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奉天寒夜朔風如千萬把鈍刀,刮過奉天行宮的低矮墻垣,
將細碎的雪砂揉進窗紙的破洞。殿內燭火搖曳,
顫巍巍的光將唐德宗李適的身影投在剝蝕的土墻上,時而拉得扭曲龐大如猙獰鬼魅,
時而又驟然縮為枯瘦一團。空氣渾濁地發酵著陳年藥草濕苦味、兵士傷處淤血的微腥,
更深的是那沉入骨縫的絕望,凍得比西秦高原的風還硬,生生硌著肺腑。此處逼仄寒酸,
僅容旋馬,再不復長安大明宮瓊樓玉宇、殿宇連綿的盛世氣象。雕梁畫棟只剩下斷茬與裂痕,
精描細繪的藻井早成了蛛網和塵土的巢穴。這里是倉皇逃遁后勉強撐起的權柄中心,
擠滿了神色倉皇的官員、盔甲上血污未洗的禁軍,人人臉上都烙著劫后余生的灰敗,
連同無形的驚懼,像水底的淤泥般沉淀在這狹小的空間里。“蒙塵”二字,重如泰山,
沉沉壓在李適心坎,每一次吞吐都混著恥辱灼痛的砂礫。御案上幾份沾血的軍報狼藉不堪,
墨跡未干,仿佛才從前線硝煙中撈出。姜公輔清癯的身影剛告退,
深陷眼窩里那濃得化不開的憂懼,最終沉淀為一句“事已至此”的慘痛默然。
而段秀實那血濺朱泚公堂的消息,如同燒紅的鐵釬,直直捅入李適心底最脆弱的角落,
燙起了猙獰的血泡。他幾乎能再次清晰聽見自己當時如何抓住姜公輔的袖子,
聲音是怎樣在胸腔里憋悶、撕裂、破碎不堪:“姜公…姜公!卿…卿乃神算啊!
盧杞…盧杞……他害苦了朕!”夜闌更深,龍榻上輾轉反側,
總能看見盧杞那張油光可鑒、寫滿“忠厚”的臉龐,
正拍著胸脯以百口家眷擔保“朱泚忠謹絕無異志”!百口之家,何其沉重!
卻抵不住一個逆賊藏得更深的獠牙!“盧杞…”李適齒縫間擠出這個名字,
帶著骨髓里滲出的陰寒恨意與遲來的懊悔絞成的濁流。內侍監王福佝僂著腰,步子放得極輕,
像生怕驚擾了什么沉睡的猛獸。他捧著微溫的漆盤,盤上白瓷碗里湯水晃動微瀾:“陛下,
驅寒的姜湯…已是熱過第三遍了…”李適渾濁的目光卻越過了他,
直直刺向墻角深處那只沉重的檀木劍匣。匣蓋緊閉,紋樣古樸蒼勁——火精劍匣!
一個冰涼的念頭,攜著那個倉皇逃離長安大明宮的日子破空而來。那是個寒氣凜冽的黎明,
長安東天微透魚肚白,卻透著不祥的血光。
大明宮那巍峨的殿宇在火光映照下顯出猙獰的輪廓。他避開宮人,
獨自踉蹌奔至含元殿深處一處暗格。手指摸索著冰冷的機括,咔噠一聲輕響,暗格彈開。
匣內靜靜臥著的,正是那把削鐵如泥、傳說可斬妖誅邪的君王之器。劍身冰冷如玄冰,
卻在出鞘剎那,幽藍色的毫芒自劍身彌漫開來,宛如蟄伏地底千萬年的不甘之魂蘇醒。
他握緊那冰寒的劍柄,寒鐵沁入手掌皮肉深處。目光掃過殿門兩側,銅澆鐵鑄的狻猊神獸,
在混亂的火光下顯露出睥睨而猙獰的輪廓。一股無處發泄的滔天怒焰,
混合著帝王“蒙塵”流亡的奇恥大辱,轟然炸裂!直沖頂門!“大唐千萬年社稷基業!
豈容這等鼠竊狗偷之輩玷污竊據?!”“嗤——錚——!!!
”鋒銳無匹的利刃撕裂沉滯空氣,裹挾著他全身的氣力與積郁,狠狠斬向冰冷的鐵狻猊!
一聲撕裂耳膜的金鐵交鳴!火星爆濺如曇花一現!一截斷裂的狻猊足爪飛旋墜落,
砸在冰涼的金磚上,發出悶響!那是他逃離長安廢墟時,唯一發出的不甘怒吼!
左右侍從驚恐的“萬歲”山呼猶在耳畔轟鳴,
而他自己那嘶啞的誓言更像刻在骨頭上一樣清晰:“朕若誅小寇如斬此狻猊,有何難哉!
何足道哉!”狻猊雖碎,足爪冰冷地躺在行囊角落,
而真正的“小寇”朱泚卻在長安城頭豎起大燕的旗幟,磨刀霍霍,鐵蹄踏碎了關中腹地!
曾經豪言如同淬毒的冰錐,此刻正一寸寸反刺著他千瘡百孔的心。奉天城孤懸于狂濤怒海,
所謂的“鼠竊狗偷”,早已化作張牙舞爪、隨時會撲上城樓的豺狼猛虎!
“何足道哉…”他喃喃自語,聲音干澀猶如枯柴摩擦,手指無意識地狠狠攥緊,掌心刺痛,
仿佛那滾燙燃燒的火精劍柄仍在手中,灼燙了他的妄想。就在這當口,
一陣極其壓抑沉悶的痛苦呻吟,混著濃烈到嗆喉的鐵銹血腥氣,
穿透了薄薄的帷幕和呼嘯的風聲,蠻橫地鉆進了他的耳朵。
那聲音來自殿外廊下臨時辟出的、權作傷兵營的狹促矮棚。
(二) 腐瘡與赤金矮棚里渾濁的血腥氣濃烈得像粘稠的膠質,沉重地壓在肺上,
幾乎令人窒息。微弱搖曳的幾盞油燈被濃濁的空氣包裹著,掙扎出一圈昏黃的光暈。
簡陋的地鋪上橫陳著十來個傷兵,肢體大多扭曲殘缺,
壓抑的痛苦呻吟聲、斷斷續續的囈語以及強忍劇痛的喘息,
在這里交織成一片人間煉獄的低沉哀鳴。角落里蜷縮著一條壯碩漢子,
正是城頭血戰、被袍澤們喚作“石柱”的劉校尉。他臉龐灰敗得如同蒙了一層死灰,
雙目赤紅,眼球突出,卻空洞地望著頂棚某個黑暗的點。左肩窩處,
一支帶著猙獰倒鉤的狼牙箭深深沒入骨肉,只有一截粗短的柞木箭桿和粘著污血的翎羽,
在微弱的燈火下微微震顫。傷口處的皮肉早已腫脹發黑翻卷,如同腐敗的濕泥,
惡臭的膿血正不斷從層層浸透、粘膩板結的粗布包扎下滲出,
黃濁的液體在冰冷的地面匯成一灘死水。每一次抽吸的空氣經過胸腔,
都仿佛撕扯著那處毒爛的創口,痛得他全身筋骨都在劇烈痙攣,牙關死命地咬著,
滲出暗紅的血沫,順著灰敗的嘴角蜿蜒而下,如同絕望爬行的蚯蚓。
汗液、血污、塵埃牢牢膠結在他濕透的鬢角與亂發間,黏貼在因劇痛而扭曲的面龐上。
“……水……水……”劉校尉喉嚨里擠出一點刀刮枯木般的聲響,如同砂紙摩擦。
一個斷了一只手掌的老兵艱難地用破瓦罐舀來半勺渾濁涼水,
顫抖著遞到他干裂起皮、裂著血口的嘴唇邊。冰涼的水滴沿著嘴唇滑下,卻激得他一陣劇咳,
帶出更多的污血。一個須發皆白、佝僂著背的隨軍老醫官束手無策地搖著頭,
身邊那個瘦小的醫徒背著的藥簍早已空空如也,徒勞地蹲在地上,
用手刮著泥壁縫隙里最后一點干枯的草藥渣滓。沒有金瘡藥,沒有麻沸散,
甚至連拔除這毒箭的鋒利小刀也沒有一把趁手的。棚內沉重的空氣中彌漫著死亡冰冷的吐息。
他們都明白,那支毒箭,像一條鉆進骨縫的毒蛇,
正貪婪而緩慢地吸吮著這條鐵打漢子的最后生機。
奉命前來察看傷情的御前侍衛統領張成肅立片刻,
目光沉痛地掃過那張在痛苦中扭曲的漢子臉龐,又仔細查看那腐爛傷口,
他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結,沉默著退出矮棚,
對著候在廊下陰影里的隨駕御醫和幾個面色慘白的內侍微微搖了搖頭。那位御醫緊抿著下唇,
深深嘆了一口氣,聲音里帶著沉甸甸的無奈與凄惶:“劉校尉…怕是…熬不過今夜了。
毒氣上行,入心脈矣。”李適僵硬地站在通向矮棚的拐角陰影里,
僅隔著那道薄而冰冷的窗紙。里面那些壓抑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喘息和呻吟,
每一絲細微的聲響都像淬火的鋼針,一下下狠狠刺穿他刻意維持的帝王威嚴壁壘,
直直扎進最敏感的神經。這些聲音比朝堂上所有引經據典的諫言、所有堆積如山的彈劾奏章,
更直接、更猛烈地沖擊著他千瘡百孔的心神!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瞬間,
一個模糊但強烈的影像轟然闖入他的腦海:史書上煌煌記載,貞觀盛世,
太宗李世民探視染病的李勣(徐世勣),情之所至,親手剪下自己一縷胡須,
鄭重地交予臣子入藥,慨然言道:“以吾須可療汝疾。”何等君臣相得,光耀史冊!
那是象征的無上榮寵。而此時此刻,他自己腳下踩著的,只有冰冷的、散發著霉味的土地,
連那象征性的榮光都被這亡命的絕境碾碎得蕩然無存!“呃啊——!嗬——!
”劉校尉一聲凄厲得近乎非人的短促慘嚎,猛然撕開死寂的寒夜!
那聲音猶如垂死兇獸的絕叫,尖利而絕望,瞬間刺破了李適腦中一切繁雜的思緒,
也狠狠擊潰了他心防的最后一點脆弱!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陷掌心皮肉,
指關節因極度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咯嘣聲,一片慘白,毫無血色!
眼前驟然閃過血光——段秀實那張憤怒斥罵朱泚而濺滿鮮血的臉孔!
他那不屈的英靈似乎就在這狹小破敗的行宮四壁間怒目而視!
隨之交疊的是姜公輔那張憂心忡忡、諫言時卻被自己輕率揮退的臉!
那些因自己輕信盧杞而慘遭屠戮、因城池倉促無備而血染沙場的將士,他們的忠誠!
他們拋灑的熱血!他們此時此刻在矮棚中承受的折磨!像地獄的烈焰沖天而起,
瞬間焚毀了他心中那道名為帝王尊嚴的華麗紙屏!
悔恨、自我鞭笞、從未有過的切膚之痛以及一種孤注一擲的悲壯感,轟然淹沒了他!
士兵們潰爛的瘡口,就是他身為一朝天子無法掩飾的致命瘡毒!
是這支斷壁殘垣、飄搖欲墜的王朝的癰疽!若再不剜去腐肉,若再不施以猛藥,
何止區區一個劉校尉,整個奉天危城,連同這李唐天下僅存的余燼,
都會被這蔓延的毒火焚燒殆盡!“拿來!”他猝然轉身,布滿血絲的雙眼似要迸出火花,
聲音帶著毀滅與重生的嘶啞與決絕,像刀鋒劃過冰冷的青銅。身后的內侍監王福猛地怔住,
因寒冷、疲憊和持續的恐懼而麻木的眼神里透出茫然:“陛、陛下?您要奴才拿何物?
”“那匣子!盛火精劍的琥珀匣!就在墻角!速速取來!!”李適的聲音驟然拔高,
斬釘截鐵,如金石交擊,不容任何猶疑忤逆!王福及近旁幾個內侍臉色“唰”地慘白如紙,
瞬間明白了帝王的意圖!王福雙膝一軟,“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
額頭“咚”地叩響,聲音抖得幾乎不成調:“陛下!陛下息怒!萬萬…萬萬不可啊!
那…那乃是番邦大林國進獻的稀世奇珍!國之重寶!鎮殿神物!
…豈…豈可為區區一……” “一介裨將”這四個字卡在他喉嚨里,
迎上德宗那雙如淬火寒刃般的利目,如同被無形鐵鉗扼住,后面的話語生生憋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