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6月,華南的氣溫仍逼近三十度,熱浪一陣陣撲打著車站的鐵軌。高遠提著行李袋,站在站臺上望著眼前這輛即將開往西南腹地的綠皮火車。他的手心有點汗,腦子卻異常清醒。
“黔州省烏蒙市珙桐縣東升鄉。”他輕聲念了一遍,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給自己壯膽。
列車緩緩啟動,車窗外的景色從鋼筋水泥變成山丘阡陌。三十多個小時后,車輪終于在一座叫“烏蒙站”的小站停了下來。站臺上人煙稀少,偶有幾個身穿藍工裝的工人從站臺另一頭匆匆走過,火車帶來的咣當聲還未散盡,山風已悄然襲來,帶著泥土、苔蘚和陳舊煙火味。
烏蒙市沒有機場,通往珙桐縣還需五小時車程。東升鄉,則是珙桐縣最偏遠的一個山區鄉鎮,山路多、地勢險,車到縣里之后,得轉一輛老舊的中巴車,再經四十多公里的盤山路才能抵達。
高遠坐在車尾,一路暈車,卻始終沒合眼。他在腦海里不斷重復出行前查看的地圖、資料——東升鄉總人口不到兩萬人,是典型的“老、少、邊、窮”鄉鎮,主產玉米、馬鈴薯,基礎設施匱乏,1999年全鄉財政收入還不足百萬元。
而他,是黔州省“三支一扶”計劃首批被派駐的大學生之一。高遠的選擇,令身邊所有人都錯愕。
“你瘋了?”同班的馮駿大笑,“你一個行政管理專業的,跑西部干嘛?寫材料的手寫田野調查?!”
“回頭你要是熬不住打退堂鼓,我第一個不笑你。”實習時機關科長喝著茶杯悠悠說道,“咱說句實在話,基層就那點事,瑣碎又累,還不如留在城里考編輕松。”
可他終究還是來了。
東升鄉政府,是一座建于八十年代的磚木結構二層樓,門前的鐵皮牌匾上幾個紅字“為人民服務”已經褪色斑駁。山風帶著小雨,吹得旗幟咧咧作響。
“小高同志吧?我是雷自強,鄉黨委書記。”迎接他的是一位約五十歲上下的干部,身材消瘦,頭發稀疏,眼神卻炯炯有神。
“雷書記您好。”高遠一邊握手,一邊打量著四周的環境:院子里停著一輛已經銹跡斑斑的“北京吉普”,邊上一口鐵鍋架在灶臺上,一位身穿軍綠色外套的后勤大姐正蹲著燒水。
“這兒條件差,你慢慢適應。”雷書記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容里帶著些無奈,“年輕人來得少,我們都盼著像你這樣有文化的大學生留下。”
高遠點點頭:“放心吧雷書記,我來,是想好好干點實事。”
他被安排住在鄉政府招待所二樓,樓道狹窄,地磚松動,晚上還有蚊蟲亂飛。隔壁是雷書記的辦公室,晚上能聽見他一邊打電話一邊摁著計算器敲預算。下樓走幾步是食堂,一日三餐都是大鍋菜:苞谷飯、腌菜湯、豆腐干。
但高遠并未抱怨。
第二天一早,他主動申請跟著鄉長胡大平下村走訪,前往三十里外的下岔溝村——那里是全鄉最偏遠、最窮的村莊之一。
“路不好走,咱們要坐摩托。”胡鄉長遞給他一頂安全帽,笑著補充一句,“摔不得哦。”
泥濘的山路仿佛一條纏繞著群山的腸道,每轉一個彎都需要小心翼翼。車子經常陷入坑洼中,顛簸得人五臟六腑翻滾。兩個小時后,終于抵達村口。
村里有孩子光著腳在溪邊跳石頭,有老婆婆提著背簍走在田埂上,看見陌生人都愣了一下。高遠記得那個午后,他們走訪了一戶留守人家,七歲的男孩給弟弟沖米糊,奶奶坐在炕上,咳得幾乎直不起身。
“你是大學生?”老太太眼神充滿疑惑,隨后又露出些許欣喜,“唉,這些年不見年輕人咯,政府也沒來幾個。”
那一晚回到鄉里,高遠什么都沒說,卻在筆記本上寫了兩頁紙:
“他們不是數字,是一個個站在命運盡頭的人。有人需要來陪他們往前走一步,哪怕是小小的一步。”
鄉政府的夜晚安靜得出奇,雷書記在樓下咳嗽,高遠在二樓燈下寫材料。大雨將至,遠山傳來悶雷,像是遠處野獸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