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是昨天晚上走的。清晨的寒意鉆進骨頭縫里,我獨自站在老屋的門檻邊,
屋里只剩下我和那只貓——媽媽一年前執意帶回來的流浪貓。記得那時它骨瘦嶙峋,
瑟瑟發抖地跟在媽媽身后,一雙渾濁的眼睛怯生生地望著我。我皺眉看著母親為它張羅米粥,
心頭像堵了一塊沉甸甸的石頭,不吐不快:“媽,家里的糧食本來就沒剩多少了。
”母親只是淡淡地笑,繼續攪動著碗里溫熱的米糊。自那以后,
飯碗里的內容便涇渭分明:我的碗里好歹有些菜葉油星,
那只灰貓的破搪瓷碗里也總有一份口糧,而母親面前,
永遠是單調的饅頭和稀得照見人影的粥。我把碗里的菜撥向她,
她總是輕輕擋開:“媽不愛吃這個,清粥饅頭養胃。”她眼角的皺紋舒展著,
仿佛吃著什么珍饈美味。可那瘦削的肩膀和暗淡的臉色,
戳穿了這個溫柔的謊言:家里的糧食,被我和那只貓分走了大半。那只貓,
吃飽了便懶洋洋地攤在母親腳邊的破草墊上,打著滿足的飽嗝,喉嚨里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腦袋還使勁往母親微涼的手心里蹭。每每看到這一幕,一股無名火便在我胸中悶燒。憑什么?
憑什么它就能心安理得地分享母親本已匱乏的溫飽?當目光移到母親臉上時,
那火焰又迅速熄滅下去。她枯瘦的手指一遍遍撫過貓兒略顯粗糙的背毛,嘴角微微彎起,
那抹轉瞬即逝的、帶著暖意的弧度,像冬日里吝嗇的陽光,短暫地照亮了她疲憊灰暗的臉龐。
這久違的笑容,是我笨拙的關懷從未能喚起的。那一刻,
再多的憤懣也只能在喉嚨里化為一聲無聲的嘆息。只要她臉上能有這一絲光亮,其他的,
似乎真的沒那么重要了。但現在,我卻再也看不到媽媽的臉龐了。我蹲下身,
手指無意識地拂過腳邊那塊磨禿了邊的草墊——那是灰貓曾經最喜歡盤踞的位置,
如今只剩下幾根枯草和一層薄薄的浮灰。空蕩蕩的屋子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回聲壁,
把我的聲音吸得干癟。“嘿,小家伙,”我對著蜷縮在桌角陰影里的那團灰影說,“現在,
就剩咱倆了。”灶膛里塞進幾根干柴,火舌舔舐著冰冷的鍋底。我舀出小半碗米,想了想,
又倒回米缸一小撮。水開了,米粒在鍋里沉浮翻滾,最終熬成一鍋稀薄的粥。
我盛出一點倒進貓碗里,溫溫的,剩下的,連同碗底幾粒清晰可數的米,囫圇吞進自己腹中。
灰貓踱過來,粉色的鼻頭在粥面上嗅了又嗅,胡須微微抖動,遲疑地舔了一口。
它咂巴咂巴嘴,抬起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看了看我,里面似乎閃過一絲……無奈?最終,
它還是低下頭,小口小口地,把那碗清湯寡水的粥舔食干凈。我搓了搓有些發燙的臉頰,
喉嚨里梗著一點澀意。大概是我煮的東西,實在沒什么滋味可言吧。后來,
鎮上新開的賭檔像一塊散發著邪異甜香的磁石,牢牢吸住了我。起初只是好奇,
跟著幾個游手好閑的人進去看熱鬧。煙霧繚繞的昏暗空間里,
劣質煙草味、汗臭和硬幣的銹味混雜成一種令人眩暈的氣息。
骰子在粗陶碗里碰撞滾動的聲音,像帶著鉤子,一下下刮撓著心尖。
莊家吆喝著“買定離手”,那一張張因貪婪而扭曲的面孔在油燈下忽明忽暗。
不知是新手運還是莊家故意放餌,我頭幾次下注,竟都贏了。
叮當作響的銅錢和碎銀揣進懷里,沉甸甸的,帶來一種虛幻的飽脹感和力量感,
瞬間沖散了生活的貧瘠和喪母的陰霾。我用贏來的錢買回幾條指頭長的小魚,
在灶上細細煎了,拌進灰貓碗里的剩飯。它吃得極認真,連細小的魚刺都嚼碎了咽下去,
碗底被舔得光可鑒人,不留一粒飯米。而我,坐在油膩的方桌旁,
對著面前堆疊的幾個葷素盤子,卻只覺得心頭一片麻木的虛空,筷子動了幾下便意興闌珊,
最終大半菜肴都倒進了泔水桶。十賭九輸,老話像一句冰冷的讖語。
當最初那點誘人的甜頭耗盡,脖子上的絞索便驟然收緊。贏錢的日子越來越少,
輸錢的數額卻越來越大。口袋里那點可憐的積蓄像陽光下融化的雪,迅速消失。
那個狂風呼嘯的冬夜,我輸紅了眼,
最后一件能押上的東西——這棟承載著母親一生和我所有記憶的老屋,
也成了骰盅里翻滾的、決定命運的點數。盅開!幾點?我死死盯著那旋轉停止的骰子,
時間仿佛凝固。然后,莊家毫無感情的聲音穿透耳膜:“通殺!”這兩個字像兩把冰錐,
瞬間刺穿了我最后一絲僥幸。我不知灌了多少劣酒,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和胃袋,
試圖澆滅那股滅頂的絕望。最后一絲力氣耗盡,我像一袋破敗的垃圾,
癱倒在鎮外冰冷刺骨的泥地上,意識沉入無邊的黑暗。混沌中醒來,頭痛欲裂,
刺骨的寒風刀子般割著皮膚。我踉踉蹌蹌地往“家”的方向挪動。遠遠地,
就聽見了那不屬于此地的喧囂——金屬撞擊的鈍響、引擎粗野的咆哮,
還有陌生男人粗嘎的喊叫聲。心跳猛地一沉,我發瘋似的狂奔起來。
視野里闖入的景象讓我的血液瞬間凍結。幾臺鋼鐵巨獸正盤踞在我家院子的廢墟之上!
履帶轟鳴著碾過散落的瓦礫和斷裂的房梁,巨大的鐵臂高高揚起,帶著毀滅一切的蠻力,
狠狠砸向那尚未完全倒塌的、屬于母親臥房的最后一面墻!“停下!給我停下!
”我的嘶吼被淹沒在震耳欲聾的機械噪音里。“我媽的照片!照片還在里面啊!
”我像一頭絕望的困獸,不管不顧地朝著那臺正在啃噬墻壁的挖掘機沖去。
幾個穿著臟污工裝、體格如鐵塔般的男人立刻圍了上來,粗壯的手臂像鐵箍一樣死死攔住我,
任憑我如何踢打撕咬,身體被死死地釘在原地,動彈不得。煙塵彌漫,碎磚如雨落下。
在令人牙酸的扭曲斷裂聲中,那面熟悉的、曾經貼著我識字獎狀的墻壁,
如同一個被抽掉骨架的老人,呻吟著,搖晃著,終于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轟然坍塌!
漫天煙塵嗆得我劇烈咳嗽,淚水模糊了視線。就在那片狼藉的廢墟邊緣,
一道灰影如同閃電般掠過散落的磚石木塊,迅疾無比地向我奔來!是它!那只灰貓!
它矯健地穿過殘垣斷壁,停在我腳邊,仰起頭,嘴里赫然叼著一個被灰塵覆蓋的舊木相框!
相框玻璃已經碎裂,蛛網般的裂痕下,是母親溫和沉靜的容顏,仿佛穿透塵埃與時光,
靜靜注視著我。我顫抖著接過相框,冰冷的木框硌著掌心。那點殘余的力氣仿佛被瞬間抽干,
我抱著相框,深一腳淺一腳地離開那片吞噬一切的廢墟,跌坐在遠處荒蕪的田埂上。
暮色四合,四野空曠,冷風毫無遮攔地吹透單薄的衣衫。肚子早已餓得沒了知覺,
只剩下一片麻木的空洞。天地茫茫,我該去哪里,又能做什么?
身后枯萎的草叢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我茫然回頭,
看見灰貓正費力地拖拽著什么東西穿過干硬的田壟。它走到我身邊,
松開嘴——一只還帶著體溫的野兔軟軟地掉在凍土上。它蹭了蹭我的腿,
喉嚨里發出低微的呼嚕聲,像是安撫。昏暗中,
我才看清它灰撲撲的皮毛上沾著幾處刺目的暗紅,一道血痕從它前腿蜿蜒而下,
凝結在爪子上。喉嚨像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我沉默地抽出隨身的小刀,剝開兔皮,
在田埂背風處攏起一堆枯枝敗葉。打火石擦出的火星跳躍了幾下,終于引燃了微弱的火苗。
兔肉在簡易的樹枝支架上被火焰舔舐著,油脂滴落,發出滋滋的聲響,
焦香在冰冷的空氣中彌漫開來。撕下一條烤得焦香的兔腿放到灰貓面前,它立刻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