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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歲那年,我死了。身體像只被頑童隨手撕碎的破布娃娃,

從幾十米高的鋼鐵怪獸——那架叫“雷霆之怒”的過山車最高處,

被一股蓄謀已久的、來自至親的惡毒力量狠狠推落。骨頭碎裂的悶響,內臟擠壓的劇痛,

還有血液爭先恐后涌出身體那溫熱的、黏膩的觸感……這些感覺潮水般退去,

最終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冷。靈魂飄蕩著,沒有重量。

我看見自己躺在冰冷刺骨的醫院搶救臺上,慘白的無影燈打在我同樣慘白、破碎的臉上。

心電圖拉成一條絕望的直線,發出冗長而單調的“滴——”聲,像為我的十六年敲響的喪鐘。

搶救室的門被粗暴地推開。我那血緣上的母親常慧,還有我那“好妹妹”童逸,

像聞到血腥味的鬣狗一樣沖了進來。她們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悲傷,

只有一種令人心悸的、快要壓抑不住的貪婪和狂喜。“醫生!醫生!

我女兒她……”常慧的聲音尖利得能劃破玻璃,但那語調里,一絲哭腔也無。

她干嚎著撲到床邊,手指卻像鐵鉗一樣死死攥住旁邊一個穿著西裝、提著公文包男人的胳膊,

指甲幾乎要嵌進對方的肉里,聲音因為極度的興奮而扭曲變形,“保險!高額的!

千萬級別的!是不是?是不是立刻就能賠?!”童逸,

那個和我有著幾乎一模一樣面孔的妹妹,

此刻臉上綻放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近乎殘忍的甜蜜笑容。她湊到常慧耳邊,聲音不大不小,

剛好能清晰地傳入我這飄蕩的魂靈耳中:“媽,成了!終于成了!那窮日子到頭了!

以后我們想買什么買什么,想怎么玩就怎么玩!這賤丫頭的命,換得真值!

”她甚至伸出涂著廉價指甲油的手指,帶著一種嫌惡的輕佻,戳了戳我失去溫度的臉頰。

靈魂仿佛被投入滾燙的巖漿,又被瞬間凍結在萬載寒冰之下。原來如此!

原來那些年我像頭不知疲倦的騾子,十六歲就輟學,

在油膩膩的餐館后廚刷著堆積如山的盤子,在深夜的流水線上熬得雙眼通紅,

在寒風里發著高燒也要咬牙站夠八小時推銷……我把每一分浸透汗水和屈辱的微薄薪水,

毫無保留地交給她們,供養著常慧打牌賭錢的“雅興”,

供養著童逸要名牌、要虛榮的“體面”……換來的,竟是這樣一場處心積慮的謀殺!我的命,

在她們眼中,不過是換取她們“有錢人生活”的一張彩票,一張需要親手撕碎的彩票!

滔天的恨意,冰冷的絕望,還有被至親背叛啃噬靈魂的劇痛,如同億萬根燒紅的鋼針,

瞬間刺穿了我這虛無的魂體。世界在我眼前碎裂、旋轉,

最終被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徹底吞噬。……“倩倩!死丫頭!磨蹭什么呢?

還不趕緊收拾東西滾出去打工?等著老娘養你啊?

”一個無比熟悉、無比刻薄、帶著宿醉后沙啞的嗓音,像一把生銹的鋸子,

狠狠鋸開了包裹著我的那片黑暗。我猛地睜開眼。視線從模糊到清晰。

頭頂是熟悉到令人作嘔的天花板——泛黃的墻皮剝落了好幾塊,露出下面灰黑色的膩子,

像一張張猙獰的鬼臉。劣質的粉色碎花窗簾被風吹得輕輕晃動,縫隙里透進外面慘白的天光。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隔夜飯菜的餿味、廉價煙酒的嗆人氣味,

還有常慧身上那股劣質香水混合著汗液的復雜體味。我躺在一張吱呀作響的硬板床上,

身上蓋著的薄被散發著霉味。床邊,

一張皺巴巴的“輟學打工申請”被隨意扔在褪色的木頭書桌上,

旁邊是一支漏墨的廉價圓珠筆。時間是……我十六歲生日剛過完的第二天清晨。昨天,

在常慧的哭窮、咒罵和童逸的冷嘲熱諷下,我像個被抽空了靈魂的木偶,

在這張申請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童倩。從此告別校園,

一頭扎進那暗無天日的打工泥潭。前世被推下過山車時那撕心裂肺的劇痛,

醫院里常慧和童逸那兩張被貪婪徹底扭曲的嘴臉,

還有她們那句“賤丫頭的命換得真值”的毒語……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我的腦海,

帶來一陣尖銳的眩暈和刺骨的冰冷。不是夢!絕對不是夢!那蝕骨的恨意和冰冷的絕望,

真實得如同烙印在靈魂深處。“童倩!你聾了?裝什么死!

”常慧那令人作嘔的咆哮聲再次炸響在門外,伴隨著不耐煩的踹門聲,“砰!砰!

”破舊的木板門劇烈地顫抖著,灰塵簌簌落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

幾乎要撞碎肋骨跳出來。血液在血管里奔騰呼嘯,

沖刷著前世積攢的所有恐懼、痛苦和那足以焚毀一切的滔天恨意。我死死咬住下唇,

直到一股濃重的鐵銹味在口腔里彌漫開來。疼痛讓我混亂的思緒瞬間凝聚,

像被無形的手強行按壓到冰水里,刺骨的寒意帶來一種近乎殘忍的清醒。輟學?打工?

再像前世一樣,把自己熬干榨盡,最后被她們像丟垃圾一樣推下過山車,

用我的命去換她們紙醉金迷的“好日子”?休想!一個名字,

一個在前世死亡邊緣唯一給予我最后一絲冰冷慰藉的名字,如同暗夜中唯一的燈塔,

猛地在我混亂的腦海中亮起——童正陽!我的小叔叔!那個在我死后,

在一片冷漠甚至幸災樂禍中,默默收斂了我那具破碎殘軀,給了我一方小小安息之地的男人!

前世靈魂飄蕩時,我“看見”了他。在那個陰冷的太平間外,

常慧和童逸正為了保險賠償金的分配和理賠員唾沫橫飛地爭吵,

尖銳的聲音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充滿了令人作嘔的貪婪。而他,童正陽,

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工裝,沉默地站在角落,像一尊被遺忘的石像。

他的臉藏在走廊昏暗的光線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雙眼睛,隔著生與死的界限,

穿透了我虛無的魂體,里面沉淀著一種深不見底的悲涼和沉重如山的疲憊。

他最終避開了那對爭吵的母女,獨自走進了冰冷的停尸間,簽下了那份無人問津的認領單,

沉默地處理了所有后事,將我安葬在城郊一處清冷的墓園。那一刻,他是我灰暗死亡里,

唯一一點微弱卻真實的人性微光。對!找他!只有他!這是我重生后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門外常慧的踹門聲和咒罵聲越來越急,像催命的鼓點。不能再猶豫了!我猛地從床上彈起,

動作快得不像話。沒有時間去梳洗,沒有時間去思考周全。

我一把抓起桌上那張該死的“輟學申請”,看也不看,雙手用力,

“嘶啦——嘶啦——”幾下,將它撕成了指甲蓋大小的碎片!白色的紙屑像祭奠的雪片,

紛紛揚揚灑落在骯臟的地板上。然后,我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小獸,

猛地撲向那扇搖搖欲墜的破門。沒有開門,而是用盡全身力氣,用單薄的肩膀狠狠撞了上去!

“砰!”一聲巨響,伴隨著常慧猝不及防的痛呼。“哎喲!殺千刀的!反了你了!

”常慧被我撞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她捂著被門板磕到的額頭,

那張因為常年酗酒和刻薄而顯得浮腫松弛的臉上,瞬間布滿了難以置信的暴怒和猙獰。

她身后,穿著嶄新連衣裙、正對著小鏡子涂口紅的童逸也驚愕地轉過頭,

漂亮的杏眼里滿是錯愕和一絲被冒犯的慍怒。我根本沒看她們,更沒給她們任何反應的時間。

趁著常慧吃痛后退、童逸愣神的剎那,我像一道離弦的箭,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決絕,

從常慧和童逸之間狹窄的縫隙里猛地沖了出去!“死丫頭!你往哪跑!給我站住!

”常慧氣急敗壞的尖叫和童逸尖利的“攔住她!”在身后炸開。我充耳不聞。

腳下的破舊拖鞋在奔跑中甩飛了一只,光腳踩在冰冷粗糙的水泥樓梯上,硌得生疼,

但這疼痛此刻卻像興奮劑,讓我跑得更快。

身后是常慧沉重的、帶著酒氣的腳步聲和不堪入耳的咒罵,像附骨之蛆緊緊追來。

沖出這棟散發著腐朽氣息的破舊居民樓,清晨帶著涼意的空氣涌入肺腑。我辨明方向,

朝著城西那片老舊的工業區拔足狂奔。我知道,童正陽就在那里,

在一個半死不活的機械廠里做維修工。前世靈魂飄蕩時,

我“看見”過他工裝上的廠牌——紅星機械廠。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喉嚨里全是血腥味,

光腳板被路上的碎石硌得鉆心地疼。但我不能停!停下來,就是萬劫不復!停下來,

就是重復那場被推下深淵的噩夢!“小賤人!看我抓到你,不打斷你的腿!

”常慧肥胖的身影在后面緊追不舍,她的叫罵聲引來了路人的側目。我咬緊牙關,

拼盡最后一絲力氣,拐進一條堆滿廢棄建材和垃圾的小巷。

憑借著前世靈魂狀態時對這座城市的“俯瞰”記憶,我七拐八繞,

終于在一個堆滿銹蝕鐵桶的角落,

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半塌的廠門——“紅星機械廠”幾個斑駁的紅字歪歪扭扭地掛在上面。

我像一顆炮彈,直直地沖進了廠門,撞開虛掩的、沾滿油污的車間大門。

巨大的機器轟鳴聲瞬間淹沒了我的耳朵,濃重的機油味和金屬粉塵撲面而來。昏暗的光線下,

巨大的車床、銑床像沉默的鋼鐵巨獸匍匐著。一個穿著深藍色工裝、背對著門口的身影,

正彎著腰,專注地修理著一臺發出刺耳異響的鉆床。他手里拿著扳手,動作沉穩而利落。

“小叔叔!”我用盡全身力氣嘶喊出來,聲音在巨大的噪音中顯得那么微弱,

卻帶著一種瀕死的絕望和孤注一擲的求救。那個身影猛地一頓,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他緩緩轉過身。一張被機油和汗水沾染的臉,五官深邃而硬朗,

卻籠罩著一層常年揮之不去的陰郁和疲憊。額頭上深刻的皺紋像是用刀子刻上去的,

記錄著生活的艱辛。但那雙眼睛……在看到我的一瞬間,銳利得像鷹隼,

瞬間穿透了車間的昏暗和轟鳴,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疑,牢牢地釘在了我身上。

正是童正陽!比前世我“見”到他時,少了幾分絕望的沉重,多了幾分生活的風霜,

但那雙眼睛里的疲憊和某種更深沉的東西,卻絲毫未變。就在童正陽轉身的剎那,

常慧那肥胖的身影也如同失控的卡車般沖到了車間門口。她扶著門框,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汗水混著劣質粉底在她臉上沖刷出一道道污濁的溝壑,頭發凌亂地貼在汗濕的額頭上。

看到車間里的童正陽,她那雙渾濁的眼睛里先是閃過一絲極深的忌憚,

隨即又被更洶涌的怒火和蠻橫所覆蓋。“童正陽!你少管閑事!”常慧叉著腰,

尖利的嗓子瞬間壓過了機器的噪音,唾沫星子幾乎要噴到我的臉上,“這死丫頭反了天了!

敢撞我!還敢撕了打工申請!今天不把她弄去打工掙錢,我跟她沒完!你給我讓開!

”她說著,就要沖過來拽我。一股混合著酒氣和汗臭的腥風撲面而來。我下意識地往后一縮,

本能地躲到了童正陽高大的身軀之后。他身上的機油味和淡淡的汗味,

此刻竟成了我唯一的屏障。我緊緊攥著他沾滿油污的工裝下擺,指尖冰涼,

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不是害怕常慧,而是那滅頂的恨意和重生的沖擊,

讓我如同驚弓之鳥。童正陽沒有動。他像一堵沉默的墻,穩穩地擋在我和常慧之間。

他甚至沒有看常慧,那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睛,依舊沉沉地落在我臉上,

帶著審視和一種深不見底的探究。他看到了我眼中的驚惶,

看到了我光腳板上被碎石劃破滲出的血痕,

更看到了我眼底深處那無法掩飾的、與年齡絕不相符的滔天恨意和絕望。那恨意太過濃烈,

太過真實,絕不是一個十六歲少女因為不讓打工就能擁有的情緒。“常慧,

”童正陽終于開口了,聲音低沉沙啞,像砂紙磨過生銹的鐵皮,帶著一種冰冷的金屬質感,

“這里是車間,不是你撒潑的地方。滾出去。”他的語氣平淡,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常慧被他這毫不客氣的態度噎得一滯,臉漲成了豬肝色,

指著童正陽的手指氣得直哆嗦,“童正陽!你算什么東西!這是我女兒!

我想讓她干嘛她就得干嘛!你一個克死爹媽的喪門星,少在這兒裝大瓣蒜!把她給我交出來!

”“克死爹媽”四個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在童正陽的脊梁上。

我清晰地感覺到他擋在我身前的身體瞬間繃緊了,像一張拉滿的硬弓,

那股壓抑著的、沉重的陰郁氣息陡然變得尖銳而危險。

車間里轟鳴的機器聲似乎在這一刻都低了下去,空氣凝滯得讓人窒息。“再說一遍。

”童正陽的聲音低了幾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的,帶著森然的寒意。

他緩緩抬起沾滿黑色機油的手,握緊了那把沉重的扳手。冰冷的金屬在他指間泛著幽光。

常慧囂張的氣焰像被戳破的氣球,肉眼可見地癟了下去。她看著童正陽握緊扳手的手,

看著他眼中那種近乎實質的、冰冷的戾氣,肥胖的身體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臉上掠過一絲真切的恐懼。她知道,眼前這個男人是真的敢動手,而且下手絕不會輕。

那些關于他早年經歷的、令人不安的傳聞,此刻清晰地浮現在她腦海。“好……好!童正陽,

你護著她是吧?”常慧色厲內荏地叫囂著,聲音卻明顯弱了下去,帶著不甘和怨毒,

“你給我等著!我看你能護她到幾時!死丫頭,你有種別回家!回家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她惡狠狠地剜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的怨毒幾乎要凝成實質,仿佛我已經是她的囊中之物。

她終究沒敢再上前,嘴里不干不凈地咒罵著,肥胖的身體帶著一股失敗的怨氣,

悻悻地退出了車間大門。直到常慧那罵罵咧咧的聲音徹底消失在廠區門口,

我才像被抽掉了最后一絲力氣,緊繃的身體驟然松懈下來,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

一只沾滿黑色機油卻異常穩定有力的手,及時地扶住了我的胳膊。我抬起頭,

撞進童正陽那雙深潭般的眼睛里。沒有了方才面對常慧時的冰冷戾氣,

只剩下深沉的疲憊和一種洞悉世事的悲憫。他看著我,眉頭緊鎖,聲音依舊低沉沙啞,

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和:“怎么回事?”簡單的三個字,卻像一把鑰匙,

瞬間捅開了我死死壓抑的情緒閘門。

積攢了兩世的恐懼、委屈、還有那足以焚毀一切的滔天恨意,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

“小叔叔……”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洶涌地滾落,

混合著臉上的灰塵和汗水,流進嘴里,是咸澀的絕望,“她們……她們要殺我!常慧!童逸!

她們給我買了保險……好多錢……她們要把我從過山車上推下去……換錢……”我語無倫次,

顛三倒四,像一個真正的、被巨大恐懼攫住的十六歲女孩,緊緊抓著他的胳膊,

如同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我知道我的描述混亂不堪,充滿了“未來”的預言,但我必須說!

我必須在他心里種下懷疑的種子!童正陽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扶著我胳膊的手驟然收緊。

他盯著我淚流滿面、驚惶絕望的臉,那雙深沉的眸子劇烈地波動著,

震驚、疑惑、難以置信……最后沉淀為一片更加濃重的陰郁。他沒有立刻追問細節,

也沒有斥責我胡說八道。他只是沉默地聽著,那沉默像一塊沉重的海綿,

吸收著我所有歇斯底里的恐懼和混亂的控訴。許久,他松開我的手,

走到旁邊一個滿是油污的工具柜前,拉開抽屜,摸索了一會兒,拿出一個皺巴巴的煙盒,

抽出一根同樣皺巴巴的煙點上。劣質煙草辛辣的味道在彌漫著機油味的空氣里彌漫開來。

他狠狠吸了一口,吐出濃重的煙霧,隔著煙霧看著我,聲音低沉得像嘆息,

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疲憊:“你信我?”這三個字,重逾千斤。我猛地點頭,眼淚流得更兇,

聲音卻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斬釘截鐵:“信!我只信你!前世……不,是……是夢里!

夢里我死了,只有你給我收的尸!只有你!小叔叔,求你,幫我!我要讀書!我不要輟學!

我不要死!”“收尸”兩個字,像兩顆冰冷的子彈,精準地擊中了童正陽。

他夾著煙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煙灰簌簌落下。

他看著我眼中那份超越年齡的、近乎絕望的信任,還有那濃烈到化不開的、對“死”的恐懼,

最終,他掐滅了只抽了半截的煙,扔在地上,用沾滿油污的厚重工裝靴狠狠碾滅。“好。

”他吐出一個字,簡短,卻重如磐石。* * *童正陽的行動力驚人。

他沒有多問一句關于我那“混亂夢境”的細節,仿佛那沉重的“收尸”二字,

已經足夠解釋一切。當天下午,他就請了假,帶著我直接去了學校。

他身上還穿著那身沾滿油污的深藍色工裝,額頭上帶著汗漬,

沉默地站在我們班主任李老師面前。李老師是個四十多歲、戴著眼鏡、面相溫和的女人,

她看著我紅腫的眼睛和光著的、沾滿灰塵的腳,又看看童正陽那沉默而堅毅的臉,

眼中滿是驚訝和憂慮。“李老師,”童正陽的聲音低沉而直接,“童倩的輟學申請,

是被她媽逼著簽的,作廢了。這孩子想讀書,成績也不差。學費的事,我來想辦法。

”他沒有解釋常慧的阻撓,也沒有提我那驚世駭俗的“預言”,只是用最樸素的語言,

陳述了一個事實和一個承諾。李老師推了推眼鏡,目光在我和童正陽之間來回掃視。

我能看到她眼中的掙扎——她同情我的處境,也了解常慧的難纏,

更擔憂童正陽這個看起來同樣困頓的男人是否能負擔得起。最終,她嘆了口氣,

從抽屜里拿出那份被撕碎的申請書的備份,當著我們的面,

用紅筆在上面重重地寫下了“無效”兩個字。“童倩,回來就好。”李老師看向我,

眼神溫和而堅定,“安心讀書,別的事,別想太多。”走出辦公室的那一刻,

下午的陽光有些刺眼。我下意識地抬手擋了一下,卻感覺一只粗糙的大手輕輕落在我的頭頂,

帶著機油的味道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安撫力量。童正陽沒說話,只是拍了拍我的頭,

然后帶著我,走向校門口那家小小的文具店。“書,筆,本子,缺什么,自己拿。

”他站在狹窄擁擠的貨架前,聲音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支撐。

他掏出一個同樣破舊的黑色人造革錢包,里面幾張零散的紙幣和硬幣,就是他全部的家當。

我鼻子一酸,強忍著沒讓眼淚掉下來。

我默默挑選了最必需、最便宜的幾樣——兩本最普通的筆記本,兩支替換芯的圓珠筆,

一塊橡皮。童正陽看了一眼,沒說什么,直接付了錢。然而,

重回課堂的平靜僅僅維持了不到一周。那點微弱的陽光,

很快就被常慧和童逸更加瘋狂的陰云所覆蓋。那天放學,

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那個令人窒息的家。剛推開吱呀作響的房門,

一股濃烈刺鼻的焦糊味就撲面而來,嗆得我連連咳嗽。我的心臟猛地一沉。

沖進我那狹小如鴿籠的房間,眼前的一幕讓我渾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

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我的書桌——那張搖搖晃晃、桌面坑坑洼洼的舊桌子,此刻一片狼藉。

桌面上,散落著我小心翼翼整理好的課本和習題冊。

語文書、數學書、英語書……它們的封面和內頁,都留下了大片大片焦黑的、猙獰的窟窿!

邊緣卷曲發黑,冒著縷縷青煙,空氣中彌漫著紙張燒焦后特有的、令人作嘔的糊味。旁邊,

扔著一個廉價的塑料打火機,機身上還沾著一點油漬。童逸正抱著胳膊,斜倚在門框上,

臉上掛著一種混合著得意、輕蔑和殘忍的笑容,像欣賞自己杰作的小惡魔。

她穿著一件嶄新的、粉色的泡泡袖連衣裙,襯得她那張與我相似的臉蛋更加嬌俏,

可那眼神里的惡毒,卻讓人不寒而栗。“喲,大學生回來啦?”童逸拖長了調子,

聲音甜得發膩,卻字字淬毒,“看你這堆破書,多礙事啊!不小心‘碰倒’了蠟燭呢。

燒成這樣了,還怎么念啊?我看啊,你就別做那白日夢了,乖乖去打工給媽掙錢才是正經!

省得媽天天生氣,我看著都煩。”不小心?碰倒蠟燭?拙劣到可笑的借口!

怒火如同巖漿般在我四肢百骸里奔涌,燒得我指尖都在顫抖。我死死攥著拳頭,

指甲深深嵌進掌心,用那尖銳的疼痛來壓制住撲上去撕碎她那張臉的沖動。我知道,

這只是開始,是她們反撲的開胃菜。我不能失控,不能給她們抓住把柄的機會。

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目光掃過那些焦黑的書本殘骸,

最終落在童逸那張得意洋洋的臉上。我沒有哭,沒有鬧,甚至沒有一句質問。只是彎下腰,

在一片狼藉中,動作緩慢卻異常堅定地,將那些被燒得面目全非的書本,一頁一頁,

哪怕只剩下巴掌大的碎片,都仔細地撿拾起來。我的沉默,我的平靜,像一盆無形的冰水,

澆在了童逸得意的火焰上。她臉上那惡毒的笑容僵住了,似乎沒料到我是這種反應,

眼中閃過一絲錯愕和不解,隨即又被更深的惱怒取代。“裝!你就裝!”她恨恨地跺了跺腳,

轉身扭著腰走了。我沒有理會她。抱著那堆散發著焦糊味的殘骸,

我離開了那個令人窒息的家,走向城西那片熟悉的、彌漫著機油味的區域。

紅星機械廠那半塌的廠門,此刻成了我唯一的避風港。車間里巨大的轟鳴聲依舊。

童正陽正蹲在一臺發出怪響的沖床旁,眉頭緊鎖,手里的扳手靈活地擰動著螺絲。

看到我進來,看到我懷里那堆焦黑破爛的書本,他手上的動作頓住了。他站起身,沒說話,

只是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跟他走。穿過嘈雜的車間,

來到角落一個用鐵皮隔出來的、相對安靜的小工具間。

這里堆滿了各種扳手、鉗子、潤滑油桶,空氣里混合著金屬和機油的味道。

童正陽指了指角落里一張布滿油污、充當臨時工作臺的小木桌:“放那兒。

”我默默地把殘破的書本放在桌上。他拉過一盞用鐵絲吊著的、沾滿油灰的燈泡,

昏黃的光線照亮了桌上的一片狼藉。他拿起一本燒掉大半的數學書,

翻看著那些焦黑的邊緣和殘存的字跡,粗糲的手指撫過那些傷痕,動作很輕。

他沒有問我“怎么回事”,也沒有一句安慰。他只是沉默地轉身,從工具柜深處翻找起來。

一陣叮當作響后,他拿出幾樣東西:一把邊緣磨得有些發亮的小號美工刀,

一小卷半透明的寬膠帶,還有一小瓶不知道用來粘什么的強力膠水。他把東西放在我面前,

然后拉過一張同樣油膩的小板凳,坐在我對面。“自己弄。”他的聲音低沉,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缺頁的,用膠帶粘牢。字燒沒的,

”他指了指桌上攤開的一張舊報紙,“照著報紙上的字,筆畫練熟,自己補上。

”他又拿起那瓶強力膠水,“書脊散了,用這個,粘牢靠點。”他說完,

就拿起桌上一個待修的零件,拿起銼刀,開始專注地打磨起來,

發出“嚓…嚓…”單調而規律的聲音。昏黃的燈光下,他微弓著背,

側臉的線條在油污下顯得異常冷硬,只有那雙眼睛,在偶爾抬起看向我笨拙動作時,

才流露出一絲極淡的、不易察覺的溫和。

工具間的空氣里彌漫著機油、膠水和紙張焦糊混合的奇怪味道。

耳邊是車間隱隱傳來的機器轟鳴和童正陽手中銼刀“嚓嚓”的摩擦聲。我拿起美工刀,

小心翼翼地刮掉書本燒焦發脆的邊緣,然后用寬膠帶,一點一點,像修補一件稀世珍寶般,

將那些殘破的書頁粘連起來。遇到大片燒毀、字跡消失的地方,我就拿起筆,

對照著童正陽找來的舊報紙,一筆一劃,極其緩慢地模仿著上面的印刷體,

在空白處補上缺失的公式和課文。美工刀的刀鋒好幾次劃破了我的指尖,血珠沁出來,

染紅了書頁的邊緣。膠水黏在手上,撕扯著皮膚。但我感覺不到疼。

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補好它!必須補好它!這不僅僅是一本書,這是我重活一世,

向命運奪回的第一塊陣地!時間在銼刀的摩擦聲和膠帶的撕扯聲中流逝。

童正陽打磨完那個零件,又拿起另一個,始終沉默著。直到窗外的天色徹底暗沉下來,

車間的機器聲也漸漸停歇。我終于將最后一本語文書的書脊用強力膠水牢牢粘好。

雖然書本變得厚實而丑陋,布滿了膠帶的“補丁”和我笨拙模仿的字跡,但它完整了!

它又能立起來了!我長長地、無聲地舒了一口氣,抬起頭,

才發現童正陽不知何時已經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正看著我,確切地說,

是看著我手下那本“煥然一新”的語文書。他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在昏黃的燈光下投下一片安穩的陰影。他走到桌邊,拿起那本語文書,

粗糙的手指撫過書脊上那丑陋卻異常牢固的膠痕,又翻了翻里面那些用膠帶仔細粘好的內頁,

還有我模仿得歪歪扭扭的補字。他什么也沒說。只是從他那破舊的工裝口袋里,

摸出一支煙點上。劣質煙草的味道再次彌漫開來,有些嗆人。煙霧繚繞中,他看了我一眼,

眼神復雜,最終只是低沉地吐出一句:“手,洗洗。書,收好。明天,早點去學校。

”* * *燒書,只是她們惡毒樂章的第一個刺耳音符。很快,

更陰險、更下作的招數接踵而至,像一張不斷收緊的網,試圖將我徹底困死在絕望的泥沼里。

童正陽的工具間成了我的臨時避難所和“作戰指揮部”。燒毀的書本在這里被修補粘合,

而新的“戰報”和“武器”,也在這里無聲地傳遞和準備。一個深秋的雨夜,

空氣濕冷得能擰出水來。我拖著被淋濕半邊的身體,推開家門。

客廳里彌漫著一股劣質白酒的味道,常慧歪在破舊的沙發上,鼾聲如雷,

腳邊倒著一個空酒瓶。童逸的房門緊閉著,門縫里透出一點光亮。

疲憊像沉重的鉛塊壓在肩頭。我回到自己那間冰冷的小屋,摸索著打開昏暗的燈泡。

燈光亮起的瞬間,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猛地從床鋪方向襲來!

我的床——那張鋪著薄薄褥子的硬板床,此刻像是被潑了一盆冰水!

褥子、床單、甚至連枕頭,都濕淋淋、沉甸甸的,在昏暗的燈光下反射著水光!

深秋的寒意透過濕透的布料,瞬間鉆進我的骨頭縫里,凍得我牙齒都開始打顫。床頭的地上,

還扔著一個歪倒的紅色塑料臉盆,盆底殘留著一些水漬。又是童逸!除了她,不會有別人!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間取代了寒意,直沖頭頂。我甚至能想象出她躡手躡腳端著水盆進來,

帶著怎樣惡毒的快意,將整整一盆冷水潑在我的床上,然后躲在門外聽著動靜,

期待著我發出驚恐尖叫的樣子。我沒有尖叫。甚至連憤怒的喘息都刻意壓低了。

我死死咬著牙,牙齒在口腔里咯咯作響。這一次,我甚至沒有去工具間。我直接走到客廳,

在常慧震天的鼾聲中,拿起墻角那個同樣破舊的紅色塑料臉盆,走到廚房,擰開水龍頭。

冰冷刺骨的自來水嘩嘩地流下,很快就接滿了一盆。我端著那盆冰冷的水,一步一步,

走向童逸緊閉的房門。門沒有鎖,只虛掩著。我猛地抬腳,“哐當”一聲踹開了房門!

童逸正坐在她那張鋪著粉色碎花床單的床上,臉上貼著面膜,手里捧著一本時尚雜志,

悠閑地晃著腳。看到我端著水盆踹門而入,她臉上的面膜瞬間扭曲了,

驚愕地瞪大了眼睛:“你……你要干什么?!”回答她的,

是我用盡全身力氣潑出去的那一盆冷水!“嘩啦——!”冰冷的水花如同瀑布般兜頭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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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5-06-19 16:5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