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親生父親將我扔了我兩次,在不同的地方。后來我小有名氣,他顫顫巍巍地找上門來,
一口一個“我的好兒子”。我只是把手擦凈,平靜地問:“你誰啊?”01我出生的那天,
我媽產后大出血沒了。村里的神婆掐指一算,說我是天煞孤星,命里帶煞,誰沾上誰倒霉。
我爸信了。他抱著我,枯坐了一夜。天亮時,把我扔在了鎮上青云觀的門口。那年頭,
道觀也窮,多一張嘴就是天大的負擔。但道長心善,還是把我留下了。他給我取名,叫陳灰。
如塵,如灰。卑微,且了無痕跡。我在道觀里撿柴、挑水、掃地。道觀的日子清苦,但安靜。
我以為自己會在這里敲一輩子鐘,念一輩子經,直到像后院那棵老銀杏一樣,化為塵土。
可六歲那年,道觀失火了。火不大,只燒了偏殿一角,沒人受傷。但所有人都說,
是我這個災星引來的天火。我爸從村里趕來,不是為了接我回家,
而是為了給我“換個活法”。02他領著我,走了很久的山路,
來到一個機器轟鳴、堆滿廢鐵的地方。空氣里彌漫著鐵銹和機油混合的刺鼻味道。
一個叫“強叔”的男人,叼著煙,上下打量我,像是在看一頭牲口。“太瘦了,能干活嗎?
”我爸點頭哈腰,陪著笑:“能干,這孩子別的不會,就是能吃苦。強哥,我不要錢,
你給他口飯吃就行。”說完,他把一個油紙包塞進我懷里,里面是兩個還溫著的紅薯。
“阿灰,在這好好干,別惹事。”他轉身就走,步子邁得又快又大,像是背后有鬼在追。
我沒有哭,也沒有喊。只是默默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廢鐵堆成的小山后面。我只知道,
我又被扔掉了。03強叔讓我喊他“爸”,我喊不出口,只叫他“強叔”。他也不在意。
強叔還有個比我大三歲的兒子,叫雷子。對他來說,我只是一個不用付工錢的長工。
廢品站的生活,就是把收來的垃圾分類。
塑料、紙殼、銅、鐵……我每天都把自己埋在垃圾堆里,用一雙小手,
分揀出強叔需要的“寶貝”。手上劃出口子是家常便飯,血混著污垢,結成黑色的痂,
掉了又長,長了又掉。吃飯的時候,強叔和雷子在屋里吃。我蹲在院子里的臺階上,
面前是一個豁了口的搪瓷碗,里面是他們吃剩的飯菜。雷子會故意把骨頭扔在我腳邊,
像逗狗一樣,笑著喊:“阿灰,啃!”我不理他。他就變本加厲,用腳把我的碗踢翻,
看著米飯和菜湯灑在滿是油污的地上。“災星,吃土去吧!”強叔就在窗戶后面看著,
一言不發,嘴角甚至還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04夜里,我睡在漏風的倉庫里,
身下是薄薄一層紙板。鐵皮屋頂在風里嗚嗚地響,像道長故事里的冤魂在哭。
我常常會想起青云觀的道長。他會摸著我的頭說:“心存善念,便是福報。”我心存善念,
不哭不怨,可為什么我還是每天吃不飽穿不暖。我學會了忍,把所有的委屈和憤怒,
都像釘子一樣,一顆顆釘進心里。我拼命干活,只想換一分安穩。我變得比狗還警覺,
吃飯時會選一個最角落的位置,幾口就把飯扒完。我想,只要我足夠順從,足夠有用,
就能在這里活下去。直到我十二歲那年。強叔接了一單“大活”。05那是一輛報廢的轎車,
據說是哪個老板喝多了撞山上的,車頭稀爛,但車里的東西還在。雷子在車里翻了半天,
翻出一個精致的木盒子。打開一看,是一塊老式的機械懷表,銀色的外殼雕著繁復的花紋,
雖然蒙了灰,但依然能看出曾經的貴氣。“破爛玩意兒!”雷子撇撇嘴,就要往鐵堆里扔。
他更喜歡玩具手槍。我鬼使神差地沖了過去,一把搶過盒子。我死死抱在懷里,
那冰涼的觸感,讓我想起了青云觀里冰冷的鐘。“你個災星,敢搶我東西!
”雷子一腳踹在我肚子上,我疼得蜷縮起來,卻依然沒有松手。他搶不走,就來踩我的手。
專門挑指關節踩,骨頭碎裂般的聲音在空曠的廢品站里格外清晰。我疼得滿地打滾,
眼前發黑。就在我快要昏過去的時候,一個沉穩的聲音響起:“住手!
”06一個穿著干凈的藍色工裝,頭發花白但精神矍鑠的老人走了進來。
他手里拿著一張照片,正是那塊懷表。“強子,我來拿這塊表。”老人看了一眼地上的我,
眉頭緊緊皺起。強叔從屋里出來,看見老人,立刻換上諂媚的笑:“哎呀,顧師傅,
您怎么親自來了。我正要給您送過去呢!”他看見雷子腳下的我,臉色一沉,
罵道:“小兔崽子,還不把東西給顧師傅!”雷子不情不愿地松開腳。我掙扎著爬起來,
把木盒遞給顧師傅。他沒有接,而是先蹲下來,查看我被踩得血肉模糊的手。“疼嗎?
”他問。我的眼淚,在眼眶里打了十二年的轉,第一次掉了下來。不是因為疼,而是因為,
第一次有人問我疼不疼。07我搖搖頭,又點點頭。顧師傅嘆了口氣,接過懷表,
仔細檢查了一下,對他說:“這孩子,我帶走吧。”強叔愣住了:“顧師傅,
您這是……他就是個撿垃圾的,還命硬,克人……”“我這輩子什么都信過,就是不信命。
”顧師傅的聲音不大,但擲地有聲,“他既護住了我的東西,我就帶他一程。你開個價吧。
”強叔眼珠子一轉:“這……好歹養了五六年,沒功勞也有苦勞,您給個五百……”“三百。
”顧師傅打斷他,“多一分都沒有。人家這幾年幫你干的活,早就值回票價了。
”他從口袋里掏出三張皺巴巴的百元大鈔,拍在強叔手里。然后,他脫下自己的外套,
披在我單薄的身上,牽起我那只沒受傷的手。“走,跟我回家。”08顧師傅的家,
和廢品站是兩個世界。那是一家臨街的小店,叫“時光修補鋪”。店里沒有廢鐵的銹味,
只有淡淡的鐘表油和老木頭的味道。墻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鐘,滴答聲連成一片,
像時間的溪流在緩緩淌過。顧師傅讓我先去洗個澡。我站在熱氣騰騰的浴室里,
看著鏡子里那個又黑又瘦、渾身是傷的陌生男孩,搓了半天,水依然是黑的。洗完澡,
顧師傅又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雞蛋面。兩個完整的荷包蛋,靜靜地臥在翠綠的蔥花上。
我埋著頭,狼吞虎咽,生怕下一秒這碗面就會被人踢翻。吃完面,顧師傅拿出藥箱,
開始給我處理手上的傷。他的動作很輕,一邊上藥一邊吹氣,
嘴里念叨著:“這手廢了就可惜了,以后可是要干精細活的。”我低著頭,不敢看他。
這突如其來的溫暖,像一團火,讓我害怕,讓我無所適從。晚上,他讓我睡在里屋的小床上。
床很軟,被子有陽光曬過的味道。我卻一夜沒睡。我怕一覺醒來,這只是一個夢,
我又回到了那個漏風的倉庫。09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想像在廢品站一樣,找點活干。
掃地、擦桌子,什么都行。顧師傅攔住了我。“我帶你回來,是讓你學點一技之長的。
”他把我按在工作臺前的一張小凳子上,指著一堆拆開的零件,“你看著,我教你。
”他開始教我認識那些細小的齒輪、游絲、發條……他的手很穩,一把小小的鑷子在他手里,
仿佛有了生命。我看得入了迷。原來,那些停擺的、破碎的東西,是可以通過一雙手,
重新恢復跳動的。就像我一樣。“爸,你從哪撿回來一個野孩子?
”一個清脆又帶著點敵意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一個梳著馬尾辮,
眼睛又大又亮的女孩背著書包站在那,皺著眉看我。那是顧師傅的女兒,顧盼。
顧師傅放下鑷子,嚴肅地說:“盼盼,不許這么說話。他叫陳灰,以后就是你哥哥。
”“我才不要這種哥哥,你看他臟兮兮的,像個小乞丐。”顧盼把書包往桌上一扔,
氣鼓鼓地回了自己房間。我的頭垂得更低了。看吧,我就知道,我這樣的人,
不配得到任何好意。顧師傅拍了拍我的肩膀:“別理她,小孩子脾氣。來,我繼續教你。
”他沒有再提這件事,只是每天依舊耐心地教我。教我怎么用砂紙打磨,
怎么用酒精清洗零件,怎么分辨不同機芯的構造。我的手傷好了,雖然留下了疤,
但變得異常靈巧。那些在別人看來比米粒還小的零件,在我眼里卻清晰無比。
10顧盼對我的敵意持續了很久。她會故意在我擦好的玻璃上印上一個手印,
會把我的工具藏起來。我從不跟她計較,也不跟顧師傅告狀。我只是默默地把玻璃再擦一遍,
把工具再找出來。直到有一次。顧師傅要去外地參加一個鐘表匠的交流會,走一個星期。
家里就剩我和顧盼。第三天晚上,顧盼發高燒了。她燒得滿臉通紅,嘴里說著胡話。
我嚇壞了,背起她就往鎮上的衛生院跑。夜路很黑,我摔了好幾跤,膝蓋和手肘都磕破了,
但我不敢停。我把她背到醫生面前時,自己已經快虛脫了。醫生說,幸虧送得及時,
再晚點就要燒成肺炎了。我守了她一夜,給她喂水,用濕毛巾給她降溫。第二天她醒來,
看著趴在床邊睡著的我,和床頭柜上空了的水瓶,眼神終于沒那么冰冷。她出院后,
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喂...謝謝你。”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從那以后,她不再捉弄我。
她會把學校發的練習冊分我一半,會在我熬夜修表的時候,給我端來一杯熱牛奶。
顧師傅回來后,知道了這件事,摸著我的頭,眼睛紅紅的。“好孩子,真是個好孩子。
”那天晚上,他拿出戶口本,鄭重地對我說:“阿灰,我想給你改個名字。從今往后,
你就叫顧輝吧。光輝的輝。”“我希望你,以后能有光輝燦爛的人生。”我看著他,
又看了看旁邊給我削蘋果的顧盼。積攢了十幾年的情緒,終于找到了一個出口。
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哭得撕心裂肺。我跪在地上,對著顧師傅,
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頭。“爸!”11時光在滴答聲中悄然流逝。我跟著父親修了十年表。
從一開始只能打打下手,到后來可以獨立完成最復雜的古董鐘修復,
我的手藝在十里八鄉都有了名氣。很多人都知道,“時光修補鋪”里,除了老師傅顧建國,
還有一個手藝超群的“小顧師傅”。父親的身體漸漸不如從前,眼神也沒那么好了。
鋪子里的活,大多都交給了我。而顧盼,也從一個扎著馬尾的小姑娘,
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考上了省城的大學,學的是珠寶設計。每次放假回家,
她都會給我帶很多設計類的書籍,跟我聊最新的潮流和理念。“哥,你的手藝這么好,
不該只局限在修修補補上。”她把一本國外的獨立設計師作品集攤在我面前,“你看,
他們把機械和藝術結合起來,做出了這么酷的東西。你也可以的!”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充滿了對我的信任和期待。我的心,也跟著那份光亮,變得滾燙。12我開始嘗試,
在父親的指導下,利用那些廢棄的舊機芯,做一些小玩意兒。一個用齒輪拼成的蜻蜓胸針,
一只用發條做翅膀的蝴蝶耳環。我把做好的第一個胸針送給了顧盼。她高興得又蹦又跳,
立刻別在了自己的白襯衫上,在鏡子前轉了好幾個圈。“太好看了!哥,你就是個天才!
”她戴著那枚胸針回了學校,沒想到被她的導師看中了。
她的導師是國內著名的珠寶設計大師,他對我這種“廢土機械美學”風格的作品非常感興趣,
特意托顧盼帶話,鼓勵我多創作,并且可以嘗試參加一些比賽。我的人生,
仿佛被推開了一扇新的大門。門外是璀璨的星空,是我以前連做夢都不敢想的世界。
我開始投入全部精力進行創作。父親把工作臺最好的位置讓給了我,
默默地幫我打理著鋪子里的雜事。我設計了一套名為《時間的骨骼》的系列作品,
把老式鐘表的機芯結構解構再重組,用冰冷的金屬,講述時間流逝的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