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992年的冬天格外冷。周曉蘭蜷縮在李家柴房的角落里,
身上的棉襖破了好幾個洞,露出里面發黃的棉絮。她數著從屋頂縫隙漏進來的月光,
知道這是自己最后一個晚上了。“賠錢貨!連個蛋都下不出來!
”婆婆的咒罵聲仿佛還在耳邊回蕩,后腦勺被搪瓷碗砸中的地方腫起雞蛋大的包。
三天沒吃飯的胃早已失去知覺,
只有左腿骨折處傳來陣陣刺痛——那是上周小姑子李紅梅嫌她洗衣服太慢,用搟面杖打的。
柴房外傳來腳步聲,周曉蘭艱難地抬頭。門縫里塞進來半碗餿飯,
她聽見小姑子尖細的嗓音:“吃吧,吃完好上路。大哥明天就帶新媳婦進門了,
你這種不下蛋的母雞早該騰地方?!别t飯的味道鉆進鼻腔,周曉蘭突然想起兩年前那個雪天。
她穿著大紅嫁衣坐在自行車后座,懷里抱著嶄新的搪瓷臉盆,盆底還貼著大紅喜字。
那時候她多傻啊,以為嫁給國營廠技術員李建國就能過上好日子。月光突然變得刺眼,
周曉蘭的視線開始模糊?;秀遍g,她看見自己躺在柴草堆上,嘴角掛著黑血,
眼睛瞪得大大的。“如果有來世...”這是她最后一個念頭?!皶蕴m!發什么呆呢!
該出門了!”尖銳的女聲刺破耳膜,周曉蘭猛地睜開眼。
鏡子里映出一張年輕的臉——齊肩短發,柳葉眉,嘴唇上涂著廉價的紅色口紅。
她身上穿著那件記憶中的紅嫁衣,領口還別著塑料花。
“這...這是...”母親王秀英不耐煩地扯了她一把:“磨蹭什么呢!
李家的自行車隊都到村口了!”說著把一個紅布包塞進她手里,“這是你的嫁妝,
三百塊錢和一對銀鐲子,可別弄丟了?!敝軙蕴m低頭看著自己完好的雙手,
沒有常年洗衣留下的凍瘡,指甲縫里也沒有血痂。她狠狠掐了一把大腿,疼得倒吸一口冷氣。
不是夢。她重生了,回到了1990年臘月十八,她嫁給李建國的當天?!皨?,我不嫁了。
”周曉蘭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王秀英臉色驟變:“胡說八道什么!彩禮都收了,
你想讓全家在村里抬不起頭?”她壓低聲音,“李家可是城里人,建國是國營廠正式工,
你嫁過去吃商品糧,多少人求都求不來!”周曉蘭攥緊紅布包,前世記憶如潮水般涌來。
李建國表面老實,實則酗酒成性;婆婆視她為生育工具,
稍不順心非打即罵;小姑子更是處處刁難...兩年后,她就會因為遲遲不能懷孕,
被活活折磨死在那間柴房里?!拔艺f了,不嫁。”周曉蘭一把扯下頭上的塑料花,
“您要是逼我,我現在就跑出去告訴全村人,李建國去年搞大過紡織廠女工的肚子!
”王秀英臉色煞白:“你、你聽誰胡說的?”“紡織廠保衛科科長親口說的,
他們花了兩千塊才把這事壓下來?!敝軙蕴m冷笑,這是前世她死后才知道的秘密,
“您要是不信,我現在就去村口問問李建國?”院外傳來喧鬧聲,自行車鈴鐺響成一片。
周曉蘭透過窗戶看見李建國穿著不合身的西裝,胸前別著紅花,
正被一群年輕人推搡著往院里走。沒有時間了。周曉蘭飛快地環顧四周,
目光落在墻角那瓶“敵敵畏”上——那是父親用來給棉花除蟲的。她抄起農藥瓶,
擰開蓋子就往嘴里灌?!澳惘偫?!”王秀英尖叫著撲上來,農藥灑了大半,
但還是有些許液體滑入喉嚨?;鹄崩钡淖茻辛⒖虖氖车缆娱_來,周曉蘭劇烈咳嗽起來。
院里的歡笑聲戛然而止。李建國沖進屋子,看見周曉蘭嘴角掛著白色泡沫,農藥瓶滾落在地,
頓時面如土色?!斑@、這是咋回事?”李建國結結巴巴地問。周曉蘭虛弱地靠在墻上,
露出慘淡的笑容:“建國哥,
醫生說我有肺結核...會傳染...我不想連累你...”李建國像被燙到似的后退兩步。
九十年代初,肺結核還是令人聞風色變的傳染病。“放屁!”李建國的妹妹李紅梅擠進人群,
“昨天我還看見她在河邊洗衣服,活蹦亂跳的!”周曉蘭早有準備,
查單...你們要是不信...可以現在帶我去復查...”紙上鮮紅的公章震住了所有人。
李建國臉色鐵青,轉身就往外走:“退婚!馬上退婚!”院子里炸開了鍋。
周曉蘭看著李家父子倉皇離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那張“檢查單”其實是她在村委偷的空白介紹信,
公章是她用蘿卜刻的——前世在李家被逼著做了兩年假賬,這點手藝還是有的。
“你...你...”王秀英氣得渾身發抖,“李家要是來要彩禮錢,咱們拿什么還?
”周曉蘭抹掉嘴邊的肥皂沫——那瓶“敵敵畏”早就被她換成了肥皂水。
她平靜地整理好衣襟:“媽,您放心,不出三個月,我給您賺回三倍彩禮錢?!闭f完,
她攥緊那個裝著嫁妝的紅布包,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門。村口的梧桐樹下,
周曉蘭數了數布包里的錢:287塊6毛,加上一對銀鐲子。這就是她全部的本錢。
遠處傳來嘈雜聲,李紅梅帶著幾個青年氣勢洶洶地朝這邊跑來:“周曉蘭!你給我站住!
把彩禮錢吐出來!”周曉蘭拔腿就跑。她記得前面拐角處有個廢棄的磚窯,
只要能躲到天黑...“砰!”她結結實實撞進一個堅硬的胸膛。抬頭對上一雙銳利的眼睛,
男人留著板寸,眉骨處有道疤,皮夾克上沾滿機油。“跑這么急,偷人了?”男人咧嘴一笑,
露出顆虎牙。周曉蘭瞳孔驟縮。這張臉她太熟悉了——陸沉舟,
二十年后叱咤商界的航運大亨,此刻還是個在汽修廠打工的街頭混混?!瓣懜?!攔住她!
”李紅梅的喊聲越來越近。陸沉舟挑眉:“李家的人?”周曉蘭急中生智,
一把抓住陸沉舟的胳膊:“沉舟哥!你不是說要帶我去廣州嗎?他們追來了!
”陸沉舟明顯愣了下,但很快反應過來。他側身把周曉蘭擋在身后,
沖追來的幾人吼道:“滾遠點!老子的女人也敢追?”李紅梅剎住腳步,
臉色變了又變:“陸、陸哥...這丫頭是我們李家...”“現在是我的了。
”陸沉舟從腰間摸出把彈簧刀,“要搶?”幾個青年頓時慫了。在九十年代的縣城,
陸沉舟這種蹲過少管所的混混,比派出所還讓人發怵。見幾人灰溜溜離開,
周曉蘭長舒一口氣。她正要道謝,卻見陸沉舟轉身掐住她的下巴:“小丫頭,
利用完我就想跑?”周曉蘭后背抵上磚墻,冰涼的觸感透過單薄的嫁衣。
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陸哥,我知道哪里有郵票'全國山河一片紅'。
”陸沉舟手上的力道松了松。這枚1968年發行的錯版郵票,在黑市上能賣到上萬塊。
“繼續說?!薄翱h郵電局劉主任抽屜里有三張,他下周三值班。”周曉蘭飛快地說,
“我可以幫你弄到手,條件是帶我離開縣城?!标懗林鄄[起眼睛打量她:“為什么幫我?
”“因為我知道你將來會...”周曉蘭及時剎住話頭,“會需要個懂算賬的合伙人。
”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遠處傳來鄧麗君的《甜蜜蜜》,是村口小賣部新買的錄音機。
周曉蘭聞到自己嫁衣上廉價香粉的味道,混合著陸沉舟身上的機油味,
構成一種奇特的九十年代氣息。陸沉舟突然笑了:“有意思。”他松開手,“明天早上六點,
汽車站見?!敝軙蕴m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攥緊了手中的紅布包。這一次,
她不會再任人宰割。股票認購證、服裝批發、房地產...她知道未來三十年所有的風口。
而那個將來會成為商業巨鱷的男人,此刻還不知道,他剛剛遇見了自己命中的貴人。
第二章 郵票黑市天還沒亮透,周曉蘭就蹲在汽車站水泥柱后數錢。
嫁妝錢加上從家里順出來的私房錢,攏共三百零二塊四毛。
她摸了摸貼身縫在內衣里的銀鐲子——這是最后的退路?!皵登宄??
”陰影里突然傳來聲音。周曉蘭差點叫出聲。陸沉舟不知什么時候出現的,
他今天換了件藏藍色工裝,手里拎著個黑色人造革包,像極了跑業務的供銷社職員?!瓣懜?,
咱們真要...”“噓?!标懗林弁蝗晃孀∷淖欤瑹釟鈬娫谒?,“穿灰夾克那個,
從你出村就跟到現在。”周曉蘭后背一涼。透過晨霧,
她看見車站角落確實有個模糊人影——是李建國的堂弟李建軍!
前世就是他幫著李紅梅打斷她的腿?!捌辟I好了?!标懗林弁掷锶藦堒嚻保澳阆茸撸?/p>
我去會會這位兄弟?!敝軙蕴m抓住他手腕:“別!我知道條近路。”她眼睛亮得驚人,
“郵電局后墻有個排水管,能直接通到劉主任辦公室樓下。
”陸沉舟瞇起眼:“你怎么對縣里這么熟?”“我...”周曉蘭急中生智,
“我表姐在郵電局當清潔工。”班車噴著黑煙駛出車站時,
周曉蘭看見陸沉舟一個肘擊放倒了李建軍。陽光穿過車窗,在她手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1990年的公路顛簸不堪,她卻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安穩的旅途。
......縣郵電局的白瓷磚墻在陽光下亮得刺眼。
周曉蘭按記憶找到那根生銹的排水管——前世她陪李建國來取包裹時,
親眼看見劉主任從這溜出去打麻將?!霸谶@等著。”陸沉舟把彈簧刀別在后腰,
三兩下就攀了上去。十分鐘后,一個牛皮紙信封從天而降。
周曉蘭顫抖著打開——三枚鮮艷的“全國山河一片紅”郵票靜靜躺在里面,
每枚上面都印著錯版的中國地圖?!鞍l了...”她喃喃自語。
這三枚小紙片在黑市至少值三萬塊,夠買十套縣城商品房!突然,二樓傳來打斗聲。
周曉蘭抬頭看見陸沉舟從窗口翻出,身后追著個拿算盤的老頭——正是禿頂的劉主任!“跑!
”陸沉舟落地時一個踉蹌。周曉蘭這才發現他右腿在流血,藏藍色褲管浸出深色痕跡。
兩人鉆進貨場堆放的麻袋縫隙里。周曉蘭撕下襯衣下擺給他包扎,手指碰到傷口時,
陸沉舟肌肉猛地繃緊?!班]票呢?”他啞著嗓子問。周曉蘭拍拍胸口:“在這?!彼D了頓,
“陸哥,你知道上海馬上要發股票認購證了吧?
”陸沉舟詫異地看她:“你一個村姑還懂這個?”“村姑還知道深圳特區要建證券交易所呢。
”周曉蘭故意激他,“敢不敢跟我去上海?三百塊變三萬算什么,我能讓三萬變三百萬!
”陽光穿過麻袋縫隙,在陸沉舟臉上投下金色網格。
他忽然伸手擦掉周曉蘭臉上的灰:“小丫頭,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周曉蘭心跳漏了半拍。
前世她在財經雜志上看過陸沉舟的照片——五十歲的商業巨鱷西裝革履,
哪有此刻年輕野性的模樣?......三天后,廣州文昌南路郵市。
周曉蘭穿著從地攤淘來的碎花連衣裙,頭發也學著廣州姑娘扎成高馬尾。她蹲在攤位前,
面前鋪著張《人民日報》,三枚郵票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靚女,這個怎么賣?
”穿皮涼鞋的男人蹲下來,港腔很重。周曉蘭比出三根手指:“三萬一枚,不議價。
”“癡線!”男人驚呼,“去年才賣八千!”“去年浦東還沒開發呢。
”周曉蘭用報紙扇著風,“您要是不急,可以等明年再來問價?!彼捯魟偮?,
旁邊突然插進來個聲音:“三枚我全要了?!碧ь^看見個戴金絲眼鏡的中年人,
腋下夾著大哥大包。周曉蘭瞳孔微縮——這人她認識!前世在電視上看過,
是后來著名的郵票大王趙志強!交易完成得很快。周曉蘭摸著鼓鼓囊囊的腰包走出郵市時,
發現陸沉舟正靠在電線桿上抽煙。他今天穿了件黑色襯衫,領口敞著,露出鎖骨處的傷疤。
“九萬塊?!敝軙蕴m拍拍腰包,“按說好的,你六我三。
”陸沉舟吐了個煙圈:“先別急著分賬。”他拽著她拐進小巷,“有人盯上我們了。
”周曉蘭這才注意到巷口站著幾個花襯衫青年,為首的染著黃毛,
手里轉著蝴蝶刀——正是郵市里那個港商的馬仔!“靚女,借點錢使使?”黃毛咧著嘴笑,
金牙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陸沉舟把煙頭彈到黃毛臉上,在對方慘叫的同時,
拽著周曉蘭就往巷子深處跑。身后腳步聲越來越近,周曉蘭突然剎住腳步,
從垃圾堆抄起半塊板磚?!澳愀墒?..”她沒等陸沉舟說完,
掄圓胳膊把磚頭砸向巷子側面的玻璃窗?!皣W啦”巨響后,整條街的防盜鈴都響了起來。
“走!”她拽著愣住的陸沉舟翻過矮墻。等黃毛們追過來時,
兩人早已混入批發市場洶涌的人流。......傍晚的珠江邊,
周曉蘭數出四萬五千塊錢塞給陸沉舟:“說好的六成?!标懗林蹧]接,
反而從兜里掏出個東西:“給你的。”那是個小小的玉佛吊墜,翠綠欲滴。
周曉蘭認出這是白天路過玉器攤時多看了兩眼的那個。“這...”“保平安的。
”陸沉舟硬邦邦地說,“明天去上海的火車票買好了。”周曉蘭系吊墜時,
發現他右手虎口新增了道傷口。
她突然想起逃跑時聽到的悶哼——原來陸沉舟是為她擋了那一刀!
江風裹著潮濕的水汽拂過臉龐。遠處傳來輪船的汽笛聲,
周曉蘭看著陸沉舟被霓虹燈照亮的側臉,突然想起前世看過的一句話:九十年代的珠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