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琉璃燈下初相逢永和十三年的元宵節,金陵城落了今冬第一場雪。
溫婉倚在聽雨閣的窗邊,呵出的白氣在冰冷的窗欞上凝成薄霜。
舅母昨日又克扣了她的炭火份額,此刻她只能將手攏在袖中,望著院墻外隱約可見的燈火。
"姑娘,您真不去看燈會么?"丫鬟青杏推門進來,手里捧著一件半舊的藕荷色斗篷,
"表小姐她們都出門了,咱們偷偷去瞧一眼也不打緊的。"溫婉搖搖頭,
發間的銀簪在燭光下微微一閃:"舅母說了,未出閣的姑娘要守規矩。"她聲音很輕,
像一片雪花落在湖面上。"可今日是上元節啊!"青杏急得跺腳,
"您整日在這四方天里讀書繡花,人都要悶壞了。再說..."她壓低聲音,
"表小姐她們分明是去相看人家了,偏不讓您去,這不是存心...""青杏!
"溫婉蹙眉打斷,卻見小丫鬟眼眶都紅了,終是嘆了口氣,"罷了,你去廚房要些糯米粉來,
咱們自己做盞小燈掛在院里,也算應景。"待青杏離去,溫婉從枕下取出一冊《花間集》。
書頁間夾著張泛黃的箋紙,是父親生前寫的最后一首詩。指尖撫過那力透紙背的字跡,
窗外忽然傳來一陣笑聲,她抬眼望去,正見表姐溫如蘭被眾星捧月般簇擁著經過院門,
石榴紅的斗篷映著雪光,晃得人眼睛發疼。戌時三刻,青杏還沒回來。
溫婉裹緊斗篷往廚房尋去,卻在假山后聽見壓抑的啜泣聲。小丫鬟蹲在暗處,
手里攥著團被揉爛的糯米團。"怎么了?"溫婉蹲下身,發現青杏手腕上一片淤青。
"廚娘說...說糯米粉金貴,不是給喪門星用的..."青杏抽噎著抬頭,忽然驚叫,
"姑娘您別去!"溫婉已經轉身走向廚房。她走得很快,雪粒打在臉上像細小的針。
廚房里熱氣騰騰,廚娘正往蒸籠里碼桂花糕。"王媽媽。"溫婉聲音很輕,
卻讓滿屋嘈雜霎時一靜,"我屋里的丫頭做錯了什么,值得您動手?
"廚娘訕笑著在圍裙上擦手:"表姑娘言重了,老奴不過教她些規矩...""我竟不知,
溫家的規矩是要動手教的。"溫婉從案板上拿起整袋糯米粉,"這個我拿走了。
明日我會親自向舅母說明,是我要用的。"雪下得更密了。溫婉拉著青杏疾步穿過回廊,
卻在轉角撞上一堵人墻。溫如蘭的貼身丫鬟紅玉叉腰攔在路上:"喲,喪家犬也會偷東西了?
"溫婉將青杏護在身后:"讓開。""我們姑娘的斗篷臟了,正缺個擦地的。
"紅玉伸手要搶糯米粉,突然慘叫一聲——溫婉將滾燙的手爐貼在了她手背上。"你!
"紅玉揚手要打,卻被一聲輕咳驚住。大管家站在月洞門下,
面無表情道:"老爺讓表姑娘去前廳。"前廳燈火通明。溫婉在門外撣去肩上積雪,
聽見舅父溫世仁的聲音:"...侍郎大人放心,那丫頭雖父母雙亡,
到底是正經書香門第出身..."她渾身血液瞬間結冰。原來如此,難怪突然喚她前來。
指尖掐進掌心,她昂首邁過門檻,
卻在看清座上客時怔住——除了一臉諂笑的舅父和滿臉褶子的吏部侍郎,
還有位玄衣公子懶散地靠在太師椅上,聞言抬眼望來,眸色如墨。"這就是我那外甥女。
"溫世仁推著溫婉向前,"還不給侍郎大人見禮!"溫婉站著沒動。
她看見玄衣公子指尖轉著個青玉扳指,
忽然想起上月偷聽到的談話——舅父要送個"干凈姑娘"給侍郎當續弦。
原來這"禮物"竟是她。"溫大人好福氣啊。"侍郎渾濁的目光黏在溫婉腰線上,
"聽說令甥女精通詩書?"溫世仁正要接話,玄衣公子忽然輕笑:"巧了,
本官正缺個抄錄文書的女史。"他聲音像浸了雪的刀,"溫大人,令甥女可愿割愛?
"滿室俱寂。溫婉看見舅父額頭滲出冷汗,才知這年輕人來頭不小。她福至心靈,
當即行禮:"民女愿為大人效勞。""陸大人!這..."侍郎急得站起來,
被玄衣公子一個眼風釘在原地。"本官奉皇命清查江南鹽稅。"他漫不經心地摩挲扳指,
"怎么,侍郎有意見?"回院路上,溫婉的膝蓋還在發抖。青杏興奮地絮叨:"姑娘好運氣!
那位陸大人年紀輕輕就當上錦衣衛指揮使,聽說連閣老都要讓他三分...""錦衣衛?
"溫婉腳步驟停。她想起父親臨終前說的"詔獄"、"構陷",想起母親哭紅的眼睛。
雪夜中,她忽然看清了自己的處境——剛出狼窩,又入虎穴。2 夜雨驚變識沉舟三日后,
溫婉抱著包袱站在錦衣衛衙門偏廳。她穿著最素凈的藕色襦裙,發間只簪一支木釵。
"溫姑娘?"穿飛魚服的侍衛引她穿過重重回廊,"指揮使在書房等您。"書房門開時,
陸沉舟正在批閱公文。晨光透過雕花窗欞,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投下深淺不一的影。
聽見動靜,他頭也不抬地指了指案旁小幾:"今日先把這些密函謄抄三份。
"溫婉輕手輕腳地研墨鋪紙。她很快發現這些是各地錦衣衛的密報,墨跡猶帶著血腥氣。
當抄到"揚州知府虐殺幼童"時,她手腕一顫,墨點滴在紙上暈開成花。"怕了?
"陸沉舟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后。他身上有淡淡的沉水香,混著鐵銹般的寒意。溫婉搖頭,
重新蘸墨:"民女只是不解,朝廷命官為何能喪心病狂至此。""權力是最好的催命符。
"他忽然俯身,修長的手指點了點紙面,"這字寫錯了。"溫婉耳尖發燙。
他的氣息拂過她鬢角,像蟄伏的獸類。正尷尬間,門外傳來急促腳步聲:"大人!
揚州那邊出事了!"陸沉舟面色驟變,抓起佩刀就往外走,到門口又回頭:"你待在衙門,
天黑前我派人送你回去。"他走后,溫婉發現案頭攤著本《杜工部集》,
書頁間露出箋紙一角。她本不該窺探,卻鬼使神差地抽了出來——是半闕《鷓鴣天》,
字跡銀鉤鐵畫:"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
"紙角還有新鮮墨跡,似是剛補上最后一句:"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
"溫婉怔住了。這詞道盡人生三境,而陸沉舟不過二十五六年紀,為何筆下如此蒼涼?
她想起青杏說的"陸大人十六歲手刃仇人,十八歲入詔獄"的傳聞,心頭莫名一刺。
黃昏時陸沉舟沒回來,來接她的是個娃娃臉的錦衣衛,自稱姓沈。馬車行至秦淮河畔,
忽然劇烈顛簸。溫婉掀簾一看,車夫已不見蹤影,拉車的馬正朝城外狂奔!"姑娘抓緊!
"沈侍衛拔刀斬斷車轅,卻見數支羽箭破空而來。溫婉滾落在地,眼看冷箭就要穿胸而過,
一道玄影凌空掠過,劍光如雪掃落箭矢。陸沉舟將她拽到身后,
聲音里帶著她從未聽過的狠厲:"誰派你們來的?"黑衣人并不答話,刀光如網罩下。
溫婉看見陸沉舟后背被劃開一道血口,他卻恍若未覺,反手擰斷一人脖頸。
腥熱的血濺在她臉上時,她終于尖叫出聲。"閉眼。"陸沉舟捂住她眼睛,聲音突然放柔,
"數到十。"等她數完,巷子里只剩血腥味。陸沉舟用帕子擦她臉上血跡,
動作輕柔得像對待易碎的瓷。月光下,她發現他右手虎口有道陳年疤痕。
"大人為何...""恰巧路過。"他打斷她,卻從袖中取出個油紙包,"聽說你晚膳沒用。
"溫婉打開一看,是還溫熱的桂花糕。她突然明白了什么,
眼眶發熱:"那些刺客...""沖我來的。"陸沉舟示意沈侍衛送她回去,轉身時低聲道,
"近日別出門,你舅父家...不太平。"當夜溫婉輾轉難眠。三更時分,她點亮燭火,
發現袖口沾了血——不是她的,也不是刺客的。那是陸沉舟的血,透著淡淡的沉水香。
3 錦書暗度訴衷腸驚蟄這日,溫婉在窗前發現個青布包裹。里面是整套《昭明文選》,
書頁間夾著張便箋:"聽聞姑娘雅好詩文,閑來可解悶。"沒有落款,
但那鐵畫銀鉤的字跡她認得。溫婉將箋紙貼在胸口,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自那夜遇襲后,
陸沉舟再沒召她去衙門,卻隔三差五送些小物件來——有時是新出的胭脂,
有時是街角李記的蜜餞。這日她正臨摹陸沉舟送的字帖,青杏慌慌張張跑進來:"姑娘!
舅老爺要把您許給城東綢緞莊的劉老爺做填房!"筆尖一頓,墨汁污了宣紙。
溫婉想起那劉老爺六十有五,前頭死了三任妻子。她平靜地擱筆:"什么時候的事?
""就方才!奴婢親耳聽見舅老爺說,說..."青杏哭出聲,"說錦衣衛那邊新鮮勁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