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陳默,三個月前搬進了這棟被爬山虎啃噬得斑駁陸離的老樓——老槐樹公寓。
之所以選這里,無非圖個便宜。房東是個掉光了牙的老太太,
交房時反復叮囑我:“這樓隔音差,您多擔待。”那時我只當是客套,
直到第一個深夜被某種聲音驚醒,才明白“隔音差”三個字背后,藏著怎樣具體而微的煎熬。
老樓的構造像塊被時間啃過的壓縮餅干。我的屋子是301,隔壁302,
對門303住著一對總在凌晨三點吵架的小夫妻。頭一個月,
我確實被各種聲音騷擾過:對門摔盤子的脆響,樓下醉酒漢的嘔吐聲,
還有天花板上不知疲倦的彈珠滾動聲——后來才知道是樓上大爺的鸚鵡在啄食金屬食盆。
但這些都比不上隔壁302的“怪”,它怪在一種極致的“靜”。白天,
無論我是在屋里敲鍵盤,還是拖椅子,都能清晰聽到對門夫妻拌嘴、樓上大爺咳嗽,
甚至樓下老太太推著嬰兒車經過樓道的轱轆聲。唯獨302,像個被抽走了空氣的罐頭,
嚴絲合縫,死寂沉沉。
我曾特意在中午十二點、下午三點、傍晚六點這些“人間煙火氣”最盛的時段貼在門上聽,
除了自己的心跳,什么都沒有。起初我以為是空屋,問了樓下看車棚的王大爺,
他卻撇著嘴說:“有人,一個女的,搬來有段日子了,不愛說話。”“不愛說話”這個形容,
在半個月后變得極其蒼白,因為我開始在深夜聽到聲音。那聲音第一次出現,
是在我搬進后的第二周。大概是夜里十一點多,我正對著電腦改方案,眼皮打架時,
“篤”一聲,輕得像有人用指甲蓋彈了彈玻璃。我以為是幻覺,揉了揉眼,“篤,篤篤,
篤……”聲音又響起來,從臥室與302相鄰的那面墻傳來。不是敲,
更像是用某種不太尖銳、卻足夠堅硬的東西,一下一下刮擦著墻面。節奏很怪,先是一下,
停頓兩秒,再是兩下,又停頓,再一下,循環往復,像某種不成調的摩斯密碼。
我當時第一反應是水管問題。老樓的鑄鐵水管經常鬧妖,有時會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
可這聲音太規律了,而且貼著墻聽,能清晰分辨出是固體與固體的摩擦聲,
帶著一種干澀的、令人牙酸的質感。我拿拳頭敲了敲墻,那邊的聲音頓了一下,
隨即又恢復了,仿佛沒聽見,或者說,根本不在意。那晚我熬到后半夜,直到那聲音停了,
才迷迷糊糊睡去。第二天跟物業報修,來了個叼著煙的師傅,拿個螺絲刀在墻上敲了敲,
說:“水管在廚房呢,你這墻是隔墻,估計是隔壁啥東西掉了吧。
”“可那聲音每天都有……”“嗨,老樓了,難免有點響動。”師傅吐了個煙圈轉身走了,
留下我對著那面斑駁的白墻發呆。那之后,聲音成了我的“深夜鬧鐘”,
每天晚上十一點十五分準時響起。“篤,篤篤,篤……”像個精準的生物鐘,分秒不差,
持續時間也固定,五分鐘,不多不少。五點零一分,最后一聲“篤”落下,
整個世界重新沉入死寂,仿佛剛才的聲音只是我的幻聽。我開始留意時間,
有時故意熬夜到十一點,盯著手機屏幕,當分針劃過“3”的刻度,秒針跳到“15”時,
那聲音準會響起。它像一個潛伏在墻那邊的幽靈,按照自己的規則活動,
而我成了唯一的聽眾。恐懼是慢慢滋生的。起初是好奇,我會貼著墻聽,
試圖分辨那是什么東西在刮。是鑰匙?指甲?還是某種工具?我甚至用手機錄了音,
放大了聽,除了那規律的“篤篤”聲,
還能捕捉到一種更微弱的、像是布料摩擦墻壁的窸窣聲。然后是煩躁,這聲音像一根細針,
每天準時扎進我的神經。我開始失眠,一到十一點就緊張,耳朵不自覺地豎起來,
等待那聲“篤”。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在聲音響起時對著墻大吼了一聲:“能不能別敲了!
”墻那邊的聲音猛地停了,寂靜持續了大概半分鐘,久到我以為對方被嚇到了,
或者真的停止了。我松了口氣,剛想坐下,“篤”——那聲音又響了,依舊是原來的節奏,
仿佛剛才的吼聲只是一陣穿堂風。那一刻,一種冰冷的寒意從脊椎爬上來,
這不是無意的響動,這是某種有目的的、甚至帶著點挑釁意味的行為,它在無視我。
我開始更頻繁地觀察302室的門。那是一扇和整棟樓一樣陳舊的木門,漆皮剝落,
門牌號“302”的金屬片歪歪扭扭。門上沒有貓眼,也沒有任何裝飾,
只有一個銹跡斑斑的門把手。我從未見過它在白天打開過,
陽臺上永遠掛著洗得發白的深藍色窗簾,嚴嚴實實,從未拉開過,也從未晾過一件衣服。
直到那個下雨的夜晚,我加班到很晚,快十二點才回到家。樓道里的聲控燈壞了,
只有樓梯拐角透出一點昏黃的光。我摸黑上樓,走到三樓時,腳下一滑,差點摔倒,
下意識地扶著墻,咳嗽了兩聲。就在這時,我眼角的余光瞥見一道光,是302室的門縫。
那扇永遠緊閉的門,竟然開了一條兩指寬的縫隙,昏黃的光線從里面透出來,
在走廊的水泥地上投下一道狹長的光影。我的心猛地一跳,屏住呼吸,慢慢湊近了一點。
透過門縫,我看到了一個女人的側影。她站在門后,背對著我,一動不動,
穿著一件藍色的碎花長裙,布料看起來很舊,洗得發白,裙擺的邊緣有些磨損。
她的頭發很長,烏黑濃密,一直垂到腰間,像一匹瀑布般披散著。她沒有任何動作,
既沒有要出來的意思,也沒有在屋里走動,就那么靜靜地站著,面對著屋內的某個方向,
像一尊被遺忘在角落的蠟像。樓道里很靜,只有窗外傳來的雨聲,
還有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
我甚至能聞到從門縫里飄出的一絲若有若無的氣味——不是香水,也不是油煙味,
而是一種混合著舊書本和淡淡顏料的、有些陳舊的味道。我下意識地又咳嗽了一聲,
大概是這聲音驚動了她,幾乎在我咳嗽的同時,那扇門“砰”地一聲狠狠地關上了!
速度快得驚人,仿佛不是被人推開,而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猛地拽上。門縫里的光瞬間消失,
走廊重新陷入黑暗,只剩下門板撞擊門框的悶響在樓道里回蕩。我站在原地,
心臟差點跳出嗓子眼。剛才那一瞬間的側影,像一張曝光過度的照片,
死死地印在我的腦海里。她為什么半夜站在門后?她在看什么?她聽到我咳嗽了嗎?
如果聽到了,為什么要用那么大的力氣關門?無數個問題在我腦子里打轉。我伸出手,
指尖觸碰到冰冷的門板,上面還殘留著一絲微弱的、不屬于木頭的溫度。從那天起,
我對302室的恐懼,
又多了一層具體的形象——那個穿著藍色碎花長裙、長發及腰、像蠟像一樣靜止的側影。
對那聲音的好奇,漸漸被一種更深的不安取代。我開始在白天觀察那面與302室相鄰的墻。
墻皮因為年代久遠,有些地方已經鼓起、剝落,露出底下深灰色的水泥。我尤其注意著墻角,
因為深夜的聲音,聽起來總是從靠近墻角的位置傳來。有一次,我拿著手電筒,
借著微弱的光,一寸寸地檢查墻面。在靠近地面三十公分的地方,
有一塊巴掌大的墻皮松動了,邊緣卷起來,像是被什么東西反復刮擦過。我猶豫了很久,
終于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趁雷聲轟鳴時,輕輕摳了一下那塊墻皮。
“簌簌——”墻皮很輕易地就掉了下來,露出里面粗糙的水泥面。借著閃電的光,
我看到水泥面上,竟然真的有一些極淺的刻痕!刻痕很雜亂,像是小孩子隨意的涂鴉,
歪歪扭扭,深淺不一,但仔細看,又似乎隱藏著某種規律。其中有一道刻痕特別深,
彎彎曲曲,像是一條扭曲的小路,從墻角延伸出去。而在“小路”的盡頭,
刻著一個奇怪的符號——一個并不規則的圓圈,里面交叉著兩道斜線,
像一只被束縛住的眼睛。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這不是自然形成的痕跡,
這是人為刻上去的!難道每晚的刮墻聲,就是她在墻上刻這些東西?
就在我盯著那符號出神時,“篤,篤篤,篤……”熟悉的聲音準時在墻的另一邊響起。
這一次,聲音離我如此之近,仿佛就貼著我剛才摳掉墻皮的位置!
我甚至能感覺到墻面傳來極其微弱的震動。我嚇得猛地后退一步,手電筒的光在墻上亂晃。
雷聲再次炸響,照亮了墻面上那個詭異的“眼睛”符號,也照亮了我自己蒼白的臉。
我下意識地把耳朵重新貼回墻上,屏住呼吸,想要聽清楚,除了那規律的刮擦聲,
還有沒有別的什么。果然,在“篤篤”聲的間隙,我聽到了一種更微弱、更詭異的聲音,
像是有人在低語。聲音太模糊了,隔著一層墻,又被雷聲掩蓋,根本聽不清內容,但那語調,
低沉、沙啞,帶著一種斷斷續續的、仿佛來自喉嚨深處的質感,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寒意。
努力分辨:“……找……到了……”“……眼睛……”“……在看……”斷斷續續的幾個詞,
像碎玻璃片一樣扎進我的耳朵。“眼睛?”“在看?”我猛地想起墻角那個刻痕符號,
想起那天晚上門縫里看到的女人側影,
在長發后的眼睛……一個可怕的念頭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她在墻的另一邊刻著眼睛的符號,
同時在低語著“眼睛在看”?她是在刻給誰看?還是在警告誰?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雷聲滾滾,仿佛整個世界都在轟鳴。但我卻覺得,這棟老樓里,
只有我和墻那邊那個神秘的女人,
以及她手中那把不知是什么的、正在一下下刮擦著墻壁的東西,
構成了一個封閉而詭異的空間。我看著墻上那個歪歪扭扭的“眼睛”刻痕,
只覺得那兩道交叉的斜線,仿佛真的變成了一雙眼睛,正透過斑駁的墻皮,冷冷地注視著我。
那晚,我一夜無眠。腦海里反復回放著墻皮剝落的瞬間、那個詭異的符號、深夜的刮擦聲,
還有那句模糊的低語:“……眼睛……在看……”老槐樹公寓的墻,薄得像一層紙。
可我現在才明白,比墻更薄的,是人心底的恐懼。而墻的另一邊,
那個穿著藍色碎花長裙的女人,和她每晚準時響起的“篤篤”聲,已經像一根毒刺,
深深扎進了我的生活里。我知道,有些事情,從聽到第一聲“篤”開始,就已經不一樣了。
而我和302室之間的這面墻,恐怕再也無法只作為一道隔斷存在了。
它更像一個沉默的容器,里面裝著我未知的恐懼,
和一個即將被揭開的、可能并不美好的秘密。
第二章·剝落的日記雷雨在凌晨三點停成淅淅瀝瀝的嗚咽,
窗玻璃上的水痕蜿蜒成無數條銀蛇,將對面樓的燈光折射成破碎的星子。
我摸著黑從床上坐起時,膝蓋不小心撞到床頭柜,玻璃水杯晃了晃,發出清脆的叮當聲。
這聲響在死寂的房間里格外刺耳,讓我下意識屏住呼吸,
側耳去聽隔壁的動靜——墻那邊靜得像一口深井,只有老式掛鐘在客廳里滴答作響,
每一聲都像針尖扎在耳膜上。手機屏幕亮起時,幽藍的光驟然照亮墻面。
那個被我摳開的洞像突然睜開的眼,邊緣的墻皮呈鋸齒狀剝落,露出底下深灰色的水泥層。
我爬下床,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蹲在洞前用指尖摩挲那些刻痕。水泥表面粗糙得像砂紙,
那道彎彎曲曲的“小路”刻得極深,指腹劃過能感受到細微的顆粒感,
而盡頭那個眼睛符號的交叉斜線,竟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潮濕感,仿佛剛被水浸過。
凌晨的寂靜里,我聽見自己吞咽口水的聲音,喉結滾動時,后槽牙無意識地咬得發酸,
一股鐵銹味在舌尖彌漫開來。清晨的陽光被老槐樹的枝葉篩成碎金,落在車棚生銹的欄桿上。
王大爺蹲在煤爐前用火鉗撥弄煤塊,青灰色的煙裹著煤屑往天上飄,
沾得他斑白的眉毛上都是灰。他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邊,
指甲縫里嵌著永遠洗不掉的黑垢。我遞煙時,他抬眼瞥了我一下,
渾濁的瞳孔里映著煤爐跳躍的火苗:“小陳啊,咋起這么早?”“睡不著。
”火機“咔嚓”點燃煙卷,橘紅色的火光照亮他眼角深深的皺紋,“大爺,
您上次說302的女人……她男人真是畫畫的?”煤爐“滋啦”響了一聲,
一塊通紅的煤塊塌下去,濺起幾點火星。王大爺吧嗒著煙,煙霧從他缺牙的縫隙里漏出來,
帶著一股劣質煙草的辛辣味:“可不是嘛,姓哲,大家都叫他阿哲。”他用火鉗敲了敲爐身,
鐵與鐵的碰撞聲在清晨格外清晰,“那小子怪得很,整天把自己鎖屋里,窗簾拉得嚴嚴實實。
有回我幫他搬畫布,好家伙,那畫上的眼睛跟活的似的——”他突然壓低聲音,
身體往前傾了傾,一股混合著煙味、煤塵和汗味的氣息撲面而來,“我親眼看見,
那眼睛盯著我轉!”我的心跳漏了一拍,煙差點從指間滑落。老槐樹的枝葉在頭頂沙沙作響,
幾片泛黃的葉子打著旋兒掉下來,落在王大爺的煤爐旁。“后來呢?他怎么就失蹤了?
”“邪乎就邪乎在這兒。”王大爺把煙屁股按在煤爐沿上碾滅,用袖口擦了擦嘴,
“某天早上我去倒垃圾,看見他家門開著條縫,屋里黑黢黢的。我喊了兩聲沒人應,
進去一看——啥都沒了!畫架、顏料、人,全沒了!就剩墻上濺了點紅顏料,跟血似的。
”他頓了頓,眼神變得有些飄忽,“那女的回來后就不對勁了,整天坐在門口臺階上,
盯著302的門看,一看就是一下午。”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向三樓,
302室的深藍色窗簾像往常一樣緊閉著。可就在這時,一陣穿堂風吹過樓道,
那窗簾竟微微動了一下,像是有人在里面用指尖輕輕勾了勾布料。
我甚至能想象出一只蒼白的手,指甲修剪得很短,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正從窗簾縫隙里往外窺視。王大爺順著我的視線看去,卻只看見靜止的窗簾,
他嘟囔了一句“這風真大”,便低頭繼續撥弄煤爐,不再說話。回到301室時,
墻上的洞像個無聲的嘲諷。我盯著那眼睛符號,
突然想起王大爺說的“畫上的眼睛會跟著人轉”。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刻痕上,
水泥的陰影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蠕動。我沖進廚房灌了口冷水,
玻璃杯壁上的水珠滴在手背上,冰涼的觸感讓我打了個寒顫。下午三點,
樓道里彌漫著鄰居家燉排骨的香味,油煙味順著通風口鉆進來,
卻驅不散我鼻尖縈繞的、想象中的顏料味。我從工具箱里翻出一把生銹的螺絲刀和指甲刀,
揣在兜里時,金屬的涼意透過布料滲進皮膚。站在302室門前,我深吸一口氣,
指尖剛觸到門把手,那老舊的木頭竟傳來一絲反常的溫熱,像是剛有人握過。
“咯吱——”門把手被壓下的瞬間,我的心臟猛地撞了一下肋骨。門沒有鎖,
隨著我輕輕一推,一條漆黑的縫隙出現在眼前。
一股濃烈的氣味撲面而來——是松節油、過期顏料和舊木頭混合的味道,
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像是樟腦丸的刺鼻氣息。屋里拉著厚厚的天鵝絨窗簾,
邊緣已經磨得發亮,只有少許光線從布料縫隙里擠進來,在地板上投下蛛網狀的光斑。
蒙著白布的家具像一座座沉默的墳塋,白布上落著薄薄一層灰,我走過時,灰塵被驚動,
在光柱里飛舞成細小的漩渦。地板每踩一步都發出“吱呀”聲,
那聲音像是從木頭深處擠出來的呻吟,在寂靜的房間里無限放大。墻角的舊木箱呈深棕色,
表面雕刻的藤蔓花紋已模糊不清,鎖孔周圍布滿新鮮的刮痕,
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底下的白茬,像是有人用鑰匙或刀片反復撬過。
指甲刀的刀尖插進鎖孔時,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在耳膜里轟鳴。試了兩次都沒成功,
汗水順著額角滑落,滴在木箱蓋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第三次用力時,
鎖芯里終于傳來“咔噠”一聲輕響,那聲音微弱得像一聲嘆息。我掀開箱蓋的瞬間,
一股更濃的顏料味涌出來,夾雜著紙張發霉的潮氣。里面整齊地碼著幾捆畫稿,
最上面放著一本褐色封皮的日記本,封皮上用燙金字體印著“1998”,
如今已斑駁成暗淡的銅色。日記本的紙頁脆得像餅干,我小心翼翼翻開第一頁,
娟秀的鋼筆字映入眼簾,墨水顏色是淡淡的藍黑:“1998年3月12日,晴。
阿哲今天很興奮,他說要畫一幅能‘看見’未來的畫,讓我別打擾他。他眼里的光很亮,
像落滿了星星。”字跡工整,筆畫間帶著少女般的輕盈,紙頁邊緣甚至畫著幾個小小的愛心。
往后翻,字跡逐漸變得潦草,墨水也開始暈染。“5月4日,陰。阿哲對著畫布坐了一整天,
沒吃飯沒喝水。他說畫上的眼睛快‘活’了,讓我別靠近畫架,
說那眼睛會‘記住’看它的人。他說話時眼神很陌生,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這一頁的“眼睛”兩個字被描了又描,墨水幾乎透到紙背,形成兩個深色的痂。
“7月17日,暴雨。小薇今天指著臥室的墻說:‘媽媽,有眼睛在看我。
’她說話時眼睛瞪得很大,跟阿哲畫上的眼睛一模一樣。阿哲聽見后,
突然把畫架搬到了臥室,還鎖上了門。我聽見里面有奇怪的聲音,像是什么東西在刮墻。
”紙上有幾個模糊的圓點,像是淚痕干涸后的印記。“9月3日,多云。阿哲失蹤了。
警察來勘察過,說他帶走了所有畫具和證件,是自愿離開的。
可我知道不是的——那幅沒畫完的畫還在臥室里,蓋著白布。昨晚我夢見布下面的眼睛在動,
它透過布料看著我,黑黢黢的,沒有眼白。”這一頁的字跡歪歪扭扭,
有幾處墨水被擦破了紙,露出底下粗糙的纖維。最后一頁用紅色鉛筆寫成,
字跡狂亂得像瘋子的涂鴉:“10月25日,陰。小薇開始半夜尖叫,說墻在‘說話’,
說那些眼睛在她夢里爬滿全身。我把她的床搬到客廳,但她還是指著臥室的方向發抖。
看到了……我看到阿哲的畫了……那些眼睛……”下面是一個用紅鉛筆重重畫出的眼睛符號,
圓圈里的交叉斜線刺破了紙頁,背面能看到突兀的筆痕,
……它們要從小薇的眼睛里……鉆出來……”“哐當——”一聲沉悶的響動從臥室方向傳來,
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我猛地抬頭,日記本從手中滑落,紙頁嘩啦啦散開。
客廳與臥室之間的門原本虛掩著十公分,此刻那道縫隙里的黑暗似乎動了一下,
像有什么東西從門口一閃而過。我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成冰碴。
工具箱里的螺絲刀還在褲兜里,金屬棱角硌得大腿生疼。我扶著墻慢慢站起來,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地板的“吱呀”聲在此時聽來如同喪鐘。
臥室門的縫隙里沒有透出任何光線,只有更深沉的黑暗,仿佛一個吞噬光線的洞口。
我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能清晰地聽見自己如鼓的心跳,除此之外,
還有一種極其微弱的“沙沙”聲,像是有人拖著厚重的布料在地板上移動。
更讓我毛骨悚然的是,在“沙沙”聲的間隙,我聽見了呼吸聲——那呼吸極其均勻,
帶著一種詭異的節奏:吸氣兩秒,停頓,呼氣兩秒,再停頓,如同鐘擺般精準,
和每晚十一點十五分響起的刮墻聲節奏一模一樣。突然,“沙沙”聲停了。
呼吸聲也隨之消失。我能感覺到,門的另一邊,有人正站在門后,與我只隔著一道薄木門。
我甚至能想象出她的模樣:穿著洗得發白的藍碎花長裙,長發垂到腰間,遮住了大半張臉,
而在發絲的縫隙中,或許有一雙沒有瞳孔的眼睛,正透過門板上的木紋,靜靜地“看”著我。
樓道里傳來鄰居回家的腳步聲,“咚咚咚”地從一樓往上響。這聲音像一道驚雷,
讓我猛地回過神。我轉身時不小心撞翻了木箱,畫稿散落一地。
其中一張畫稿上畫著一個扎著雙馬尾的小女孩,她穿著藍色連衣裙,站在一面斑駁的墻前,
臉上帶著天真的笑容,但她的眼睛大得異乎尋常,瞳孔是兩個漆黑的洞,沒有眼白。
而在她身后的墻面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眼睛刻痕,每一個都和我臥室墻上的符號一模一樣。
就在這時,臥室門“吱呀”一聲,自己向外推開了一條更寬的縫。
一股濃烈的顏料味混合著福爾馬林的刺鼻氣息涌出來,讓我一陣作嘔。
門縫里的黑暗似乎更濃了,我隱約看見一個白色的影子晃了一下,像是掛在衣架上的白布,
又像是……一個披散著長發的人形輪廓。我不敢再看,
抓起床頭柜上的日記本和那張畫著小女孩的畫稿,跌跌撞撞地沖向門口。身后的臥室里,
那均勻的呼吸聲突然變得急促起來,像一頭被驚醒的野獸,正從黑暗中伸出利爪。
當我沖出302室,反手關上門的瞬間,我聽見門內傳來一聲低沉的、如同嘆息般的呢喃,
隔著門板,我勉強分辨出兩個字:“……找到……”回到301室,我靠在門后大口喘氣,
后背的T恤已被冷汗浸透。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落在地板上,形成明亮的光斑,
但我卻覺得渾身發冷。直到這時,我才發現手里除了日記本和畫稿,
還攥著一張從木箱里掉出來的明信片。明信片的正面是褪色的埃菲爾鐵塔,
塔尖被歲月染成了暗黃色,背景的天空也泛著陳舊的褐色。背面用鉛筆寫著一行小字,
字跡和日記本最后幾頁的潦草如出一轍,有些地方因為用力過猛,
鉛筆芯都斷了:“阿哲收:小薇的眼睛越來越像了,它們每天都在墻縫里看她。
我把那幅畫藏在閣樓的木箱里了,可它們告訴我,只要刻滿一千道痕,眼睛就能‘出來’。
我該怎么辦?小薇晚上會說胡話,她說墻在流血,說眼睛在她身體里動……”沒有郵票,
沒有郵戳,甚至沒有寫完。鉛筆字跡在“動”字后面戛然而止,留下幾道凌亂的劃痕,
像是寫字的人突然被打斷,或是發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窗外的老槐樹在午后的微風中輕輕搖晃,枝葉拍打在玻璃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這聲音在此刻聽來,竟和我在302室臥室門口聽到的布料摩擦聲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