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見那家典當行，是在父親公司破產后的第三個雨天。雨水像無數根銀針，
扎在“盛華集團”褪色的銅牌上，也扎在我揣著最后一張銀行卡的掌心。
卡里面只有三千七百九十二塊四毛，是我從家里唯一沒被查封的舊書里抖落出來的。
母親在醫院ICU躺著，每天的費用單像雪片一樣飛來，
護士站的小姐姐看我的眼神已經從同情變成了例行公事的提醒。“林小滿，
你媽今天的費用還沒繳。”我攥緊了那張濕透的繳費單，指節泛白。雨越下越大，
我躲進一條老街的騎樓，抬眼就看見了那塊漆黑的木匾。“萬珍當”。三個字用金漆寫著，
卻透著一股陳舊的冷光，像藏在深海里的古玉。門是雕花的楠木，虛掩著，
里面飄出一縷若有似無的沉香味。我猶豫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推開了門。
“叮鈴——”一串銅鈴在門楣上搖晃，聲音清越，卻帶著一種莫名的穿透力，
仿佛直接響在腦子里。店內光線很暗，只有幾盞油燈幽幽地亮著，
照亮了四周擺滿了各種奇奇怪怪物件的架子。
有銹跡斑斑的懷表、缺了口的玉簪、蒙著灰塵的油畫，
還有一個玻璃罐里泡著的……像是一片蝴蝶翅膀，卻泛著金屬的光澤。“客人想當什么？
”一個聲音從陰影里傳來，嚇了我一跳。我這才看見柜臺后面坐著一個男人，
他穿著一件月白色的長衫，頭發烏黑地束在腦后，臉上帶著一副細邊眼鏡，看不清表情。
他的手指修長，正慢條斯理地擦拭著一個青銅香爐。“我……”我喉嚨發緊，
“我想當東西換錢。”“哦？”他抬起頭，鏡片后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閃了一下，
“想當什么？金銀玉器，還是古玩字畫？”“我沒有那些……”我窘迫地低下頭，
摸了摸口袋里唯一值錢的東西——一塊父親送我的電子表，還是我十六歲生日時買的，
現在表帶都磨破了，“我只有這個，還有……”我咬了咬牙，“還有我的時間，或者勞動力，
我可以打工還錢，只要您肯借我錢救我媽……”我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幾乎變成了嗚咽。
我知道這聽起來有多可笑，像個走投無路的乞丐。男人放下了手中的香爐，站起身。他很高，
長衫垂落，像一道流動的月光。他走到我面前，微微俯身，鏡片后的目光落在我臉上，
帶著一種奇異的審視。“林小滿，十八歲，盛華集團前董事長之女。母親沈慧，
因急性心梗住院，ICU費用每日八千。父親林國棟，投資失敗，負債千萬，下落不明。
”他緩緩說道，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在我心上，“你現在需要至少二十萬，
維持你母親一個月的治療費用。”我驚呆了，猛地抬起頭：“你……你怎么知道？
”“我是典當行老板，自然知道客人需要什么。”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不過，
我這里不當電子表，也不雇人打工。我只當一樣東西。”“什么？”“人心之所珍。
”他轉過身，走到一個架子前，拿起一個小小的琉璃瓶，里面裝著半瓶淡藍色的粉末，
“比如，有人典當過愛情，換來了萬貫家財；有人典當過記憶，
換來了功成名就；還有人典當過……”他頓了頓，看向我，“勇氣。”我聽得頭皮發麻，
只覺得這地方詭異至極。我想轉身離開，可一想到醫院里奄奄一息的母親，
腳步就像灌了鉛一樣沉重。“您……您不是開玩笑吧？”我聲音顫抖。“在我這里，
沒有玩笑。”他把琉璃瓶放回原處，“說說看，你最珍貴的東西是什么？”我愣住了。
最珍貴的東西？以前我有很多，漂亮的裙子、限量版的球鞋、父親的寵愛……可現在，
我好像什么都沒有了。哦，對了，我還有……“我有夢想。”我鼓起勇氣說道，
“我想當畫家，以前我拿過全國青少年美術大賽金獎的……”“夢想？”他輕笑一聲，
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拿來。”“啊？”我懵了，“怎么拿？”“用心。
”他的指尖輕輕點在我的眉心，一股冰涼的氣息瞬間涌入，我感覺腦袋里嗡嗡作響，
那些關于調色盤、畫筆、美術館的畫面像潮水一樣涌上來，又迅速被一股力量拉扯著，
向外飛去。我看到自己畫的第一幅油畫，
；我看到父親把我的獎狀裱起來掛在客廳；我看到我偷偷在課本上畫的動漫人物……“等等！
”我猛地后退一步，那些畫面消失了，額頭傳來一陣輕微的刺痛，“您……您做了什么？
”“我只是看看。”他收回手，眼神平靜，“你的夢想很純粹，但還不夠‘珍’。
在這個時代，夢想是最廉價的東西。”我咬著唇，眼淚在眼眶里打轉。是啊，
夢想能當飯吃嗎？能救我媽嗎？“那……那我還有什么？”我絕望地問道，“我沒有錢，
沒有地位，沒有親人的庇護……”“你有。”他打斷我，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如刀，
“你有一樣東西，比夢想珍貴得多。”“是什么？”“希望。”他一字一句地說，
“你還相信事情會變好，你還相信你能救你媽媽，你還相信……明天會有太陽。這種希望，
是支撐你走到這里的唯一力量。”我怔住了。希望？我從來沒覺得這東西有多珍貴，
它只是我在絕望中抓住的一根稻草而已。“當掉它，”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誘惑力，
“當掉你的希望，我給你三十萬。足夠你母親維持一個月，甚至可以做一次關鍵的手術。
”三十萬！這個數字像一道閃電劈中了我。有了這筆錢，媽媽就有救了！可是，當掉希望？
那意味著什么？“當掉希望，會怎么樣？”我小心翼翼地問。“你會變得麻木。
”他平靜地說，“你不再期待未來，不再相信奇跡，你會像一具行尸走肉，
活著只是為了活著。不過，你會得到你想要的錢。”我沉默了。麻木？行尸走肉？
聽起來很可怕。可是，媽媽躺在ICU里，每一秒都在和死神賽跑。
如果連嘗試的機會都沒有，那我現在的希望，又有什么意義？“我……”我握緊了拳頭，
指甲深深嵌進掌心，“我當。”“想清楚了？”他看著我，眼神里沒有任何情緒，
“一旦典當，不可贖回。”“我想清楚了。”我抬起頭，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堅定，
“只要能救我媽，我什么都愿意當。”“好。”他點點頭，走到柜臺后面，
拿出一個古樸的賬本和一支毛筆，“按手印吧。”賬本的紙頁泛黃，
上面用朱砂寫著密密麻麻的小字，我看不懂。他遞給我一個印泥盒，紅色的印泥像凝固的血。
我深吸一口氣，將右手的食指按了上去，然后重重地按在賬本的空白處。
指尖傳來一陣冰涼的觸感，仿佛有什么東西從身體里被抽離了。我感覺腦袋有些發空，
眼前的光線似乎也暗淡了一些。“這是三十萬。”他遞給我一張銀行卡，“密碼六個零。
你的希望，我收下了。”我接過銀行卡，手心卻沒有想象中的激動，只有一片麻木的冰冷。
我甚至沒有問他把我的希望放在了哪里，只是機械地說了聲“謝謝”，
然后轉身走出了典當行。外面的雨還在下，但我好像感覺不到冷了。我打車去了醫院，
把銀行卡遞給護士站的小姐姐，看著她驚訝的表情，我只是淡淡地說了句“繳費”。
接下來的日子，我像一個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每天去醫院送飯，
陪媽媽說說話（雖然她還在昏迷），然后回家整理父親留下的文件，試圖找到翻身的機會。
但我心里清楚，這只是徒勞。沒有了希望，我做什么都覺得沒意思，好像一切努力都是白費。
直到半個月后，我在醫院樓下遇見了江辰。他穿著一件干凈的白襯衫，背著畫板，
站在花壇邊寫生。陽光透過樹葉灑在他身上，勾勒出少年清俊的輪廓。我認出他，
他是我們學校的學霸兼校草，也是美術社的社長。以前我跟他挺熟的，還一起參加過比賽，
只是后來家里出事后，我就再也沒去過學校。“林小滿？”他轉過頭，看到我時有些驚訝，
“你怎么在這里？你媽媽怎么樣了？”他的聲音很溫和，帶著一絲關切。換做以前，
我可能會覺得溫暖，但現在，我只覺得麻煩。“還好，在治療。”我淡淡地回答，不想多說。
“那就好。”他笑了笑，露出兩顆小虎牙，“我還以為……算了，不說了。你現在還畫畫嗎？
上次比賽你畫的那幅《星夜》真的很棒，我一直想跟你請教呢。”畫畫？我愣了一下，
腦子里關于畫筆的記憶似乎有些模糊了。那個曾經在畫室里一待就是一整天的我，
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不畫了。”我搖搖頭，“沒心情。”“為什么？
”他皺起眉，“畫畫不是你的夢想嗎？”夢想？這個詞聽起來也很遙遠。
我想起了典當行里的那個男人，想起了我當掉的希望。“夢想不能當飯吃。”我扯了扯嘴角，
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江辰，我還有事，先走了。”我轉身想走，卻被他叫住了。
“林小滿！”他放下畫板，追了上來，“我知道你家里出了點事，但你不能放棄啊！
你忘了我們一起去看畫展時，你說過的話了嗎？你說你要讓所有人都看到你的畫！
”他的話像一顆小石子，投入我死水般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漣漪。我停下腳步，
卻沒有回頭。“那都是過去了。”我的聲音很輕，“江辰，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
”說完，我加快腳步離開，不敢再看他失望的眼神。回到家，我把自己扔在床上，
腦子里亂哄哄的。江辰的臉，媽媽蒼白的臉，典當行老板平靜的眼神，
還有那些模糊的、關于夢想和希望的碎片……我好像……有點后悔了。第二天，
我鬼使神差地又去了那條老街。雨已經停了，陽光透過騎樓的縫隙灑在青石板路上，
暖洋洋的。“萬珍當”的門依然虛掩著，銅鈴在微風中輕輕搖晃。我推開門，
里面還是一樣的昏暗，一樣的沉香味。典當行老板坐在柜臺后面，正在擦拭一個銀質的燭臺。
“你又來了。”他頭也沒抬，“是錢不夠了？”“不是。”我走到柜臺前，手心有些冒汗，
“我……我想問問，我之前當掉的東西，能不能……能不能贖回來？”他終于抬起頭，
鏡片后的目光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絲玩味：“哦？你想贖回什么？希望？”“是。
”我點點頭，握緊了拳頭，“我知道您說過不能贖回，但我……我可以拿別的東西來換！
我還有很多東西，比如……比如我的時間，我的健康，只要您肯把希望還給我，
我什么都愿意！”“林小滿，”他放下燭臺，雙手交叉放在柜臺上，“你知道典當行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