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技場的死寂被難敵的狂笑撕碎。他推開侍從,玄黑錦袍卷著風,大步流星踏下高臺石階,金線繡的猛虎在陽光下張牙舞爪。每一步都像踏在凝固的驚駭之上,人群自動分開一條更寬的通道,敬畏的目光追隨著他,如同追隨一頭出籠的兇獸。
迦爾納依舊立在原地,斗篷滑落肩頭,襤褸的粗麻衣下,胸前那副鐵甲毫無遮掩。粗糲的錘痕、干涸的血蜜、紫黑的毒汁殘留,如同蠻荒的圖騰。而心口那片熔金蓮箔,在正午的熾陽下流轉著溫潤卻異常刺目的光華。額角的血痂隱隱發燙,視野邊緣殘留著金紅幻影的余燼。他沉默地看著難敵逼近,黑沉沉的眼眸里沒有波瀾,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
難敵在他面前三步站定。高大的身影投下濃重的陰影,將迦爾納完全籠罩。他身上那股混合著昂貴香料和權力腥膻的氣息,如同實質的潮水,瞬間淹沒了迦爾納周身沾染的塵土和血腥。難敵的目光如同燒紅的烙鐵,貪婪地掃過迦爾納沾滿塵土的脖頸線條,掃過額角那枚暗紅的血痂,最終死死釘在他胸前那片流轉著金芒的蓮花箔上!
那光芒,那形狀……昨夜巷陌中德羅波蒂素白的身影和清冷的命令在腦中閃現!一股被侵犯領地的暴怒和更熾烈的占有欲,如同毒藤瞬間絞緊了他的心臟!
“好!好一個瓦蘇!好一個迦爾納!”難敵的聲音因亢奮而嘶啞,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響徹整個斗技場。他猛地抬手!
身后,兩名魁梧的侍衛應聲上前,手中捧著一個沉重的烏木托盤。托盤上覆蓋著猩紅的天鵝絨,此刻被猛地掀開!
金光炸裂!
一副黃金護臂靜靜躺在猩紅之中!臂甲線條流暢,如同猛虎蜷曲的筋肉,表面鏨刻著繁復的日輪與火焰紋路,每一道刻痕都流淌著熔金般的光澤!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其上,刺得人幾乎睜不開眼!那純粹、霸道、象征著無上權力與財富的金光,瞬間將迦爾納胸前那片薄薄金箔的微芒徹底淹沒!
高臺之上,德羅波蒂覆面輕紗下的呼吸驟然停滯!她看著自己耳環熔煉的金蓮被那暴烈的黃金光芒吞噬,如同看到精心培育的幽蘭被投入熔爐!一種被公開褻瀆、被徹底剝奪的羞憤讓她指尖冰涼!腕間剩余的金鈴因身體的微顫而發出細碎、慌亂的悲鳴。
場邊,阿周那鐵青的臉上肌肉抽動。甘狄拔弓弦在他指間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德羅納按在他肩頭的手加重了力道,枯枝般的手指幾乎嵌入皮肉。德羅納的目光越過難敵囂張的背影,復雜地落在迦爾納沉寂的臉上,又掃過他胸前那被黃金光芒淹沒的蓮花微光,最終化為一聲無聲的沉重嘆息。
石拱門陰影里,馬嘶覆甲的身軀繃緊如拉滿的硬弓。他看著那副象征著王權恩寵的黃金護臂,又看向陰影中沉默如鐵的迦爾納,冰冷的眼神里翻涌起劇烈的掙扎。那是武者對純粹力量的向往,與對王權烙印本能的排斥。
更高處,奎師那掌心的日輪幻影已徹底熄滅。他平靜的目光穿透喧囂,落在迦爾納額角那枚在難敵陰影下愈發顯得暗紅的血痂上,指尖無聲地捻動著一縷微不可察的金色光塵。
“此甲!”難敵的聲音如同宣告神諭,帶著碾壓一切的狂傲。他枯瘦的手指指向托盤上的黃金護臂,目光卻死死鎖住迦爾納的眼睛,如同鎖住即將被套上韁繩的烈馬。“賜予今日斗技場上,唯一配得上‘勇士’之名的太陽神子——迦爾納!”他刻意加重了“太陽神子”四字,如同在所有權上打下烙印。
侍衛將沉重的托盤捧到迦爾納面前。黃金的光芒霸道地灼烤著他的視線,刺鼻的金屬氣息混合著難敵身上濃郁的香料味,令人窒息。
迦爾納的目光,卻越過了那刺目的黃金護臂,越過難敵燃燒著占有欲的雙眼,落向斗技場邊緣那片混亂擁擠的陰影區域。他的視線精準地捕捉到一個蜷縮在角落的身影——是巴桑老漢的兒子,巴盧。少年正攙扶著一個衣衫襤褸、右臂齊根而斷的老兵。那老兵干瘦得如同骷髏,空蕩蕩的袖管在風中無力地飄蕩,渾濁的眼睛茫然地望著場中這突如其來的喧囂與金光。他胸前掛著一塊粗糙的木牌,上面刻著一個模糊的象頭標記——那是象城退役老兵的微薄憑證。
迦爾納的呼吸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昨夜泥屋中老漢斷腿的呻吟、巴盧含淚的眼睛、還有那面沾泥的銅鏡背面咆哮的猛虎徽記……無數畫面在腦中急速閃過。額角的血痂驟然灼燙!視野邊緣的金紅幻光再次扭曲翻騰,這一次,幻光中浮現的卻是無數在戰場和苦難中失去臂膀的殘軀!
他猛地抬手!
動作快如閃電!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他已一把抓起托盤中那副沉重而耀眼的黃金護臂!冰冷的黃金觸感帶著王權的威壓,沉甸甸地壓在他掌心。
難敵眼中瞬間爆發出志得意滿的狂喜!嘴角咧開一個勝利者的弧度!沙恭尼在陰影里無聲地捻動著冰冷的象牙骰子,細長的眼睛瞇成一條縫。
然而,迦爾納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他抓著那副黃金護臂,如同抓著一塊燒紅的烙鐵,猛地轉身!大步流星地穿過人群自動分開的通道,徑直走向斗技場邊緣那片陰影!
人群一片嘩然!難敵臉上的狂喜瞬間凝固,轉為錯愕和一絲被忤逆的暴怒!
迦爾納在斷臂老兵和巴盧面前站定。老兵渾濁的眼睛茫然地看著他,又看看他手中那副在陰影里依舊刺目的黃金護臂,干裂的嘴唇哆嗦著,發出無意義的嗬嗬聲。
“他用斷臂護民,”迦爾納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壓過周圍的嘈雜,響徹在斗技場的每一個角落。他目光掃過老兵胸前那塊模糊的象頭木牌,又落在他空蕩蕩的袖管上。“護過象城的疆土,護過身后的婦孺。”他頓了頓,聲音里沒有憐憫,只有一種近乎殘酷的平靜,“此物,他更需。”
話音未落,他雙手托起那副沉重的黃金護臂,毫不猶豫地、帶著一種近乎粗暴的莊重,將其塞進了斷臂老兵唯一完好的左手里!
老兵枯瘦如柴的手根本無法承受那沉重的金甲!“哐當!”黃金護臂砸在老兵腳邊的泥地上,發出沉悶的巨響,濺起幾點塵土。老兵被這突如其來的“恩賜”和重量驚得渾身劇顫,踉蹌著后退一步,渾濁的眼里充滿了驚惶和不解,如同被猛虎逼到角落的老鹿。
“拿穩了!”迦爾納的聲音陡然轉厲,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如同鞭子抽在呆滯的老兵身上,“這是王子賜予護國之士的榮耀!用它,換藥!換糧!換你應得的命!”他最后一句幾乎是吼出來的,額角的血痂紅得如同燒透的炭核!
高臺上,難敵的臉色由錯愕轉為鐵青,再由鐵青漲成豬肝般的紫紅!一股被當眾羞辱、被徹底無視的滔天暴怒瞬間沖垮了理智!他精心準備的鎖鏈,他用以昭示所有權的黃金烙印,竟被這賤民像丟垃圾一樣甩給了一個骯臟的殘廢!“你——!”他喉嚨里爆發出野獸般的嘶吼,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虎頭金戒深深嵌入掌心,幾乎要捏碎那枚冰冷的金紐扣!
沙恭尼眼中的陰冷笑意瞬間凍結,捻動骰子的手指僵在半空。他細長的眼睛死死盯著地上那副沾了泥土的黃金護臂,又看向迦爾納胸前在陰影里依舊頑強流轉著微芒的金蓮箔片,一絲被意外打亂棋局的惱怒在眼底閃過。
阿周那的殺意幾乎凝成實質!甘狄拔弓弦被他拉至極限!冰冷的箭鏃在袖中無聲地對準了迦爾納毫無防備的后心!就在弓弦即將崩響的剎那!
一股無形的、浩瀚如海的力量如同最柔韌的絲網,瞬間纏繞住他的手臂!阿周那駭然發現自己的手指竟無法松開弓弦!他猛地扭頭,目光如電射向高臺陰影處!奎師那牧童般的身影不知何時已悄然立于一根廊柱之后,平靜的目光與他對視,幾不可察地微微搖頭。那目光深邃如星空,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悲憫和不容抗拒的意志。阿周那手臂上的無形束縛驟然收緊,劇痛傳來,他悶哼一聲,被迫松開了緊繃的弓弦,指間那支蓄勢待發的利箭無力地垂落。
石拱門下,馬嘶覆甲的身軀猛地一震!他看著迦爾納將那象征王權的黃金護臂棄如敝履,看著他在難敵的暴怒下依舊挺直的脊梁,看著那襤褸衣衫下爆發出的、如同掙脫枷鎖的兇獸般的桀驁!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頂禮膜拜的狂熱徹底沖垮了他冰冷的理智!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膝蓋一彎,竟在眾目睽睽之下,朝著迦爾納的方向,單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的石地上!覆甲的膝蓋撞擊石板,發出沉悶的“咚”聲!他低垂著頭顱,覆面甲遮擋了表情,只有緊握刀柄、因過度用力而微微顫抖的手,暴露著內心的驚濤駭浪!
整個斗技場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風卷著沙塵的嗚咽,老兵粗重驚恐的喘息,還有黃金護臂在泥地上反射的、嘲諷般的光芒。
迦爾納對身后的跪拜、對難敵的暴怒、對阿周那的殺意、對奎師那的干預,恍若未聞。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副被泥污沾染的黃金護臂,又看了看嚇傻了的老兵和同樣呆滯的巴盧。他伸出手,不是去撿那護臂,而是輕輕拍了拍巴盧瘦削的肩膀。少年渾身一顫,茫然地抬起頭。
“扶他回去。”迦爾納的聲音恢復了慣常的沙啞,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疲憊。說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轉身,撥開依舊處于震驚和死寂中的人群,大步走向斗技場那巨大的、洞開的出口。陽光從他身后涌來,將他的身影拉得極長,投射在狼藉的斗技場中央,覆蓋了那枚被撞碎的金箭殘骸,也覆蓋了地上那副蒙塵的黃金護臂。
象城骯臟的后巷深處,蘇多枯瘦的手指死死攥著一把豁了口的柴刀,刀刃在粗糲的磨刀石上瘋狂刮擦,發出刺耳的“嚓嚓”聲,火星在昏暗的角落里四濺。他渾濁的眼睛布滿血絲,死死盯著斗技場方向傳來的模糊喧囂,嘴里神經質地念叨著,唾沫星子噴在冰冷的刀刃上:
“金鏈子……鑲金的鏈子……想鎖我兒的魂!鎖太陽的魂!做夢!老子先剁了那拴鏈子的爪子!剁了……” 刀刃在石頭上刮出尖銳的爆鳴,如同絕望的野獸在磨礪最后的獠牙。
難敵的玄黑馬車瘋狂地碾過街道,留下一路煙塵。車廂內,難敵如同暴怒的困獸,胸膛劇烈起伏。他死死攥著那枚被捏得徹底變形的日輪紋金紐扣,指尖的鮮血染紅了扭曲的金色浮雕。沙恭尼無聲地坐在他對面,袖中的象牙骰子停止了捻動,冰冷的目光落在難敵掌心那枚染血的紐扣上。
“殿下,”沙恭尼陰柔的嗓音如同毒蛇滑過枯草,“金鏈鎖不住日輪,那就……用賭局熔了他。”他枯瘦的手指緩緩探出袖口,指尖捻著一枚邊緣磨得發亮的象牙骰子,骰子六面,赫然刻著扭曲的蓮花紋樣。
難敵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沙恭尼手中那枚詭異的骰子,暴怒的眼底,翻涌起更陰鷙、更殘忍的暗流。他染血的指腹,狠狠摩挲過黃金護臂內側一個極其隱蔽的凹槽——那里,用最細的金絲,鏨刻著一個微縮的、咆哮的猛虎纏繞蓮花的象城王徽,徽記中央,赫然是一個小小的、光芒四射的日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