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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金甲焚天 kbgtdse 154119 字 2025-06-20 09:3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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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霧如浸透牛乳的紗幔,纏繞著象城北區的婆羅門聚居地。迦爾納赤腳踏過冰涼的石板路,露水浸透的草屑黏在腳踝。粗麻布包裹的胸甲緊貼前胸,沉甸甸地墜著,隨著步伐發出沉悶的輕響。昨夜涂抹的血蜜已干涸成甲胄上暗紅的脈絡,在薄曦中泛著幽微的光。

德羅納學堂的青銅門環高懸,雕刻著持弓的毗濕奴神像。迦爾納仰頭望去,門楣上交織的蓮花與箭簇浮雕在霧中若隱若現,仿佛神話中的武器庫懸于云端。他深吸一口氣,腐葉與檀香混合的氣息刺入鼻腔。就在指尖即將觸到冰冷青銅的剎那——

“吠陀圣地,賤民止步!”兩名持矛護衛如石雕般從門廊陰影中踏出。矛尖交錯,寒光割碎霧氣。

“我求見德羅納大師。”迦爾納挺直脊背,鐵甲邊緣硌著鎖骨生疼,“為習箭術而來。”

左側護衛嗤笑出聲,矛柄重重頓地:“車轱轆聲里泡大的崽子也配握弓?滾回你的泥坑!”唾沫星子濺到迦爾納頰邊,溫熱腥臊。

門內忽傳來清越弦音。迦爾納倏然轉頭——透過鏤空花窗,他看見庭院中那個白袍少年。阿周那身姿如風中修竹,挽弓搭箭,松弦的瞬間金箭破空,百步外的銅鈴應聲而鳴,余韻清越悠長如神鳥啼囀。晨光鍍亮他側臉,連汗珠都似綴在玉像上的琉璃。

“看癡了?”護衛的譏誚將迦爾納拽回,“那是般度族的阿周那,天神轉世的射手!你這種——”矛尖突然戳向他胸前鐵甲,刮擦聲刺耳,“披塊爛鐵就妄想當剎帝利?”

甲胄震動傳導至心口,昨夜鞭傷被震裂,血珠滲出粗麻內襯。迦爾納攥緊拳頭,指甲深掐入掌:“弓弦不認血脈,只認挽弓的手!”

“好個伶牙俐齒!”蒼老聲音自高處落下。迦爾納驀然抬頭,德羅納大師正立于二樓露臺。素麻長袍纖塵不染,銀須如凍結的瀑布垂至胸前,目光卻似浸透雪水的刀刃。

“大師!”迦爾納單膝觸地,甲片撞擊石板鏗然作響,“請收我為徒,我愿——”

“你能付出什么?”德羅納截斷他,聲音無波無瀾,“我的學問,只傳予有資格守護正法之人。”

“我有鐵打的筋骨!”迦爾納猛地扯開衣襟,露出新鍛的胸甲與交錯的鞭痕,“日夜苦練,血汗為證!”

庭院中的阿周那已收弓望來。好奇的目光滑過迦爾納傷痕累累的胸膛,落在那副粗陋鐵甲上時,眉心幾不可察地一蹙。

德羅納緩步下樓,木屐敲擊石階的脆響在寂靜中回蕩。他行至迦爾納面前,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按向少年肩頭鞭傷!劇痛如毒藤纏身,迦爾納渾身劇顫卻咬牙未退。

“痛嗎?”德羅納收手,指尖沾著新鮮血漬,“習箭之苦,百倍于此。”

“我能忍!”

“忍?”大師忽然輕笑,朝阿周那微一頷首,“我徒兒七歲便能引三石弓。”

話音未落,阿周那張弓如滿月。三支箭流星趕月般離弦,瞬息間穿透院中三片飄落的菩提葉,釘入箭靶紅心時猶自嗡鳴。貴族子弟們的喝彩聲如潮水涌來。

德羅納轉向迦爾納,聲音陡然轉冷:“車夫之子不配持剎帝利之弓。正法如弦,稍有偏斜便失其力——”他枯指點向迦爾納心口鐵甲,“而你,生來便是偏離靶心的箭。”

“轟”的一聲,學堂巨門在迦爾納眼前閉合。門環上毗濕奴神的石雕眼瞳漠然俯視,仿佛在嘲弄他甲胄上未干的血跡。喝彩聲穿透門板,針一般扎進耳膜。他僵立如石,胸甲內的血蜜被體溫烘出甜腥氣,混著新滲的血,在甲片縫隙里黏稠地流淌。

霧靄深處傳來車輪轆轆聲。一輛象牙鑲嵌的馬車駛近,華蓋垂落的金鈴叮當。車窗紗簾被玉指挑起一角,般度族長子堅戰的面容一閃而過。那雙悲憫的眼掃過迦爾納時,如同看見路旁傾倒的陶罐般無波無瀾。紗簾落下,馬車碾過積水,泥點濺上迦爾納赤裸的小腿。

他仍釘在原地,鐵甲覆住的胸膛劇烈起伏。露臺傳來阿周那清朗的誦經聲,是《吠陀》中禮贊太陽神的篇章:“彼居蒼穹,輝光普照,眾生之父……”每一個梵文音節都像燒紅的鐵釘,楔入迦爾納的顱骨。

**“——而你,生來便是偏離靶心的箭。”**

德羅納的判詞在腦中反復炸響。迦爾納猛地轉身,發足狂奔。鐵甲隨步伐瘋狂撞擊肋骨,未愈的鞭傷在粗麻摩擦下迸裂,鮮血順甲紋淌下,在石板路印下斷續的紅痕。他撞開南城污穢的市集,驚得雞飛狗跳。賣陶老嫗的咒罵、醉漢的哄笑、娼妓窗口飄來的艷曲,所有聲音絞成混沌的漩渦,裹著他墜向深淵。

河灘的蘆葦蕩終于吞沒了他的身影。迦爾納撲跪在淤泥中,撕扯著胸前的鐵甲。草繩勒進脖頸,甲片邊緣割破手指。血與污泥糊滿胸膛,鐵甲卻如長進皮肉般頑固。他喉嚨里迸出野獸般的嗚咽,一拳砸向水面!

“嘩啦!”濁浪驚飛白鷺。倒影里那個披發染血的少年隨水波扭曲變形,胸甲在粼粼波光中竟似燃燒的日輪。迦爾納怔怔看著,突然發狠地掬水搓洗鐵甲。指甲刮過錘痕間的血蜜,刮過維卡斯的鞭痕烙印,刮過妮薩敷藥時留下的姜黃漬。污水順著甲片溝槽流下,在河灘淤積成赭紅的淺洼。

“洗不掉的。”身后傳來蘇多沙啞的聲音。迦爾納猝然回頭,養父枯瘦的身影立在蘆葦叢中,肩頭還沾著趕車時的草屑。

“他們說得對……”迦爾納聲音支離破碎,“我就像這甲,再洗也是滿身鐵銹味。”

蘇多蹚水走來,渾濁的河水漫過他小腿。他并不看兒子,卻彎腰從泥里摳出一枚卵石。石面布滿苔痕與螺殼鑿刻的孔洞。“看這石頭,”他將石子塞進迦爾納掌心,“河底埋了它多少年?可你剖開——”枯指猛然發力!石塊應聲裂開,露出內里玉髓般瑩潤的石英層,在夕照下流轉虹彩。

“鐵甲遮身,遮不住心里的光。”蘇多抹去迦爾納頰邊混著血的泥水,“德羅納的門檻高,可你爹的門檻——”他跺了跺腳下的淤泥,“就在這泥水里。弓在心底,不在手里!”

暮色如鐵汁澆鑄四野。迦爾納攥緊裂開的卵石,石英棱角硌得掌心血痕斑斑。胸甲浸透河水,沉甸甸地吸飽了暮色,甲緣未干的水珠混著血絲,一滴,一滴,砸在裂石虹彩上。

歸途穿過神廟廣場時,祭火已燃。婆羅門祭司的誦經聲隨火焰升騰,空氣里彌漫著酥油與杜爾西草的辛香。信徒們匍匐在地,額觸冰冷的石磚。迦爾納裹緊破衣走過人群,鐵甲在祭火光焰中忽明忽暗。

“嗖!”破空聲尖嘯而至!迦爾納本能地偏頭,一枚金澄澄的物件擦過耳際,“當啷”砸在腳邊石板——竟是半枚沉甸甸的金紐扣,雕著細密的日輪紋,邊緣還帶著扯斷的絲線。

他猛然抬頭。神廟側廊的陰影里,阿周那正收回擲物的手。白袍少年逆著祭火光芒,面容模糊不清,唯有一雙眼睛如寒星,穿透繚繞的煙霧與迦爾納視線相撞。那眼神里沒有憐憫,沒有嘲諷,只有冰冷的審視,仿佛在估量一件兵器是否趁手。

迦爾納脊背繃緊如拉滿的弓。他緩緩彎腰,染血的指尖觸到那枚金紐扣。祭火將紐扣表面烤得微燙,日輪浮雕的溝槽里嵌著香灰。貴族子弟的嗤笑聲隱約傳來,如毒蛇吐信。

他倏然收攏五指!金紐扣的棱角深深嵌入掌心舊傷,劇痛直沖顱頂。迦爾納轉身踏入濃重的夜色,將祭火的暖光、誦經的梵音、金紐扣的灼燙,統統拋在身后。鐵甲隨步伐錚錚作響,肩頭鞭傷崩裂處,新鮮血液滲出,在甲胄日輪紋上蜿蜒出一道猩紅的弦月。

草棚里,油燈如豆。蘇多正就著微光修補車轅,木屑雪花般落滿衣襟。迦爾納攤開手掌,那枚金紐扣躺在血污與污泥中,日輪紋路仍流轉著傲慢的光澤。

“阿周那的‘施舍’?”蘇多頭也不抬。

迦爾納攥緊紐扣,金邊割破皮肉:“是標記。標記一條喪家犬。”

“那就咬回去!”蘇多突然暴喝,手中木槌砸向車軸!榫頭在重擊下呻吟著楔入凹槽,“但記住——狗咬人憑牙,人立世憑心!”槌柄在他枯掌中嗡嗡震顫。

迦爾納沉默著走向墻角水甕。他舀起一瓢冷水,劈頭澆下。水流沖開額發,漫過鐵甲,血污在腳邊積成淡紅的洼。冷意刺骨,卻奇異地澆熄了胸腔里灼燒的毒火。他凝視水中倒影:鐵甲覆身的少年雙眼赤紅如困獸,額角昨夜被維卡斯鞭梢掃過的傷口已結出暗紅血痂。

他忽然將金紐扣按向額角傷處!金屬的冷硬與皮肉的灼痛激烈交纏。紐扣背面的斷絲如毒刺扎進皮肉,血珠順著太陽穴滑落,滴在鎖骨處的鐵甲上,濺開細小的血花。

“我會回去。”迦爾納聲音嘶啞,金紐扣在他指間捏得變形,“帶著我的弓——和我的箭。”

蘇多停下手里的活計。油燈火苗在他深陷的眼窩里跳躍:“弓在何處?”

迦爾納指向墻角。那里斜倚著他自制的木弓,桑木弓身被汗漬浸得發黑,弓弦是牛筋捻成的粗繩。

“箭呢?”

少年扯開胸前粗麻衣。新鍛的鐵甲在昏光下森然如獸鱗,甲心那道日輪錘痕被血與蜜浸染得猙獰奪目。

“在此。”他輕叩胸甲,金鐵交鳴聲在狹小泥屋中錚然蕩開,“我的箭,終將射穿所有門檻。”

夜色如墨。迦爾納臥在草席上,金紐扣的棱角抵著掌心。隔壁傳來蘇多沉濁的鼾聲。他無聲地攤開手掌——染血的紐扣表面,日輪浮雕的中央,竟有一道細微的裂痕。月光穿透草棚縫隙,恰好照亮那道裂痕深處:一點極幽微的金芒在黑暗里脈動,如同被封印的熔核。

遠處,德羅納學堂最高的箭樓上,阿周那憑欄而立。他攤開左手,掌心躺著半截斷裂的金線。晚風拂過少年微蹙的眉心。

“偏離靶心的箭么……”他喃喃自語,目光投向南郊沉入黑暗的貧民窟。那里,一點微弱的燈火在夜色中明明滅滅,如垂死的星子不甘地搏動。


更新時間:2025-06-20 09:3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