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天空,在2019年的那個夏末,壓著粘稠得化不開的鉛灰色。空氣凝重得令人窒息,
仿佛整個城市都被塞進了巨大的、不透明的保鮮膜里。
張麗燕走出那棟高聳入云、玻璃幕墻在污濁陽光下反射著冰冷光澤的公司大樓時,
感覺世界安靜得可怕。尖銳的警笛聲撕裂了這種偽裝的寧靜,
紅藍的燈光在她眼中旋轉、跳躍,帶著一種近乎嘲弄的節奏。
兩名穿著深藍色警服的警官向她走來,動作刻板得像提線木偶,
他們的影子被夕陽拉扯得老長,覆蓋住她腳下一小片被踩扁了的灰色口香糖。
“張麗燕女士嗎?”為首的那個開口,聲音平板得像電子提示音,
“關于永旭集團的證券欺詐案,請跟我們回警局協助調查。”她的世界陡然間失去顏色,
只剩下旋轉的警燈投下的刺目紅藍光斑,在眼角瘋狂跳動。周遭人群的竊竊私語,
像無數根冰冷的鋼針,扎著她的鼓膜。
那個穿著筆挺阿瑪尼、挺著啤酒肚的身影——她的頂頭上司,陳國強,
就遠遠站在旋轉玻璃門后那片巨大的陰影里。
他臉上似乎帶著一種混合了虛假歉疚和難以掩飾的松弛。那一眼,勝過千言萬語,
像一道判決烙印,深深燙在張麗燕的視網膜上。
接下來是漫長的程序漩渦:冰冷局促的詢問室,
筆錄紙上散發的廉價油墨味;法庭上肅穆得令人窒息的空氣,
有聲的指控——“……兩億七千八百萬……財務欺詐……惡意做空……擾亂金融市場……”,
那些數字像沉重的鉛塊,一遍遍砸在她的心口;昔日同事閃爍的眼神,
征權力的小木槌敲擊在硬木底座上發出的脆響——“……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十五年?
張麗燕站在那里,穿著明顯不合身的、有著古怪霉味的藍色囚服。布料粗糙,
摩擦著原本白皙此刻卻略顯晦暗的皮膚。
花籃橋監獄——這個名字本身就帶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沉重和冰冷。
厚重的鐵門發出巨大的、仿佛來自地獄深處的轟鳴,在她身后緩緩合攏,
像巨獸的嘴巴終于吞噬掉了獵物。監房比她想象的更加陳舊和逼仄。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重的霉味、廉價的消毒水氣味,
以及幾十個身體擠在一起發酵出的、粘膩膩的汗酸味。墻壁慘白得刺眼,
那層薄薄的石灰似乎隨時都會簌簌剝落。一張硬邦邦的鐵架床,
一條薄得能透出下面墊絮顏色的被褥。這就是她的全部領地了。
與她“共處一室”的其他女囚,在她這個新人進來的第一刻,目光就肆無忌憚地掃了過來。
那些眼神,像黑暗角落里無聲蟄伏的爬蟲:麻木、疲憊,
視和一種混不吝的野性——那是長期在困獸之斗的環境里生存下來所必須磨礪出的鋒利邊緣。
她下意識地抱緊了自己那個小小的包裹,
里面裝著僅有的幾件貼身衣物和一本嶄新的硬殼筆記本——那是漫長審前羈押期間,
一位心腸尚存幾分溫軟的老警察偷偷塞給她的。筆記本光潔的牛皮紙封面此刻冰得像一塊鐵。
日子以一種令人絕望的粘稠感開始流淌。
食物、然后是漫長枯燥的勞役——在巨大的、散發著染料和織物纖維氣味的車間里縫紉工服,
飄散著泥土和腐葉味的場地上除草翻土……在這個由鋼筋水泥和絕對威權構成的微型世界里,
所有個體都失去了原有的身份坐標,只剩下一個編碼: “七零三”。
監室的門被那個姓周的胖女人撞得哐當作響時,張麗燕聽到了這個編號在冰冷的走廊里回蕩。
周是管理這條走廊的協管員,一個臉頰松弛、身體壯碩得像橡木桶的女人,
她的下巴永遠微微抬起,顯出兩條肥厚的下巴褶線,那雙腫脹眼皮下的小眼睛里,
永遠閃爍著一種油膩而陰冷的審視光芒。“七零三!磨蹭什么呢?”周協管的聲音嘶啞,
如同砂紙摩擦桌面。她龐大的身軀堵在門口,幾乎擋住所有光線。張麗燕拿著臉盆站起來,
沒說話。對方那雙幾乎陷進肉里的眼睛里,鄙夷像毒蛇的豎瞳一樣毫不掩飾地放大。
下一瞬間,冰冷的金屬盆沿重重地砸在她的額角上——那力量如此突然而巨大,
完全不像一個女人的力氣。劇痛伴隨著短暫的黑暗猛地攫住了她。她悶哼一聲,
眼前金星亂冒,踉蹌著扶住鐵床冰冷的邊沿,才沒有摔倒。
一股溫熱的液體順著太陽穴流淌下來,鐵銹般的血腥味在鼻腔里彌漫開。
身后傳來監室里其他人壓低了、卻清晰可辨的吸氣聲,更多的,是死一般的靜默。“嘖,
”周協管從鼻腔里哼出一口氣,油膩得如同沾了陳年豬油的抹布,“新來的泥腿子,
手腳麻利點。這里不養閑人!”說完,那厚重的背影才慢悠悠地挪開,像一座移動的肉山。
沉重的腳步踏在水磨石地面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漸漸遠去。張麗燕摸了一把額頭,
指尖染上溫熱的暗紅。沒有人說話,沒有人上前。
那些麻木的、警惕的目光依舊在她身上逡巡,里面包含的內容復雜得難以言表。
她默默走到那個公用的、裂了條縫的搪瓷臉盆前,接了冰冷刺骨的水,一點一點洗去血跡。
水滴砸在盆底的聲音在死寂的監室里異常清晰,就像砸在她心上。每一次疼痛、每一次羞辱,
都讓她靈魂深處那座堅固的東西又崩落掉一角,
露出下方更冰冷、更銳利的內核——那是用所有的不公和惡意反復鍛打淬煉而成的鋼鐵決心。
她的目光死死盯住鐵床床腳一根粗短的、生滿了暗紅色鐵銹的鋼條,
心里有個極輕微的聲音響起:記下來。深夜,牢房里一片死寂,
唯有粗重的呼吸和磨牙聲在黑暗中起伏。
月光吝嗇地穿透高墻上那小小的、帶有鐵柵欄的窗洞,
在地上投下一小塊冰冷的、凝固的亮斑。張麗燕蜷縮在硬板床上最靠里的角落,
借著這點微弱的光亮,
偷偷將白天就捏在手心、已經捂得發燙的小半截鉛筆頭在紙上飛快地劃動。
那根床腳掰下的生銹鋼條,成了她簡陋的記錄工具。她的手指因為寒冷和用力而僵硬顫抖,
在那本嶄新的硬殼筆記本封底內側極其隱蔽的夾層里,
刮擦出微弱的、如同蚊蚋飛舞的聲響——這是她獨創的編碼系統,
能破譯的密碼:日期、時間、名字、金額、方式……每一筆骯臟的掠奪、每一次殘酷的剝削,
都被她用這種無聲又危險的方式,忠實地刻錄下來。她記得每一個細節。
里清點日用品和勞保用品時那故意漏數的巨大“耗損”(實際是被克扣倒賣);食堂角落里,
周協管手里那一大串油光锃亮的鑰匙,
不經意間露出某個小倉庫鎖孔里反出的幽幽冷光——她曾親眼看見深夜時分,
有人把成箱包裝劣質的女性衛生用品鬼祟運出,而那批物資,
幾天前才以“特殊保障”的名義登記入庫……這個由暴力、貪婪和謊言構成的微型王國,
所有的黑暗行徑都被納入一本看不見的“暗賬”。而張麗燕,
這位花籃橋監獄里編號“七零三”的囚犯,成了它隱形的首席審計官,
一個在黑暗中無聲復仇的記賬員。她的賬本,便是她的武器,那鋼條刮擦紙張的微弱聲響,
是她向這個不公世界宣戰的唯一號角。監室鐵門在滑軌上摩擦著發出粗糲的聲響,
向一側打開,隨即又被哐當一聲撞上,
帶進來一股監獄深處特有的、混雜著消毒水和汗漬氣息的冷風。一個新來的身影被搡了進來。
那是個瘦削得驚人的女人,臉頰像脫水的枯紙般深深凹陷下去,顴骨高高聳起。
她的衣服——或許曾有過不錯的質量——如今掛在那副搖搖欲墜的骨架上,空空蕩蕩,
像麻袋裹著一根干柴。最刺眼的是那片覆蓋了她大半個右臉頰的紫黑色瘢痕,如同烙印,
邊緣模糊,像是被什么高溫的東西燎過,或是陳年的燒傷,猙獰地盤踞在那里。
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大得出奇,眼眶深陷,里面沒有新囚犯常見的恐懼或茫然,
只有一片近乎無機質的冰冷荒漠。看守粗暴地推了她一把,女人踉蹌幾步,
重重地撞在門邊的鐵欄桿上,發出一聲悶響。“七二三,”看守聲音平板,毫無波瀾,
“你的位置。老實待著!”看守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
監室里彌漫開一種帶著窺探和隱隱排斥的沉寂。新來的女人艱難地穩住身體,
扶著冰冷的欄桿緩慢地轉過身。深陷的眼窩里,
那雙空洞得駭人的眼睛緩緩掃過監室里的每一個角落,
最后落定在坐在角落床鋪上的張麗燕身上。那目光像兩道冰錐,帶著毫無生氣的穿透力。
周協管那粗嘎、帶著痰音的嗓子在不遠處響起:“丑八怪!看什么看?
再看把你那爛臉戳個洞!”帶著赤裸裸的惡毒。“七二三”似乎根本沒聽見。
她只是盯著張麗燕,或者更確切地說,
是盯著張麗燕剛剛下意識拿起擋在胸前的那本硬殼筆記本。張麗燕心頭猛的一緊,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順著脊椎竄了上去。第二天黃昏收工時,
張麗燕被一個獄警冷冷告知:“七零三,周協管‘關照’,你的積壓工作,去庫房做。
”庫房在地下負一層,巨大而空曠。沒有窗戶,
只有幾盞嵌在天花板格柵里的白熾燈散發著慘淡的光。空氣陰冷潮濕得如同冰窖,
凝結的水珠爬滿了墻壁和冰冷的金屬貨架。堆滿了不明內容的麻袋和鐵皮箱子,
蒙著厚厚的灰。周協管的巨大身軀靠在唯一一張破舊的辦公桌旁,
那張油膩的臉上堆著令人作嘔的假笑。“七零三,手腳麻利點。
這些東西——”她用腳尖踢了踢桌下幾個沉重的、塞得鼓鼓囊囊的白色蛇皮袋,“點清楚,
入庫登記。”張麗燕蹲下身,解開第一個袋口,
一股刺鼻的、混合著劣質橡膠和化學香精的味道撲面而來。
里面全是明顯質次價廉的劣質肥皂,標簽都模糊不清。她立刻明白了,
這些都是要替換掉之前那些質量尚可的消耗品庫存的贓物。
“周姐……”張麗燕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絲恐懼還是難以抑制地泄露出來,
“這批肥皂…質保信息和入庫單需要核對嗎?我看外包裝信息都不齊。”“嗯?
”周協管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眼里的陰冷毒蛇般豎了起來。她慢慢直起身,
龐大的身軀像一堵墻,帶著巨大的壓迫感走向張麗燕,“要你登記入庫就登記!
哪那么多廢話?”她伸出手,粗暴地抓住張麗燕的肩膀,試圖將她拽起來。
那只手油膩而巨大,指力驚人。張麗燕被她拽得一個趔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屬貨架上,
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就在這時,
庫房昏暗角落的陰影里突然傳來一個極輕微、干澀得如同兩張砂紙摩擦的聲音:“泰興日化,
去年下半年就被工商罰了,罰單編號滬市工執【2021】378號。產品重金屬嚴重超標。
”庫房死寂。慘白的燈光下,空氣仿佛凝固成了渾濁的凝膠。張麗燕心臟驟停了一下,
幾乎要撞碎胸腔。角落里,
那個新來的、被叫做“七二三”的枯瘦女人緩緩從堆積的巨大麻袋后面走了出來。
燈光勾勒出她那瘦骨嶙峋的輪廓,右臉那片暗沉猙獰的瘢痕在強光下顯得更為可怖。
她深陷的眼窩像兩個黑洞,冰冷的視線聚焦在周協管那只緊緊抓著張麗燕的手上。
周協管的胖臉先是一僵,隨即猛地扭曲起來,血色瞬間涌上脖頸和臉頰,漲成了豬肝色。
“丑八怪!又是你?!活膩歪了!”她嘶吼著,像是被踩了尾巴的野獸,唾沫星子飛濺,
臉上肥肉亂顫,顯然被點破了要害。憤怒完全壓倒了理智,她丟開張麗燕,
像一頭被激怒的蠻牛,氣勢洶洶地沖向那個枯瘦的身影。她肥胖的身軀帶著一股勁風。
角落里堆得不太穩的幾個麻袋應聲被撞翻,撲簌簌地落下灰塵。
那個瘦得像枯枝般的女人卻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和敏捷往側面滑開半步。
她動作小得幾乎不易察覺,如同被風吹拂的蛛絲,卻又精確如鐘表齒輪。
她的一條腿極其隱秘地、帶著一種卸力的角度,
恰到好處地在周協管那只向前猛踹的粗腿腳踝處一勾一帶。
周協管全部的蠻力和沖勢都集中在前傾的上半身,腳下猛地一空失衡,肥胖的身體剎不住車,
以一個極其丑陋的姿勢向前撲倒。
她巨大的、充滿了整個視野的恐慌臉龐在張麗燕眼前一閃而過,緊接著就是一聲沉重的悶響,
伴隨著一聲短促凄厲的慘叫,
裹的重物砸在硬物上的聲音——周協管的額頭狠狠撞在了旁邊一個巨大鐵皮箱的鋒利棱角上。
鮮血幾乎是立刻涌了出來,順著她瞬間變得慘白的額頭流下,爬過眉毛,
滴入她瞪大的、充滿難以置信的驚恐眼睛里。世界瞬間安靜。幾秒鐘,也許是幾分鐘?
周協管躺在地上,發出痛苦的、斷斷續續的呻吟,身體微微抽搐,像一條擱淺垂死的魚。
鮮血在她臉下迅速洇開,在冰冷的、布滿灰塵的水泥地上形成一灘暗紅的洼澤,
那濃烈的血腥味霸道地蓋過了庫房里原有的陳腐氣息。張麗燕扶著冰冷的貨架才勉強站穩,
心臟在喉嚨里瘋狂擂動,撞擊著耳膜。她看向那個立在陰影邊界的女人——枯瘦、傷痕累累,
卻站得筆直。那雙深陷的眼睛從周協管倒下的身體上移開,再次投向張麗燕。
那眼神依舊空洞,卻似乎有某種冰川移動的微弱震感。她極輕微地對張麗燕點了下頭,
細不可察,然后拖著腳步,緩慢而靜默地退回了那片更濃重的、堆疊的貨箱陰影之中,
如同一道飄忽不定的、被遺忘的殘影,重新融入了黑暗。周協管那一撞傷得不輕,
腦門上縫了幾針,在禁閉室里“休息”了好些天。張麗燕的日子短暫地清靜下來,
像是暫時擺脫了黏在身上的毒蛭。
沙啞的聲音報出罰單編號、瘦得只剩下靈魂支撐骨架的“七二三”——如同一個危險的謎團,
更牢牢占據了張麗燕的思緒。一次放風,難得的晴日。張麗燕抱著腿坐在背風的墻角,
瞇眼看著高墻上鐵絲網分割成碎塊的灰藍色天空。
那個枯瘦的身影在水泥地操場邊緣慢慢挪動。張麗燕鼓足勇氣,起身走過去。“我叫張麗燕,
”她在女人身邊幾步遠的距離停下,聲音盡量放得平穩,“之前……謝謝。
”女人停下了幾乎沒有目的的踱步。她沒有回頭看她,
深陷的眼窩依舊望著遠處冰冷的水泥高墻。“陳嵐。”干澀的聲音刮擦著空氣,
像是兩塊朽木在摩擦。張麗燕對這個名字沒有特別的感覺。在監獄里,
名字如同舊衣服上的標簽,早已在反復的洗滌中模糊褪色,失去了其本身的意義。重要的,
是那深陷眼窩里閃爍的微光——一種不同于麻木的、像在冰冷灰燼下頑強閃爍著余燼的光芒。
“陳嵐姐,”張麗燕換了個稱呼,聲音壓得更低,“那個罰單號……你……”“過去的事了。
”陳嵐打斷她,語氣沒有任何起伏,仿佛在談論他人。她稍稍轉動了一下僵硬的脖子,
右臉那片紫黑色的猙獰烙印在陽光下發亮。“數字……只是數字。”她頓了頓,
那雙深潭般的眼睛終于側過來,極快地掃過張麗燕抱在懷里的那本硬殼筆記本,
眼神似乎穿透了那磨舊的皮面。她的嘴角極其輕微地、也許是張麗燕的幻覺般扯動了一下,
如同寒風撕裂干涸的大地。“記得清楚,總有算賬的時候。”說完,她重新陷入了沉默,
像一口被封存了千年的古井,邁開枯枝般的腿,重新拖著沉重而不自然的腳步,
一步一步走開。張麗燕的心臟在胸腔里猛跳了一下。陳嵐的那一眼,那極輕的低語,
都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圈圈漣漪,然后迅速沉入深不可測的黑暗中。
但她捕捉到了那話里的分量:數字,清算。陳嵐絕非常人。
一個大膽的念頭像藤蔓一樣開始纏繞生長,尋找縫隙破土而出。
張麗燕看著陳嵐佝僂遠去的背影,那個念頭越來越清晰,幾乎帶著燃燒的溫度。
機會來自于一次意料之外的調崗。
或許是張麗燕表現出的、近乎病態的安靜和順從迷惑了某些人,
她被臨時抽調去清理“內務辦公室”堆積多年的陳舊文件和廢棄記錄本。
那個辦公室在行政樓的二樓角落,負責日常內部物資賬目和雜費核算,
味卻微妙地接近著監獄這座龐大機器的潤滑核心——那個獨立的、內部使用的財務記錄系統。
雖然監獄的大資金流動屬于外部銀行和監管系統,但日常的油水流動,
很大一部分就靠這里操作周轉。辦公桌破舊不堪,椅子吱呀作響,像是隨時都會散架。
桌面上除了布滿劃痕,還有一股散不掉的陳年煙味。
辦公室里那個唯一的電腦機箱風扇日夜不停地嗡鳴著,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蒼蠅,
聲音低沉枯燥,又固執地鉆進人的耳朵深處。空氣沉悶凝滯,
混合著灰塵和廉價打印墨粉的特殊氣味。
張麗燕的工作很簡單:將散落在墻角、幾個半人高紙箱里的廢舊賬冊和憑證單據分門別類。
其中就夾雜著一些倉庫低值易耗品的流水記錄草稿。她動作機械,如同一個老派的點鈔機,
目光卻銳利地掃過每一張單據,
被篡改過的單價、某些被潦草打鉤的“負責人”審核痕跡……那些痕跡在她腦中如同坐標點,
自動匯聚到她正在腦海深處快速構建的那張隱秘的、龐大的“暗賬”網格圖上,
她那個隱秘筆記本里的記錄得到了初步的互證支撐。
掐下極淺的印記作為標記——周、倉庫孫、采購部的趙……一個又一個小卒子被標上了記號。
她做得太投入,以至于完全沒聽到門被推開時那極其輕微的金屬摩擦聲。
“數字算清楚了沒有?”一個干澀沙啞的聲音突兀地在死寂的辦公室響起,如同冰冷的刀鋒,
瞬間割斷了那持續不斷的機箱嗡鳴。張麗燕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她驚得手指一顫,
手中那疊泛黃的憑證單據嘩啦一聲散落在地。她猛地回過頭。門不知何時被推開了一條縫。
陰影里站著一個人——正是陳嵐。她穿著統一寬松的藍灰色囚服,
那寬大不合體的衣服襯得她更加枯瘦,薄得像一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紙。
陽光從門縫斜切而入,正好照亮了她那半張被紫黑色瘢痕覆蓋的臉,
如同戴了半副可怖的面具。她無聲無息,像是從墻壁里滲出的影子。
張麗燕心臟狂跳如同暴風雨中的鼓點,幾乎要沖破喉嚨。她被撞破了。
陳嵐那雙空洞、帶著非人寒冷的目光靜靜地看著她,又緩緩下移,
落在張麗燕腳邊散落的、其中一張被做了指甲掐痕的舊票據上。時間在瞬間被拉得很長。
空氣凝固如同水泥。然后,陳嵐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動作僵硬得仿佛銹跡斑斑的齒輪。
她干裂的嘴唇動了動,聲音依舊沙啞,
但里面的冰冷里似乎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東西:“太慢……太亂。”她從陰影中邁出了一步,
動作帶著一種刻入骨髓的僵硬和痛苦。她沒再看張麗燕驚愕的臉,
徑直走到那張堆滿了雜物的辦公桌前。她伸出那雙骨節粗大、枯瘦得像老樹根一樣的手,
覆蓋在那臺落滿灰塵、嗡嗡作響的舊電腦鍵盤上。
布滿疤痕的手指在幾個老舊的按鍵上停留了一下。嗡鳴的背景音驟然沉寂了一瞬。
張麗燕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她沒有看清陳嵐具體按了什么鍵,但那屏幕上,
原本關閉的界面似乎瞬間跳閃了一下?接著跳出了一個系統登錄框。
陳嵐的手指懸停在鍵盤上方,仿佛在感受冰冷的塑料鍵帽傳遞出的信息流。她沒有動。
那雙手,疤痕交錯,蒼白中透著死氣,微微顫抖著——但不知是源于身體的痛苦,
還是因為正承受著巨大力量的強行控制。幾秒鐘后,她抬起手,后退一步,
重新退回了門邊的陰影里,將自己融成一片模糊的剪影。“賬……”陳嵐的聲音如同耳語,
幾乎被門縫鉆過的風撕裂,“是活的。要…打通經脈。”她的目光又一次落在張麗燕身上,
那目光穿越了空氣,像有實質的溫度。“你得學會……讓它聽你的。
”辦公室死寂得只剩灰塵在漂浮。陳嵐最后深深地看了張麗燕一眼,
那眼神復雜得難以言喻——冰冷的審視中似乎融進了一絲近乎殘忍的期待。隨后,
門輕輕合攏,她幽靈般地消失了,腳步聲如同被吸入了混凝土墻壁。
冰冷的恐懼像藤蔓瞬間纏繞張麗燕的全身,勒得她幾乎無法呼吸。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
血液轟鳴著沖向大腦。被發現了!陳嵐竟然能……碰那個電腦?但那股恐懼僅僅持續了片刻,
就被一股更強大的、近乎熾熱的激流沖垮。陳嵐那枯瘦手指觸碰鍵盤時眼中一閃而逝的銳光,
那句如同咒語般的“打通經脈”,像一顆燒紅的種子投入了干柴!巨大的冒險就在眼前!
陳嵐,這個謎一樣的女人,竟是個深藏不露的老手!她不僅看穿了張麗燕,
還給了她一個模糊卻充滿誘惑的指引——控制那系統!
那個念頭瞬間點燃了張麗燕心中所有的黑暗。那個深植于腦海、曾經模糊的念頭,
在這被撞破的恐懼與陳嵐冰冷目光中的期待催生下,如同被點燃引信的煙花,
猛地沖上云霄——帶她走!帶這個枯槁的、背負著未知前塵的女人一起走!
她就是那把能打開數字囚籠、通向自由天地的關鍵鑰匙!念頭一旦升起,
就帶著一種瘋狂的合理性,瞬間灼燒掉所有其他的顧慮。
嗡嗡嗡……電腦風扇重新吃力地轉動起來,那單調枯燥的聲音此刻在張麗燕耳中,
竟如同自由女神隱約的呼喚!她猛地站起身,彎腰飛快地撿起散落在地上的憑證,
動作快得像被無形的鞭子抽打。她必須更快!更快!必須拿到那把數字世界的鑰匙!
窗外的天色陡然變臉,如同飽蘸了墨汁的巨大抹布,沉重地碾壓著大地深處。
2025年的冬天,以一種刻骨仇恨般的姿態轟然降臨。
凜冽的北風如同被困在上海高聳水泥森林里的惡獸,找不到出口,
只能瘋狂地撞擊著花籃橋監獄厚重冰冷的墻體和鋼筋圍欄,發出嗚嗚咽咽的尖嘯,刺人骨髓。
寒風沿著每條縫隙鉆進來,監舍里那點可憐的、老舊暖氣系統提供的微弱熱量,
頃刻間便被吞噬殆盡,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冷意。張麗燕蜷縮在鐵板床上唯一稍顯避風的角落,
背靠著陰冷潮濕的墻壁,膝頭緊緊抱著那本已經磨出了包漿、棱角圓潤的硬殼筆記本。
被子薄得像一張粗糙的紙,根本擋不住四面八方滲透的寒氣。她輕輕呵出一口氣,
立刻在眼前凝結成一團飄散的白霧。她無法入睡。不是因為寒冷,
也不是因為監舍里此起彼伏的磨牙聲和夢囈。
她緊繃的神經和加速流動的血液像引擎一樣高速運轉著。
示”過卻從未深入觸碰的界面按鍵組合……都在她高速運轉的大腦中瘋狂碰撞、組合、推演。
汗水,冰冷的汗水,悄悄地從額角滲出,順著她冰冷的臉頰滑下。
她攥著筆記本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
險——一次錯誤的按鍵、一次不恰當的停留、一次意外的警報——都可能瞬間招致滅頂之災。
時間在每一次推演中如同被凍結。“咳咳……咳……”隔壁床鋪,
一陣令人心悸的、仿佛要將肺葉都咳出來的劇烈空咳突兀地響起,打破了死寂。是陳嵐。
她又發作了。張麗燕猛地從自己的思緒漩渦中驚醒,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她幾乎是本能地探身過去,越過冰冷的床架空隙,壓低聲音急問:“陳嵐姐?!”黑暗中,
借著窗外高墻探照燈投射進來又被監舍鐵欄桿分割得支離破碎的微弱光線,
張麗燕看到陳嵐身體痛苦地蜷縮成一團,像寒風里一片瑟瑟發抖的枯葉。
她的胸腔劇烈起伏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撕裂的哨音和仿佛碎玻璃摩擦胸腔內臟的雜音,
那聲音微弱而危險。她的一只手緊緊揪住自己前胸的囚服布料,
骨節用力到泛白;另一只手徒勞地按住口鼻,指縫間有深色的、黏稠的液體不斷溢出,
刺鼻的血腥味在冰冷的空氣中迅速彌漫開。張麗燕的心沉到了冰窟底。
幾個月前那場彌漫整個監區、幾乎奪走幾條人命的流感重創了本就搖搖欲墜的陳嵐。
自那之后,她就像一座被點燃了引信的沙堡,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坍塌下去。
持續的咳嗽、低燒、日漸稀薄的生命氣息,
她眼中的那點冰冷銳光似乎在病痛無情的磋磨下正變得越來越微弱,如同風中殘燭。
張麗燕曾試圖爭取,但換來的永遠是周協管不耐煩的揮手——“死不了就行!吵什么吵!
”張麗燕迅速翻身下床,鞋子冰冷得像踩在冰面上。她摸到陳嵐床邊,借著微弱的光,
用自己的被子用力裹住她冰冷顫抖的身體,那單薄的身軀仿佛一碰即碎。
她摸索著找到自己僅有的小半杯存水,試圖喂到陳嵐干裂、不停溢出血沫的唇邊。
“堅持住……”張麗燕的聲音在顫抖,與其說是安慰陳嵐,
不如說是給自己瀕臨崩潰的心弦加固,“就快了……姐……快了!
”陳嵐的身體在她手臂中篩糠般地抖動著,微弱得幾乎無法感知。她沒有吞咽,
水順著她的嘴角流下,混合著血跡,在枯黃的下巴上形成一道刺目的暗痕。深陷的眼窩里,
那雙因為劇痛而失焦的眼睛努力地向上轉動,似乎想捕捉張麗燕的臉。
那眼神里沒有了平日的冰冷和銳利,只剩下無盡疲憊的荒蕪和一種……近乎解脫的空寂。
一絲微弱的、帶著血腥味的冷氣艱難地從她喉嚨里擠出來,
帶著一種極其輕微、幾乎無法聽清的、像是在確認什么的氣流聲,刮擦著張麗燕緊繃的神經。
張麗燕猛地抬頭,望向高墻上那個小小窗戶之外。夜色濃稠如墨,北風呼號的間隙里,
能聽到極其遙遠的、像是城市深處傳來的、模糊不清的警笛余音。
她的心臟像被錘子重重一擊。時間!時間如同高懸頭頂的、不斷墜落的冰錐。再拖下去,
陳嵐的燈油可能就要耗盡了!她耗不起!她們都耗不起了!
每一刻的等待都變成了對陳嵐生命和她們兩人未知希望的殘忍消磨。必須動手!
必須在下一個致命的寒潮吞沒這里之前!深夜,內務辦公室像一個沉入海底的鋼鐵墳墓。
墻壁冰冷堅硬,慘白的熒光燈管嗡嗡作響,光線下漂浮著細密的灰塵。
巨大的舊式機箱發出疲憊的嗡鳴,聲波敲打著張麗燕緊繃的神經。她的手心全是汗,
冰冷的汗水滑膩膩地沾在鍵盤塑料鍵帽上,每一次按鍵落下都仿佛帶著粘滯的阻力。
心跳聲鼓噪得如同擂鼓,在她的太陽穴附近和耳道里激烈地回響。
顯示器幽幽的白光映在她因緊張而繃緊的臉上,在眼底投下兩塊濃重的、跳躍不止的暗影。
她的十指在鍵盤上以一種近乎痙攣的速度移動著,
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經過腦中無數次模擬過的路徑。代碼行在她眼中流動如奔騰的溪流,
她熟練地繞過那些僵化的表層驗證邏輯,像一把鋒利的、沉默的手術刀,
冷靜地剖開那道防護著內部真實資金池的虛擬障壁。陳嵐數月前那無聲的“點撥”,
如同在黑暗森林里埋下的、通向地下寶藏的隱秘路標,此刻被她重新擦亮,
指引著每一步刀尖上的試探。她屏住呼吸,精神高度集中,指尖下的指令行如同擁有生命,
悄無聲息地滲透。嗡鳴聲驟然拔高了一個八度!沉悶的嗡鳴聲陡然尖銳起來,
如同受驚的蜂群發出警報!機箱頂部的報警紅燈像一顆驟然睜開的、滴血的惡魔之眼,
毫無征兆地爆發出刺目的猩紅光芒,瘋狂地旋轉閃爍起來!
光芒瞬間填滿了整個狹小的辦公室,將墻壁和每一粒懸浮的灰塵都染上絕望的色彩!
張麗燕渾身劇震,一股寒流瞬間從頭頂貫穿腳底,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徹底凍僵凝固。完了!
就在大腦一片空白、思維近乎停滯的剎那,
眼角的余光捕捉到身后側門被極其輕微地推開一條細縫。
一條枯瘦如同干癟竹節的手臂伸了進來,
指尖顫巍巍地指向辦公桌下方一個極其隱蔽的內嵌式小開關。張麗燕根本沒時間思考,
完全憑著一股求生的本能,如同被電流擊中般猛地撲向辦公桌下!
她重重撞在堅硬冰冷的桌沿上,肋下一陣銳痛,卻毫不在意。在撲倒的瞬間,她已伸出了手。
手指探進那片更深的、屬于桌板底部的陰影里,憑著剛才一瞬間被強化的空間記憶,
指尖精準地摸到了一個小小的凸起——一個隱藏的、只有維護人員才知道的物理鎖死開關!
冰冷堅硬的觸感從指尖傳來。她毫不猶豫,用盡全身的力氣,猛地向下一按!“啪嗒。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被尖銳報警覆蓋的脆響。緊接著——整個辦公室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
如同被扼住了咽喉的尖叫。機箱風扇瘋狂的嗡鳴消失了,報警紅燈也瞬間熄滅。
剛才那鋪天蓋地、令人窒息的猩紅光芒和刺耳警報,如同一個被戳破的噩夢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