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進山村的第二年,我發現全村人都守著同一個秘密。廚房的水缸會莫名浮出黑油,
屋后的祖墳晝夜滲出惡臭污水。每當此時,必有人橫死,指縫嵌滿泥土與腐葉。
丈夫把我綁在床上,外婆尸身突然滲出黑色黏液。窗外擠滿村民慘白的臉。
她尸體坐起摸到我腳踝的剎那,我在鏡中看見自己渾身潰爛的臉。
院子里的苞谷棒子攤成了焦黃色,擠挨挨鋪滿了整個曬場。晌午毒辣的日頭像燒紅的犁鏵,
狠狠壓在地面,激起陣陣塵土特有的、干燥又有點嗆人的腥氣。
我的指尖剛觸上那曬得滾燙的苞谷粒,一陣風猛地撲打過來,掀得草帽差點飛走,
帶起的浮土直嗆進我鼻孔里。這風來得又急又怪,
夾帶著一股沉甸甸的、水汽浸飽了腐葉的潮味,是從后山那片茂林里沖出來的。來了。
心里咯噔一沉,手就抖了一下,幾粒金黃的苞谷籽從指尖滑落,砸在地上悶聲滾遠了。
又來了。那股……那種味道。“站那兒發什么瘟?!
”丈夫陳建國粗嘎的嗓門從西屋門口炸開,悶悶的,帶著山豬拱食般的蠻橫勁頭。
他抄著根黢黑的劈柴,幾步就跨到我眼前,高大的影子像堵墻似地壓下來,
太陽光都被他擋了個干凈。我縮著脖子沒吭聲。后山的風吹在身上帶了絲針砭似的寒意。
“嘭!”一聲鈍響,還有飛濺開來的熱烘烘、油膩膩的東西糊了我半臉。
一只土陶飯碗在他腳邊炸開了花,混濁的菜湯和著飯粒濺到了我挽起的褲腳上,
黏糊糊地貼著皮膚往下淌。那里面飄著的油花,混著碗口的灰黑釉,看上去又臟又惡心。
“喪氣娘們!”他喘著粗氣,帶著濃厚酒味的唾沫星子噴到我額前垂下的頭發上,
“瞅你這副鬼樣子!活兒干不利索,湯也漚酸了!老子在外頭給祖宗賣力,
回來就伺候你這種賠錢貨?沒用的東西!”他那只鐵鍬般粗硬的手掌毫無預兆地揚起,
帶起一股腥風狠狠刮落。眼前瞬間發黑,耳朵里嗡嗡地蜂鳴。臉頰像是被火鉤子烙過,
又燙又麻的劇痛沿著骨頭往腦仁里鉆,血腥味剎那間涌滿了口鼻。
頭被這股力道狠狠打得側甩過去,脖子差點扭斷了似的僵疼著。我下意識地抬手去捂,
溫熱滑膩的液體已經順著指尖的縫隙滲了出來。西屋門簾猛地一掀,
佝僂著背的陳阿婆蹣跚著出來了。那門簾舊得發黑,沉甸甸地垂著,
掀動時帶起一股濃烈的草藥混合著隔夜食物腐敗的氣息。
她那張滿是深深褶皺的老臉像一張揉爛后又攤開的舊宣紙,眼窩深陷,
渾濁的眼球似乎蒙著一層灰翳,無神地,又帶著點奇特的僵硬,在我臉上黏了一瞬,
又飛快地滑過地上那攤狼藉,最后粘在我被血糊紅的掌心。“大中午的,嚎什么喪!
”她的聲音像沙礫刮在粗陶上,又沙又啞,里頭像摻了冰渣子,“叫外人聽見,
還當誰家野狗下崽了!”她枯枝般的手拽了拽陳建國汗漬斑斑的袖子,動作很輕,
卻奇異地帶著點不容置疑的拉扯。然后那渾濁的眼珠緩緩轉向我,
深處閃過一絲近乎非人的黑氣,黏稠又凝滯,很快被垂下的眼皮遮住。
她的視線沉沉地壓在我身上,最終又落回地上那只摔裂的粗陶碗上,
那里面凝了一層冷膩的、帶著奇怪暗紅花點的油光。
“敗家……”她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了幾下,像是漏風的破袋子,卻終究沒吐出后面的話。
只用那雙枯干的、指甲縫里積著黑泥的手,
慢吞吞地從腰后摸出一條骯臟得辨不出底色的布巾,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
就那么無意義地抹著自己同樣污穢的衣襟。西屋里點著嗆人的旱煙。窗戶紙早就發黃變脆,
被日頭曬得裂開蛛網似的細紋,昏沉沉的光線從那些縫隙里艱難地透進來,
給擁擠堆放的農具、粗木家具都罩上一層昏聵不安的影調。屋子深處唯一像點樣的地方,
就是陳阿婆那張沉甸甸的老木床,床沿被磨得油光發亮,
枕頭上那塊褪了色的深藍布補丁格外刺眼。屋角矮桌上,一個小香爐孤伶伶地立著,
爐膛里積滿了白灰,三根燒剩下的香腳茬子插在里面,沒有半點火星的余溫,
徒留一縷冷透了的檀木香混在煙味里,悶得人胸口發堵。“晚妹子,
”阿婆干枯的聲音仿佛擠盡了肺里最后一口氣,“……水。”我立刻應了聲,
走到墻角的黑陶水缸旁。水缸表面有一層濕漉漉的水汽凝結。奇怪,這兩天剛過立秋,
明明不該這么潮膩。缸蓋很沉,布滿滑膩的深色苔蘚斑塊,我使了點力氣才將它挪開。
一股濃烈的酸腐氣息混著……一種說不出是什么的腥膻猛然撲上臉,鉆進鼻腔,直沖腦門。
那不是食物自然變餿的味道,
更像是泥潭深底發酵了多少年的沉積物被驟然翻攪上來的腐爛氣。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我硬著頭皮探頭看去。水面平靜如墨,倒映著我微微變形的臉。可那墨色之下,
卻翻涌著一層粘稠的、帶著金屬般幽暗光澤的黑。不是墨汁,不是泥漿,
是某種更濃稠的東西,像水銀融化后又凍住了一層油皮,油汪汪地浮在最上面,
緩慢地蠕動著。剛才那令人作嘔的氣味源頭,正是這個東西!幾縷暗沉模糊的雜質沉淀物,
在缸底隱約可見。手一抖,水瓢差點掉進去,咣當一聲砸在缸沿上,又彈開。
那股死沉的悶響在水汽濕重的小屋里蕩開。阿婆枯藤般的手猛地攥緊了被子一角,
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僵白的顏色。她深陷的眼窩死死瞪著黑漆漆的屋頂梁木,
聲音抖得像秋風里的破葉:“……又來了……又……來了……”她的語調凄厲而微弱,
混雜著一種無法形容的恐懼和……宿命般的灰敗絕望。最后一個字眼幾近于無聲的氣流。
“婆?”我走近床邊,一種難以言喻的驚惶爬上后背。
“祖……祖墳……” 阿婆的喉嚨里發出嗬嗬的痰音,枯槁的臉上皺紋劇烈地抽搐著,
……逃不過……那東西……來了……”她枯瘦的手指像冰冷的鐵鉗般突然死死抓住我的手腕!
力氣大得驚人!一股無法形容的寒意順著她鷹爪般凸起的指骨硬生生扎進我的皮肉里,
冷得我不由自主地戰栗起來。她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渾濁泛黃的眼珠里倒映著我煞白的臉,
瞳孔深處一點極細微的黑芒跳躍了一下,隨即擴散開來,
仿佛瞳孔本身正在緩慢地融化、滲出某種黑色的粘液。
“走……”她拼盡全力從喉嚨深處擠出這個字,嘶啞如同破鑼摩擦,每一聲都耗費著生命,
“快……快走……”她的手驀地松開了,軟塌塌地砸在漿洗得發硬的粗布被面上,再無聲息。
那只枯手瞬間失去了最后一點活氣,變得像一截蒙塵的灰敗樹根。屋子一下子靜得可怕。
門外院子里,陳建國粗聲粗氣罵著什么的聲音消失了,
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似乎也屏住了呼吸。只有角落里那水缸上,
濃黑的油狀物在死寂中緩慢地蠕動著,無聲地蔓延開來,像某種有生命的活物在悄然增殖。
那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腐臭,無聲地填滿了整個昏暗的空間。“婆?阿婆!
”我的聲音干澀撕裂,顫抖得不成樣子,伸手去探她的鼻息。一片死寂。
指尖觸到的皮膚冰冷、僵硬,如同河底的沉石。那雙渾濁的眼睛仍半睜著,
直勾勾地望著粗糲的泥屋頂頂梁,瞳孔像蒙了一層油膩而污穢的青翳,早已沒有任何光亮。
她的嘴巴微微張著,維持著最后那個無聲嘶喊的姿態,下頜的僵硬度幾乎凝固成了石頭。
那股濃得化不開的腥腐味道,沒有因為生命的消逝而消散半分,
反而固執地、越來越濃地從她干癟僵硬的軀體里彌漫出來,越來越重,直沖頂梁。
那是來自后山更深處、那片祖墳的土壤浸出的腐朽氣息嗎?
我感覺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粘膩的粘滯感,像在拉扯著看不見的絲線。
“當——啷啷——”門外,猛地響起一陣突兀又驚惶的破鑼聲,炸裂了山村的死寂。
那聲音抖索、破碎,透著一股骨子里滲出來的恐懼,在山坳里沉悶地回蕩,
緊接著是一陣變了腔調的嘶喊:“水!
祖墳又冒黑水啦——死人啦——”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緊。我幾乎是撲到窗邊,
糊著舊報紙的木窗格子上縫隙密布。踮起腳,湊近一道略寬的縫隙。目光穿過微黃的報紙,
越過矮土墻頭。遠處山坳的深處,村人祖墳聚集的那片緩坡下,
原本該是黃泥或深褐色的土地,此刻卻蜿蜒出一大片濃得化不開的墨跡!
那不是雨水澆濕的色彩,那些黑水汩汩地翻滾著,
表面凝結著一層亮得發膩、又讓人頭皮發麻的光澤,粘稠得像發酵過的油膏。
它們緩慢地、幾乎是懶洋洋地,沿著地勢往下流淌,所過之處,沾上的草葉迅速枯萎發黑,
山泥被染得如同潑墨,空氣中似乎都蒸騰起一股扭曲視線的、帶著腥腐氣的黑色薄霧。坡下,
一個人伏在一座新立的石碑旁,身體軟得像灘爛泥,歪斜地扭曲著。一只穿著老式布鞋的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