人,
都嘗嘗自己釀的苦酒!目光掃向房間唯一那扇破舊木門。
門被一把沉重的掛鎖從外面牢牢鎖住——這是林媽和林爸的手段,怕她跑了,
壞了他們的「好事」。林禾無聲地下炕,赤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一步步挪到門邊。
她側耳傾聽,隔壁父母和姐姐的房間里,傳來林爸震天響的鼾聲和林媽模糊不清的夢話。
很好。她踮起腳尖,目光落在門框上方那條窄窄的縫隙。前世,林媽藏東西的習慣,
她太清楚了。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指,在積滿灰塵的縫隙里摸索。
指尖觸碰到一個堅硬、帶著棱角的物件。是鑰匙!心臟狂跳,她極力穩住顫抖的手,
將那枚鑰匙抽了出來。冰涼的金屬貼在掌心,像握住了一線生機。她將鑰匙插進鎖孔,
屏住呼吸,極其緩慢地轉動?!高菄}?!挂宦曒p響在夜里如同驚雷。林禾渾身一僵,
凝神細聽隔壁的動靜。鼾聲依舊,夢話斷續。她緩緩拉開一條門縫,走了出去。
堂屋里漆黑一片,只有五斗櫥上那座老舊的座鐘,發出單調而沉重的「滴答」聲。
月光透過糊著舊報紙的窗戶,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林禾的目標明確——五斗櫥中間那個帶鎖的抽屜。
那里鎖著全家的命根子:戶口本、糧票、錢,還有……那個即將屬于林月的工作介紹信。
她用鑰匙打開了抽屜上的小鎖。拉開抽屜,一股樟腦丸和紙張混合的氣味撲面而來。
她毫不猶豫地伸手進去,指尖摸到個硬邦邦、貼著紅色封皮的戶口本,
以及一個印著鋼鐵廠紅色抬頭的信封——工作介紹信。沒有絲毫猶豫,
她將這兩樣東西緊緊攥在手里,戶口本冰涼的觸感仿佛帶著某種審判的力量。
抽屜里還有一些零散的毛票和幾張糧票,她看也沒看。拿錢?不,她要的是不留任何痕跡。
她迅速將抽屜推回原位,鎖好。鑰匙被她用力塞回了門框上的縫隙。4現在,去哪里?
街道辦知青辦!現在就去報名下鄉!趕在天亮之前,趕在林媽和劉家發現之前!
這是唯一的生路。她悄無聲息地拉開大門,冰冷的風猛地灌進來,吹得她一陣哆嗦。
她最后回頭,冰冷的目光掃過那幾扇緊閉的房門,那里面躺著的是她的「親人」,
也是將她推入地獄的劊子手。門在身后輕輕合攏,隔絕了那個令人窒息的家。
林禾瘦小的身影毫不猶豫走進黎明前的黑暗里,朝著街道辦的方向狂奔而去。
知青辦公室那盞昏黃的白熾燈,在凌晨的街道上顯得格外突兀。
林禾氣喘吁吁地撞開那扇漆皮剝落的綠色木門,帶進一股凜冽的寒氣。
辦公室里只有一個中年男人,正裹著件半舊的軍大衣,伏在堆滿表格紙張的辦公桌上打盹。
門響驚動了他,他猛地抬起頭,睡眼惺忪,臉上帶著被打擾的不耐煩?!刚l???
大半夜的……」他揉著眼睛,語氣煩躁。「同志,報名下鄉!」
林禾的聲音帶著劇烈奔跑后的喘息。她幾步沖到桌前,
將手里緊緊攥著的戶口本和那張蓋著鋼鐵廠紅章的介紹信,「啪」地一聲拍在桌面上。
中年男人被這氣勢震了一下,睡意去了大半。他狐疑地拿起戶口本翻開,
渾濁的眼睛掃過「林禾」的名字和家庭住址,又拿起那張工作介紹信。信上「林月」
的名字和「鋼鐵廠后勤部」幾個字異常醒目。他的眉頭皺了起來,眼神變得銳利起來,
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穿著單薄舊棉襖、臉色蒼白的小姑娘?!噶趾??」他指著戶口本,
「這介紹信是給林月的!工作名額是她的,你拿來干什么?還有你家里人同意你報名下鄉?」
他的聲音帶著審視和不信任。這年頭為了逃避下鄉,各種幺蛾子他見多了?!竿?!」
林禾斬釘截鐵地迎上對方審視的目光,沒有絲毫退縮,「我自愿響應號召,上山下鄉,
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我姐姐身體不好,這工作更適合她留在城里為社會主義建設出力?!?/p>
她頓了頓,聲音里帶上一種不容置疑的鏗鏘,「請組織批準我的申請!我保證服從分配,
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她的話擲地有聲,眼神里燃燒著一種近乎悲壯的火焰。
那中年男人被她眼中那股強烈的,不容置疑的求生意志給懾住了。這不像作假,
更不像是一時沖動。他沉默了幾秒,目光在戶口本介紹信和林禾臉龐上來回掃。
桌上的老式座鐘發出沉悶的「咔噠」聲,時間在寂靜中流淌。終于,男人重重地嘆了口氣,
像是卸下了某種顧慮。他拉開抽屜,
拿出一份空白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登記表》和一支蘸水鋼筆,推到她面前。「填吧?!?/p>
他的聲音緩和了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寫清楚點。地方……H 市建設兵團,
最缺人手,也最苦,你確定?」「確定!」林禾毫不猶豫地點頭,抓起那支鋼筆。
筆尖劃過粗糙的紙張,她一筆一劃,用力地寫下自己的名字——林禾。
當寫下「H 市生產建設兵團」這幾個字時,指尖微微顫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激動。
這陌生的地名,此刻卻代表著自由和新生。中年男人看著她填完,仔細核對了一遍,
然后拿出公章,在登記表和介紹信上分別蓋了下去?!感辛??!?/p>
他把屬于林禾的那聯登記表遞給她,收走了戶口本和介紹信,「戶口本暫時留這辦手續。
介紹信……我們會處理?;厝蕚浒桑旌笤缟掀唿c,火車站集合?!?/p>
林禾緊緊攥著那張薄薄的、卻重逾千斤的登記表,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劫后余生的虛脫感猛地涌上來,幾乎讓她站立不穩。她深深吸了一口氣,
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卻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明?!钢x謝您,同志!」
她朝著中年男人,深深鞠了一躬。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哽咽。轉身離開知青辦時,
外頭依舊是濃重的黑夜,但東方天際已經隱隱透出一線極其微弱的魚肚白。
林禾將那紙登記表仔細地貼身藏好。她沒有回家,那個地方,再也不屬于她了。
5她憑著記憶,拐進一條堆滿雜物的巷子,在一扇油漆斑駁的木門前停下。
這是她唯一的好友李秀依的家。她抬起手,用指節在門上輕輕敲了三下,停頓后又敲兩下。
這是她們以前約定的暗號。門內沉寂了片刻,才傳來聲響和壓低的詢問:「誰?」「秀依,
是我,小禾!」林禾貼著門縫,用氣聲說道。門栓被輕輕拉開,
露出一張同樣蒼白帶著驚惶和睡意的少女臉龐。李秀依的眼睛又紅又腫,像是剛哭過。
她一把將林禾拉進門內,迅速關上門,插好門栓。「小禾?你怎么……」
李秀依看清林禾狼狽的樣子和臉上未干的淚痕(那是奔跑時被風吹出來的),驚得捂住了嘴。
狹小的屋子里彌漫著一股劣質煙草和食物餿味混合的難聞氣味。
李秀依的父母和弟弟還在里屋熟睡?!感阋溃犖艺f,」林禾緊緊抓住好友冰涼的手,
語速飛快,目光灼灼,「我要走了!下鄉!去 H 市!」「什么?」李秀依瞪大了眼睛,
難以置信,「你媽她……不是要你……」「他們想賣了我!賣給傻子!」
林禾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刻骨的恨意,「我偷跑出來了,報了名,三天后就走!」
李秀依倒抽一口冷氣,臉色瞬間煞白,身體晃了晃。林禾家的事情,她隱約知道一些,
卻沒想到竟到了這一步。看著林禾眼中那恨意和不顧一切的決絕,她的心揪緊了。
「那你來找我……」李秀依的聲音發顫?!父乙黄鹱撸阋?!」林禾反手更緊地握住她,
眼神充滿急切和懇求,「離開這里!你家里的情況,你比我更清楚!你爸媽重男輕女,
你弟弟就是個吸血蟲!你天天伺候一大家子,吃最差的,干最多的活,挨最多的罵!
他們遲早也會把你賣了換錢給你弟弟娶媳婦!你甘心嗎?」林禾的話像一把把鋒利的刀子,
戳破了李秀依小心翼翼維持自我麻痹的平靜。
家里昨晚的爭吵聲還在耳邊回蕩——母親尖利的嗓音:「你個賠錢貨!養你這么大,
隔壁殺豬的老王死了老婆,人家不嫌棄你,肯出八十塊彩禮!你還挑三揀四?嫁過去是享福!
前頭那個是自己短命,關老王什么事!」父親悶悶的抽煙聲,
弟弟幸災樂禍的嬉笑……一幕幕屈辱的畫面在李秀依眼前閃過。她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卻死死咬著嘴唇不敢哭出聲?!感阋溃瑱C會只有這一次!」
林禾用力晃著她的肩膀,聲音帶著一種穿透黑暗的力量,「跟我去鄉下!再苦,
能苦過被賣給一個打死過老婆的殺豬佬?再累,
能累過給這個把你當牲口的家當牛做馬一輩子?咱們靠自己!有手有腳,總能活下去!
總比在這里被他們嚼碎了骨頭強!」李秀依猛地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著林禾。
那眼神里有恐懼,有茫然,但更多的,是被點燃微弱卻不肯熄滅的火苗。
林禾的遭遇和此刻的決絕,像一道慘烈的光,照見了她自己同樣絕望的處境。
活下去……靠自己……這幾個字如同驚雷,在她死寂的心里炸開。她死死攥緊了拳頭,
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帶來一絲絲疼痛,讓她混亂的頭腦有了一絲清明。
她看著林禾那雙求生的眼睛,那里面沒有虛假的安慰,
只有同病相憐的痛楚和一條血淋淋的生路?!肝摇腋阕?!」
李秀依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卻異常清晰。她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吐出這幾個字。
話音落下的瞬間,一種混雜著恐懼和如釋重負的情緒席卷了她,讓她幾乎站立不住。
林禾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用力抱了抱她冰冷顫抖的身體。「好!三天后早上六點,
火車站旁邊的巷子口,我等你!帶上戶口本!其他的什么都別帶!」她快速交代完,
最后深深看了李秀依一眼,「記住,六點!別回頭!」說完,林禾不再停留,像來時一樣,
悄無聲息地拉開房門,瘦小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里。李秀依靠在冰冷的門板上,
聽著好友遠去的腳步聲,身體緩緩滑落在地。黑暗中,她將臉深深埋進膝蓋,
無聲的淚水洶涌而出,肩膀劇烈地聳動著??謶窒癖涞某彼?,一波波沖擊著她,
但心底深處卻有一簇小小的,名為「希望」的火焰,在絕望的廢墟上,艱難地燃起。
6 林禾沒有再去任何地方。她在空曠寒冷的城市邊緣游蕩??恐鴳牙飪H剩的幾毛錢,
在一個偏僻不用查介紹信的小破招待所里,用最便宜的價格租了一個連窗戶都沒有的雜物間,
蜷縮著度過了兩天兩夜。第三天清晨,天剛蒙蒙亮,灰白色的霧氣彌漫在清冷的街道上。
林禾早早來到了火車站。巨大的蘇式風格的站房在晨霧中顯得格外冰冷肅穆。
站前廣場上已經聚集了不少人。穿著各色棉襖、背著打著補丁的行囊的年輕人,
臉上交織著茫然、激動或離別的哀傷。送行的父母親人抹著眼淚,絮絮叨叨地叮囑著。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雜著煤煙味、汗味和離愁別緒的沉重氣息。
她背著一個小小洗得發白的帆布包,里面只有一套換洗的舊內衣褲和一塊硬邦邦的雜糧餅子,
安靜地站在角落。她的目光掃過那些哭哭啼啼的送別場景,眼神平靜得近乎漠然。親情?
對她而言,那是前世沾著血的枷鎖,今生已徹底斬斷的累贅?!噶趾?!」
一個帶著喘息和哭腔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林禾猛地轉頭。
只見李秀依穿著一件明顯不合身的、打著補丁的舊棉襖,背著一個小小的包袱,
正奮力地撥開人群朝她跑來。她的臉色比兩天前更加蒼白憔悴,眼睛紅腫得像桃子,
嘴角似乎還有一點未散盡的淤青。她跑到林禾面前,氣喘吁吁的,一把抓住林禾的胳膊,
力氣大得驚人?!肝摇襾砹?!」李秀依的聲音帶著哭過后的沙啞,眼神卻異常堅定,
「戶口本……我偷出來了!」她拍了拍自己胸口的位置。林禾緊繃的嘴角,
終于向上扯動了一下,露出一絲極其微弱的,卻真實的笑意。
她反手握住李秀依冰涼的手:「好!」就在這時,一陣尖銳刺耳的哨音劃破嘈雜的空氣。
穿著軍綠色制服的知青辦工作人員拿著鐵皮喇叭,聲嘶力竭地喊著集合點名。
「去 H 市生產建設兵團的!這邊集合!準備上車了!快點快點!」人流開始涌動,
像潮水般涌向指定的站臺入口。林禾拉著李秀依,逆著一些送別的人流,奮力地向前擠去。
她們瘦小的身影在人潮中顯得那么不起眼。終于擠進了站臺。
看見一輛墨綠色老舊的蒸汽火車,車頭噴吐著滾滾白煙,發出巨大的「哐哧哐哧」的喘息聲。
車廂門口擠滿了人,嘈雜聲、哭喊聲、催促聲響成一片。林禾和李秀依被人流裹挾著,
艱難地擠上了其中一節硬座車廂。狹窄的車廂里早已塞滿了人和行李,空氣污濁不堪,
混合著汗味、煙草味和劣質食物味。她們好不容易在靠近過道的地方,找到一點點立足之地,
連座位都沒有,只能緊緊靠著冰冷的車廂壁站著。火車發出一聲悠長沉悶的汽笛,
車身猛地一震,緩緩啟動。站臺上送行的人群和城市模糊的輪廓,
在加速的移動中迅速向后退去,最終消失在視野盡頭。
車廂里充斥著各種聲音:有對未來的憧憬議論,有離家的傷感啜泣,有暈車者的干嘔,
還有工作人員維持秩序的吆喝。李秀依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越來越陌生的田野,
身體微微顫抖,眼淚又無聲地落了下來。林禾卻只是靜靜地看著窗外。眼前飛速倒退的景色,
仿佛也在倒映著她前世短暫而悲慘的一生。
家、父母、姐姐、劉家傻子、那間黑屋子……所有的一切,
都被這轟鳴的鋼鐵巨獸遠遠地拋在了后面。她沒有哭,眼神空洞而平靜,她知道,
逃離只是第一步。活下去,活出個人樣,才是對前世所有傷害最徹底的報復。
7火車在單調而巨大的轟鳴聲中,向著未知的、冰天雪地的北方,一路疾馳。
林禾和李秀依緊挨著冰冷的鐵皮車廂壁站著,雙腿早已麻木,
每一次火車的顛簸都讓她們像狂風中的蘆葦般搖擺,
只能死死抓住旁邊座椅的靠背才勉強穩住身體。時間仿佛凝固了,
只有車輪碾過鐵軌接縫處發出的單調而巨大的「哐當——哐當——」聲,
無情地提醒著旅程的漫長。饑餓像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著林禾的胃。
她帶來的那塊雜糧餅子,早在昨天就分了一半給李秀依,兩人都已是饑腸轆轆。
李秀依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嘴唇干裂,眼神都有些渙散,身體時不時地打著晃。
「小禾……我……我有點暈……」李秀依的聲音細若游絲,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
林禾心頭一緊,用力撐住她:「再忍忍,秀依,快了……」話雖如此,
她也不知道這煎熬還要持續多久。她自己的體力也快到了極限,眼前陣陣發黑。就在這時,
一只略顯清瘦的手,拿著一個用舊報紙包著的東西,遞到了林禾面前。那手很干凈,
指甲修剪得整齊。林禾猛地抬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年輕男人的側影。
他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勞動布工裝,身形挺拔,坐在靠窗的位置。因為逆著光,
面容看不太真切,只能看到一個線條清晰的下頜輪廓和挺直的鼻梁。
他的氣質與周圍嘈雜混亂的環境格格不入,帶著一種沉靜的疏離感。「給。」他的聲音不高,
卻清晰地穿透了周圍的嘈雜,帶著一種溫和的平靜,「剛在站臺買的烤紅薯,還熱著。
墊墊肚子?!沽趾蹄蹲×?,警惕地看著他,又看看那個遞到面前的紙包。
一股香甜的、烤紅薯特有的焦香氣鉆進她的鼻腔。這突如其來的善意,
在經歷了前世背叛和今生決裂之后,顯得如此陌生而突兀。她沒動。
那人似乎察覺到了她的戒備,手臂依舊穩穩地舉著,聲音依舊平和:「我叫沈尋。
也是去建設兵團。放心,沒毒?!顾奶孤首屃趾叹o繃的神經微微松動了一絲。
她遲疑了一下,目光掃過旁邊幾乎要暈倒的李秀依。她飛快地伸出手,
接過了那個溫熱的紙包,低低地說了聲:「謝謝。」紙包入手溫熱,沉甸甸的。她迅速打開,
里面是兩塊烤得焦黃流蜜的紅薯。
林禾毫不猶豫地將其中一塊大些的塞到李秀依手里:「秀依,快吃!」
李秀依早已餓得頭暈眼花,聞到香味,幾乎是本能地接過,顧不得燙,小口小口地啃了起來。
香甜軟糯的食物滑入食道,帶來久違的暖意,她蒼白的臉上終于恢復了一絲血色。
林禾這才拿起自己那塊,也小口地吃起來。溫熱的食物也讓她緊繃的身體稍稍放松了一些。
她忍不住抬眼,再次看向那個叫沈尋的年輕人。此刻他正側頭看著窗外,
側臉線條在晨光中顯得清晰。他似乎并沒有在意她們的狼狽吃相,也沒有期待更多的感謝,
仿佛剛才遞出紅薯,只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小事。林禾默默收回目光,
心里的戒備似乎被這小小的溫熱的善意,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涌了上來。
混雜著感激、疑惑,還有一絲久違的、屬于「人」的溫度。在這個冰冷而混亂的逃亡路上,
這微不足道的溫暖,像寒夜里驟然亮起的一點微光。8三天三夜的顛簸,
身體和精神的極限拉扯,當火車最終停在掛有「向陽屯站」簡陋木牌的小站時,
車廂里頓時騷動了起來。車門打開,一股裹挾著雪粒和泥土氣息的寒風猛地灌了進來。
林禾和李秀依跟著人流,幾乎是踉蹌著擠下了車。雙腳踩在冰冷刺骨的土地上,舉目四望。
所謂的「站臺」,不過是壓實的土路,旁邊歪歪扭扭立著幾間低矮破舊的土坯房。
遠處是望不到邊際的、覆蓋著厚厚積雪的曠野和黑黢黢的山林輪廓?!窰 市生產建設兵團,
向陽屯分場的新知青!這邊集合!」一個裹著臃腫羊皮襖,臉膛黝黑粗糙的中年漢子,
操著濃重的東北口音,揮舞著手臂大喊。他身邊停著幾輛覆蓋著積雪和泥濘的膠輪大馬車。
林禾和李秀依縮著脖子,緊緊靠在一起,拖著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雙腿,
深一腳淺一腳地朝那幾輛馬車挪過去。同行的知青們大多也是滿臉疲憊?!付悸槔c!上車!
到屯子里還有二十里地呢!這天,黑得快!」趕車的漢子不耐煩地催促著,
嘴里呼出大團大團的白氣。林禾和李秀依被后面的人推搡著,
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上了一輛堆著些干草和破麻袋的馬車。車廂板冰冷刺骨,
她們只能緊緊蜷縮在角落里。沈尋和其他幾個男知青也上了這輛車,坐在了另一邊。
他依舊沉默,只是將身體盡量縮在羊皮襖領子里。
馬車在坑洼不平、被冰雪覆蓋的土路上顛簸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