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沈青瓷。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我的新郎叫陸言。他什么都好,唯一的缺點,是紙做的。
【1】沈家老宅里沒有賓客。堂屋正中,只掛著慘白的紙燈籠。燈籠里的燭火,
映出的光薄得像一層霜。死一般的寂靜。我穿著一身大紅嫁衣,坐在梳妝臺前。鏡子里的人,
面色慘白。鳳冠霞帔,沉甸甸。壓得我喘不過氣。新郎就站在身后。很高,
和我記憶里的陸言一樣高。穿著紅色的新郎服,竹篾扎的骨架撐起挺拔的身形。
彩紙糊的皮肉,畫著我最熟悉的眉眼。連嘴角那顆小小的痣,都用墨點得恰到好處。
他微笑著,那笑容溫柔又空洞。他是我的作品。我花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
用光了庫房里最好的宣紙和竹篾。這是我這輩子,扎得最好的一個紙人。“吉時到了。
”一個沙啞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是陳婆。她是我們這兒的接生婆,也做送終的活。她說,
一手接生,一手送死,才算功德圓滿。可惜,是個瞎子。眼眶里是兩個黑洞。據說,
能看見我們看不見的東西。她慢慢走到我跟前,手里端著一個黑漆木盤。
盤上放著一把生銹的剪刀,一根銀針,還有一個空的小瓷碗。“青瓷,想好了?
”陳婆的聲音,沙啞的緊。“想好了。”這是早就做好的決定。我拿起桌上的描眉筆,
最后一次端詳鏡中的紙人。然后,轉過身,踮起腳。用筆尖,給我的新郎,點上了眼睛。
點睛的瞬間,整個屋子的燭火猛地一沉。所有的光,都暗了下去。一股陰冷的風,
從門窗的縫隙里灌了進來。吹得紙燈籠搖搖欲晃,光影在墻上扭曲成一個個掙扎的鬼臉。
陳婆咧開沒牙的嘴,笑了。“他來了。”她拿起那把生銹的剪刀。“咔嚓”一聲。
我感到脖頸一涼,一縷青絲落在她的掌心。她將我的頭發,小心翼翼地,
塞進了紙人陸言的胸口。那里,我特意留了一個小口。“有了發膚,就是你的人了。”接著,
她又拿起那根銀針。“伸出手。”我伸出左手。她捏住我的無名指,銀針刺了下去。
一滴血珠,從指尖沁出。飽滿,鮮紅。陳婆將我的手牽到紙人陸言的嘴邊。“滴上去。
”看著他畫出來的嘴唇,那溫柔的弧度。我曾經無數次親吻過真正的他。閉上眼,指尖一松。
血珠落下。落在了他的唇心。就在這一刻。我看見了。新郎的眼角,
緩緩滲出兩道黏稠的紅色。是血淚。與此同時,我的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很痛。
像是生命里什么最重要的東西,被硬生生抽走了。我踉蹌一步,扶住了桌子。
陳婆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有些陰森。“青瓷,你聽好。
”“你用你與他十年青含梅竹馬的情分做引,燒掉了你們一半的回憶為柴。
”“換他三魂七魄,歸位七日。”“這七天,他就是你的丈夫。”我喘著氣,抬頭看著她。
她黑洞洞的眼眶,正對著我。“記住,七日之內,你必須找到他真正的肉身,讓他魂歸原位。
”“否則,七日之后,魂飛魄散,永不超生。”“而你這身嫁衣,就得變成孝服了。
”她頓了頓,枯瘦的手指了指流著血淚的紙人陸言。“還有,記住最重要的一點。
”“他現在,只是個借著你的情分活過來的‘贗品’。”“贗品,最怕的,就是真相。
”【2】婚后第一夜。我沒有睡。坐在床邊,守著我的新郎。他躺在我身邊,
身上帶著竹子和紙張特有的清香。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陳婆走了。
老宅里又恢復了死寂。只有燭火還在燃燒,發出輕微的“噼啪”聲。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子時到了。窗外傳來三聲烏鴉的啼叫。那聲音尖利,刺耳。我身邊的紙人,動了。他的手指,
僵硬地抽搐了一下。然后是手臂,脖子。竹篾骨架發出“咯吱”的輕響,聽著讓人牙酸。
他緩緩地,坐了起來。動作遲緩,很像...很像一個提線木偶。他不會說話。只是轉過頭,
看著我。那雙被我點上眼睛的墨瞳里,空無一物。但兩行血淚,還在不停地往下流。
染紅了他胸前的大紅喜字。我伸出手,想去碰他。我的手在發抖。他卻避開了。他下了床,
一步一步,僵硬地走向屋子中央的方桌。伸出右手,用那根沾著自己血淚的食指。
在積著薄灰的桌面上,開始寫字。一筆,一劃。極其用力。指尖的彩紙被磨破,
露出里面白色的紙胎。血跡混著灰塵,留下三個歪歪扭扭的字。不歸村。看到這三個字,
我的血液瞬間凝固了。陸言的臉在我腦中浮現。他是個民俗學研究生,陽光,開朗,
對一切神秘的民間傳說都充滿了好奇。他失蹤前,研究的最后一個課題,就是“不歸村”。
“青瓷,我看到一篇地方志殘卷,上面說,有個叫‘不歸村’的地方。”“說那里的人,
都不會死。”“他們只是會‘褪色’,像舊畫一樣,慢慢變淡,最后徹底消失在空氣里。
”“你說,這到底是真的,還是古人的想象?”這是他失蹤前一個星期,對我說的。我記得,
我當時笑了。我說,你一個讀科學的,怎么信這個。他卻很認真。“青瓷,我還聽說,
那個村子里的扎彩匠手藝特別好。”“他們扎的紙人,都像活的。”現在,他失蹤了。
太久了,誰都說他死了。我不信。我不信他會死。他失蹤前發給我的最后一條信息,
是三天后。信息很短。“青瓷,
我好像……找到它了……”“這里的紙人……都像活的……”然后,就再也沒有了音訊。
我沖到書房,打開他上鎖的抽屜。里面是他所有的研究筆記。我發瘋似的翻找。終于,
在最底層,我找到一個牛皮紙袋。里面是一張殘缺的地圖,用朱砂筆畫的。地圖的盡頭,
是一個用紅圈圈起來的地方。旁邊標注著兩個字:入口。地圖的背面,
還有一行用血寫的小字,字跡潦草。是陸言的筆跡。“此村以魂為食,以憶為瓦,入村者,
皆為祭品。”“不要來!”我握著地圖,手抖得厲害。原來,不是失蹤,是被困住了。
我必須去救他。立刻。我把地圖和幾件必需品塞進背包,轉身準備離開。一回頭,
我看見紙人陸言,還站在桌邊。他正直勾勾地“看”著我。嘴角的笑容,不知何時,
變得有些詭異。像是在嘲笑。他胸口的血淚,染開了一大片,像是心臟破開了一個洞。
我的心,又開始痛了。不是那種被攥緊的銳痛,而是一種空落落的鈍痛。我努力去回想。
回想陸言第一次送我糖吃的樣子。那是在小學,他把兜里唯一一顆大白兔奶糖給了我。
我記得他當時的笑臉。很甜。可是,那張笑臉,現在卻像隔了一層毛玻璃。模糊,失真。
我甚至快要想不起,那顆糖到底是什么味道了。我明白了。陳婆的話是真的。
我燒掉了一半的回憶為柴。欺天換命的代價,已經開始了。我的記憶,正在褪色。
我看著紙人陸言,他臉上的血淚,就是我流失的記憶。我深吸一口氣,
壓下心頭的恐慌和劇痛。我走到他面前,替他擦干臉上的血痕。“別怕。”我對自己說,
也對他懷里的那縷魂魄說。“陸言,等我。”【3】我和我的新郎。
踏上了去往“不歸村”的路。地圖是殘缺的,指引卻很明確。換乘了三輛客車,
又走了兩個小時。來到密林深處的一片荒地。我拿出地圖,對照上面標注的“入口”。
那是一個老舊、廢棄的造紙工坊。其后不遠,有七根石柱矗立。柱上刻滿了看不懂的符文,
像小孩涂鴉,長滿了青苔。我拉著紙人陸言的手,走進了石柱的中央。一陣天旋地轉。
眼前的景象,瞬間變了。廢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古老的村落。青石板路,黑瓦房。
村口立著一塊巨大的石碑,上面刻著三個字。不歸村。村子很安靜。但不是死寂。
能聽到風聲,能聞到泥土和植物的氣息。只是,這里的一切都蒙著一層灰色。
像是褪了色的老照片。紙人陸言突然停住了腳步。他的身體在輕微地顫抖。
竹篾骨架發出細微的“咯咯”聲。像是在害怕。村里的路上,開始出現人影。他們走得很慢,
動作有些僵硬。看到我,他們都停了下來。然后,一張張灰敗的臉上,
露出了同一種詭異的微笑。那不是歡迎。是一種,很奇異的表情。像,老鷹看小雞?
他們在等我。一個拄著拐杖的老人,從村子深處走了出來。頭發花白,面容慈祥。
自述是村長。他走到我面前,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邊的紙人陸言。那個眼神,意味深長。
“姑娘,你終于來了。”聲音很溫和。“陸言……那個叫陸言的年輕人,來過這里,對嗎?
”我問。我的聲音很緊。村長點了點頭,嘆了口氣。“來過。是個好后生,可惜了。
”“可惜什么?他在哪里?”“他觸犯了村子的禁忌,被‘神’留下了。
”村長指了指村子最深處的祠堂。“神?”“是的,神庇佑著我們,賜予我們永生。
”“我們只需要,向神獻上祭品。”他看著我,笑得更和善了。“姑娘,你遠道而來,
一定累了。”“今晚村里設宴,為你接風洗塵。”“關于陸言的事,我們吃完飯,再慢慢說。
”沒有理由拒絕。或者說,沒有能力拒絕。我能感覺到,整個村子的視線,
都像釘子一樣釘在我身上。晚宴設在村長的院子里。一張長長的木桌,擺滿了菜。但那些菜,
都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怪異。顏色過于鮮艷,卻聞不到一絲香氣。村民們都坐在桌邊,
用那種詭異的微笑看著我。他們不動筷子。只是看著我。村長給盛了一碗湯。“姑娘,
嘗嘗我們村的‘長壽羹’。”我端起碗,湯色渾濁。我不敢喝。就在這時,
一個在院子里追逐打鬧的小孩,不小心摔倒了。他摔得很重,
手臂在粗糙的石階上劃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我以為他會哭。但沒有。
只是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手臂。我也看了過去。我的瞳孔,瞬間收縮到了極致。那道口子里,
沒有血。沒有肉,也沒有骨頭。傷口翻開,露出的……是層層疊疊、被染紅的彩紙。
和他衣服一樣的顏色。我猛地抬頭,看向飯桌上的所有人。村長,村民,男人,女人,老人。
他們依舊在對我微笑。只是那笑容,此刻在我眼中,無比恐怖。他們的皮膚,是宣紙。
他們的身體,是竹篾。他們的血肉,是彩紙。這個村子,根本沒有活人。所有的村民,
全都是紙人。一群……活著的紙人。村長放下了手中的碗筷。臉上的慈祥,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毫不掩飾的貪婪。他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現在,
我們可以好好聊聊,關于祭品的事了。”【4】我的血,從頭涼到腳。我身邊的紙人陸言,
顫抖得更厲害了。他胸口那片被血淚染紅的地方,顏色似乎又深了一分。
“你們……把陸言怎么樣了?”我問。我的聲音在抖。“他是個上好的‘容器’。
”村長站了起來,慢悠悠地走到我面前。“他的身體,被我們完好地保存在祠堂里,
等待著下一次儀式的開始。”“至于他的魂魄……”村長露出一個惋惜的表情。“太強大了,
也太執著了。我們沒法直接使用。只能先關起來,慢慢消磨。”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身體被當做容器,魂魄被囚禁。這就是陸言的下場。“我想見他。”哪怕是魂魄,
我也要見到。村長似乎料到了我會這么說。他做了個“請”的手勢。“當然可以。或許,
你能勸勸他。”語氣里,帶著一絲嘲弄。我跟著他,穿過整個村子。那些紙人村民,
自動為我們讓開一條路。可目光,卻如影隨形。祠堂在村子的最盡頭。陰森,壓抑。
門口掛著兩個白色的燈籠,上面用血寫著一個“奠”字。推開沉重的木門,
一股混雜著腐朽和檀香味的氣息撲面而來。祠堂里很暗,點著幾盞長明燈。正中央,
停放著一口黑色的石棺。村長指了指石棺。“他的肉身,就在里面。”我沒有過去。
我的目光,被祠堂另一側的暗室吸引了。那里傳來鐵鏈拖動的聲音。村長帶著我,走了過去。
暗室里沒有光,只有無盡的黑暗和寒冷。墻壁上,刻滿了密密麻麻的符咒。而在暗室的中央,
我看到了他。陸言的魂魄。他被十幾條粗大的鐵鏈鎖著,呈一個“大”字形懸在半空。
他的魂體是半透明的,忽明忽暗,像一團隨時會熄滅的燭火。很虛弱。“陸言!
”我沖了過去。他聽到了我的聲音,緩緩抬起頭。當他看清是我的時候。那雙空洞的眼睛里,
并沒有我預想中的欣喜和激動。沒有。什么都沒有。只有冰冷,
和一種我無法理解的……怨恨。“你為什么要來!”他的聲音,不是從嘴里發出的。是直接,
在我的腦海里嘶吼。那聲音里,充滿了憤怒和絕望。我愣住了。“我……我是來救你的。
”“救我?”他在我腦海中冷笑。那笑聲,比這暗室里的寒氣,更讓我刺骨。“沈青瓷,
你太天真了。”“你以為我是受害者?你以為我是被他們騙來的?”“難道不是嗎?
”“不是!”他再次嘶吼,整個魂體都劇烈地波動起來。“我是自愿的!
是我主動找到了這里!”“我用我的魂魄,和他們做了交易!”我無法相信我聽到的。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為什么……你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什么?”他的聲音,
突然變得無比悲涼。“為了你。”“我用我的魂,跟他們換取‘不歸村’永生的秘密!
就是為了治好你天生的心疾!”“沈家的女人,都活不過三十歲!這是詛咒!你忘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