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遇見那家當鋪,是在一個下著冷雨的秋夜。書包里裝著皺巴巴的家長會通知,
班主任用紅筆在角落畫了個圈,旁邊寫著“請務必讓家長簽字,費用提前繳納”。
費用那一欄,三位數像塊烙鐵,燙得我指尖發顫。父親住院的押金條還揣在另一個口袋里,
藍色的紙頁浸了潮氣,邊角都卷了起來。巷子很深,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發亮。
我本想抄近路回家,卻被一盞昏黃的燈吸引了視線。那燈掛在一扇漆皮剝落的木門上方,
燈箱上用隸書寫著兩個字:“典當”。沒有招牌,沒有霓虹燈,
只有那兩個字在雨霧里若隱若現,像從舊時光里洇出來的墨跡。“同學,躲雨嗎?
”門忽然開了條縫,探出一張戴著圓框眼鏡的臉。男人看起來三十多歲,
穿一件洗得發白的中山裝,手里端著一個紫砂茶杯。他身后的屋內飄出一股淡淡的檀香,
混合著舊書的味道,莫名讓人安心。我這才發現自己站在屋檐下,
頭發和校服外套都濕了半截。“不,我……”我想說我在找路,卻鬼使神差地問,
“這里真的能典當東西嗎?”男人推了推眼鏡,側身讓我進去:“能當的,遠比你想的多。
”屋內比我想象的寬敞,四壁擺滿了木質書架,上面卻不是書,
而是各種各樣的小玩意兒——掉了瓷的搪瓷杯、缺了角的口琴、泛白的皮革日記本,
甚至還有半塊磨得光滑的鵝卵石。正中央擺著一張八仙桌,桌角放著一盞和門外同款的油燈,
光線柔和地灑在桌面上。“想當什么?”男人在桌邊坐下,示意我也坐。我攥緊了書包帶,
心臟砰砰直跳。“我……我沒什么值錢的東西。
”我身上最值錢的大概就是這臺用了三年的舊手機,可那是母親留下的唯一遺物。
男人笑了笑,指了指我的手腕:“這塊表呢?”我下意識地捂住左手手腕,
那里戴著一塊塑料電子表,是初中畢業時同桌林溪送的。表帶已經泛黃,屏幕也有了裂痕,
但我一直戴著。“這……這不值錢。”“在我這里,值不值錢不是用市價衡量的。
”男人拿起桌上的一個黃銅天平,“你看,這是‘念力天平’。一件東西承載的情感重量,
才是它的當價。”他讓我把手表放在天平的一端,然后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小小的沙漏,
放在另一端。沙子緩緩流下,當天平指針趨于平衡時,男人說:“這塊表,你戴了三年,
上面有你和朋友的回憶,有你對過去的珍視。它可以當出三千塊。”三千塊!
剛好夠父親下周的押金!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嗎?可是……”我猶豫了,
這是林溪送我的禮物,她知道了會怎么想?“典當有兩種方式,”男人拿出一本厚厚的賬本,
“死當,物品歸我,永不贖回;活當,保留贖回權,但需要支付利息。你這塊表,活當的話,
當期一年,利息是……”他頓了頓,看了看天平,“需要你用‘一小時的快樂時光’來抵。
”“快樂時光?”我聽不懂。“每個人的生命里都有一些閃閃發光的瞬間,
”男人用手指輕輕敲擊著賬本,“比如第一次收到禮物的喜悅,比如和朋友一起大笑的午后。
活當的利息,就是用你記憶里的這些瞬間來支付。當然,你也可以選擇死當,那樣更簡單,
只是……”他沒再說下去,只是看著我。我想到了父親蒼白的臉,想到了醫院催款的通知單,
又想到了林溪笑瞇瞇把表遞給我的樣子。“我選活當。”我咬了咬牙,“一年之內,
我一定贖回來。”男人點點頭,拿出一張泛黃的紙,讓我簽字。筆尖落在紙上時,
我忽然覺得腦袋有些發懵,像是有什么東西從腦海里飛走了。男人把三千塊現金遞給我,
又將手表小心地包好,放進了書架上的一個木盒里。“記住,當期一到,要么贖回,
要么……”他沒說完,只是指了指門外,“雨停了,快回家吧。”走出巷子時,雨果然停了。
月光從云層里鉆出來,照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我捏著口袋里的錢,手心全是汗。
那三千塊很沉,沉得像壓著什么東西。回到家,我把錢藏在枕頭下,假裝什么都沒發生。
第二天去學校,林溪看到我手腕上空空的,愣了一下:“你的表呢?”我心里一慌,
隨口編了個謊:“昨天淋雨壞了,扔了。”林溪“啊”了一聲,
有點失望:“那是我挑了好久的……”她沒再說下去,只是低下頭做題。我看著她的側臉,
心里有些愧疚,但想到父親的病,又覺得別無選擇。有了那三千塊,父親的治療暫時穩住了。
但家里的經濟狀況并沒有好轉,母親去世后,父親一個人支撐著家,現在他病倒了,
家里幾乎斷了收入。我開始琢磨著再去一次當鋪。第二次去的時候,是個周末。
男人依舊坐在八仙桌前,像是在等我。“這次想當什么?”我猶豫了很久,
從書包里拿出一個音樂盒。那是我十二歲生日時,母親送我的禮物,旋轉的芭蕾女孩,
打開會播放《致愛麗絲》。“這個……能當多少?”男人把音樂盒放在天平上,
這次他拿出的是一個懷表。指針轉動了幾圈,天平慢慢平衡。“這個音樂盒,
承載著你對母親的思念,情感重量很重。活當的話,能當一萬塊,
利息是……”他看了看懷表,“需要你‘一次重要的約定記憶’。”“約定記憶?
”“比如和某人約好一起去做的事,比如答應過誰的承諾。”男人解釋道,“當掉之后,
你不會忘記這件事本身,但會忘記當時的心情和細節。”我想到了去年母親病重時,
我握著她的手說:“媽,等你好了,我帶你去看海。”這是我對她最重要的承諾。
如果當掉這個記憶,是不是就不會那么難過了?“我當。”我狠下心。簽字的時候,
那種發懵的感覺又來了,這次更強烈,像是有一段影像從腦海里被剪輯掉了。
男人把一萬塊給我,又把音樂盒放進另一個木盒。“記住,當期一年,利息會隨著時間增長。
”拿著錢,我給父親請了護工,又交了下學期的學費。生活似乎輕松了一些,
但我總覺得心里空了一塊。路過禮品店時,看到旋轉的音樂盒,會莫名地停下腳步,
卻想不起自己為什么喜歡。林溪問我周末要不要一起去圖書館,我答應了,
卻在約定的那天忘了時間,直到她打電話來,我才猛然想起。電話里,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失落:“你是不是忘了我們約好的?”“對不起,我……”我想解釋,
卻發現自己記不清當初是怎么約的了,只記得好像有這么一件事。從那以后,
我開始頻繁地去當鋪。為了湊齊父親的手術費,
我當掉了母親留下的珍珠耳環(利息是“一次家庭聚餐的溫暖記憶”),
當掉了攢了很久的郵票(利息是“一個童年玩伴的名字”),
甚至當掉了高中三年的日記本(利息是“三次考試成功的喜悅”)。我的生活越來越好,
父親的手術很成功,我們搬進了新的小區,我也穿上了名牌球鞋。同學們開始羨慕我,
說我突然“有錢了”,有人想跟我套近乎,有人背后議論我。林溪卻漸漸疏遠了我,
她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些陌生和困惑。“秦風,你變了。”有一次上體育課,
她終于忍不住對我說。我們坐在操場邊的臺階上,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我怎么變了?
”我咬著冰棍,看著遠處打球的同學。現在的我,再也不用為了一塊錢的冰棍猶豫了。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林溪嘆了口氣,“你現在只關心錢,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
上次我生日,你送我一支很貴的鋼筆,可你連我喜歡什么顏色都忘了。”我心里一怔,是啊,
我好像真的忘了。我只記得她生日,卻忘了她喜歡淡紫色,忘了她喜歡看漫畫,
忘了我們曾經一起在放學路上分享的零食……那些細節,像被橡皮擦慢慢擦去了。
“我現在有錢了,能給你買更好的東西。”我試圖解釋,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很空洞。
林溪搖搖頭,站起身:“秦風,有些東西是錢買不來的。”她走了,
背影在夕陽下顯得有些孤單。我看著她的背影,心里忽然一陣刺痛。這種感覺很陌生,
像是很久沒有過了。我摸了摸口袋,那里有剛從當鋪當來的錢,足夠買最新款的手機。
但我為什么會難過呢?那天晚上,我又去了當鋪。男人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