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暖閣里,炭盆燒得正旺,顧昭璃卻仍覺得指尖發涼。
她扶著黃花梨桌沿慢慢起身,月白襦裙下露出的繡鞋尖兒輕輕蹭過青磚,蕭硯辭正批著奏折,墨筆在"蠲免賦稅"四字上頓出個小團,抬眼時目光便撞進她泛著青影的眼窩里。
"硯辭,璃兒已能起身走動,再住在勤政殿...于理不合",顧昭璃的聲音仍是有氣無力。
案頭銅漏滴答作響,蕭硯辭的指節抵著眉心緩緩揉動手她總這樣,哪怕病得連簪子都握不穩,卻還惦記著他的名聲。
墨跡未干的奏折在掌心洇出濕熱的痕,他忽然伸手扣住她腕子,觸到腕骨凸起的硌手感時,喉結狠狠滾動了兩下。
"我不放心,你連藥都喝得嗆咳,若搬去別處,宮人照顧總不如我細心..."
"陛下登基未及三月!"顧昭璃猛地抬頭,發間銀簪晃出碎光,卻在看見他眼底紅血絲時驟然放軟聲調,"前朝余韻未散,御史臺的折子已在彈劾臣妾惑主...您看這炭盆,"她輕輕抽出腕子,指尖拂過鎏金獸首炭爐,"本朝規制,嬪妃居所該用透花銅熏,勤政殿用的是龍紋暖爐,若被言官看見..."
"離勤政殿最近的長春宮。"他突然開口,墨筆重重擲進筆洗,濺起幾點墨星子,"我讓人把偏殿打通,這樣..."
"硯辭!"顧昭璃急得往前半步,卻因體虛踉蹌著扶住桌角,"再者...再者我們的關系..."她咬著唇,"是新皇與前朝嬪妃,怎能..."
"前朝嬪妃?"蕭硯辭忽然冷笑,指腹蹭過她泛紅的唇瓣,那里還留著他今晨喂藥時的溫度,"你是我的發妻,如何不能?我只是想待璃兒身體好些,再行冊封,現在看來是耽誤不得了。 "他忽然攥住她指尖,按在自己心口,那里還貼著她那日的遺書,"昭璃,你要我如何放你去別的宮殿,對著那些鎏金燭臺想你在這暖閣里咳得蜷成一團的模樣?"
顧昭璃望著他眉間緊擰的川字紋,指尖輕輕撫過他眼下青黑,她聽見自己嘆了口氣,"冊封一事,急不得,更不可冊封我為皇后,否則前朝不穩,宮殿之事,便依硯辭..."她頓了頓,又補上一句,“無論是何身份,還能活著見到你和父兄,已經是我最幸福的事?!?/p>
蕭硯辭望著她眼底終于浮起的淡淡血色,忽然抓起她手按在炭盆上,掌心貼著她微涼的指尖:"我讓人把勤政殿的暖爐先搬去,等你能久坐了,便在長春宮設小案,陪我批折子。"他忽然傾身,鼻尖幾乎觸到她額角,"這樣既能避人言,又能..."喉結輕動,余下的話埋進她發間,混著炭火氣燙得人耳尖發燙,"讓我時時看見你。"
春日的陽光斜斜照進金鑾殿,蕭硯辭端坐在龍椅之上,手中奏折尚未放下,下方群臣已按捺不住,紛紛出列進言。
“陛下登基三月,平叛亂、安震災、減賦稅,實乃千古明君!”禮部尚書率先開口,語氣中滿是贊譽,卻話鋒一轉,“然宮中至今無子嗣,實乃國之大事。還望陛下廣納后宮,綿延皇室血脈?!?/p>
其余大臣紛紛附和,一時殿內奏請之聲此起彼伏。
蕭硯辭靜靜聽著,指尖無意識摩挲著龍椅扶手,待議論稍歇,他沉聲道:“朕意已決,冊封顧將軍之女顧昭璃為皇后?!?/p>
此言一出,殿內瞬間鴉雀無聲。片刻后,御史大夫出列,神色凝重:“陛下!顧昭璃曾為先朝皇后,按律當……”
“按律?”蕭硯辭猛地抬眼,目光如炬,“她冒死將前朝苛政實情傳遞于朕,助朕得見天日;災荒之時,她親手書寫賑濟方略;叛亂之際,她徹夜不眠為將士縫制衣甲籌軍糧。如此賢德之人,為何不能為后?”
“可……可她終究是前朝之人!”又有大臣顫聲諫言,“不處置已是皇恩浩蕩,若立為皇后,恐遭天下非議!”
蕭硯辭猛地起身,龍袍獵獵作響:“朕這江山,是與她共患難所得!她于朕,于這江山,皆有大功!”他環視群臣,字字鏗鏘,“若因出身便否定一個人的功績,如此迂腐之見,與前朝何異?”
殿內死寂,唯有蕭硯辭的呼吸聲沉重而堅定,他望向殿外晴空,心中愈發篤定:這皇后之位,非她莫屬。
長春宮的琉璃窗篩進細碎日光,顧昭璃攥著翡翠送來的密報。
"前朝余孽"、"惑亂君心"......
殿門吱呀推開時,她慌忙將密報藏于袖中。
蕭硯辭龍袍上還沾著朝露,眼底卻燃著未熄的怒意,"那些老頑固!"他大步上前,握住她冰涼的手,"昭璃,你且寬心,我明日早朝便..."
"硯辭!"顧昭璃突然打斷他,聲音發顫,"我都知道了。"她抬起頭,"你不該為了我與群臣爭執,這于國不利。"
蕭硯辭一怔,看著她蒼白的臉色,心猛地揪緊,"可你是我的..."
"我確實需要一個陪在你身邊的身份。"她輕輕抽出雙手,指尖撫過他眉間的川字紋,"但絕不是皇后。"見他要開口反駁,又急忙道:"冊封我為昭儀便可,這樣既合禮制,又..."
"不可!"蕭硯辭聲音陡然拔高,"昭儀不過九嬪之位,后宮那些人豈不是要騎在你頭上?我要你與我平等,母儀天下!"他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將她揉進懷里,"這皇后之位,你受得起!"
顧昭璃眼眶發熱,卻固執地搖頭,"若因我讓朝局動蕩,我寧不要任何身份!硯辭,你是明君,當以江山社稷為重。"
殿內陷入死寂,蕭硯辭望著她倔強的模樣,他的喉結動了動,松開手,聲音沙?。?起碼...得是妃位。"
顧昭璃怔了怔,終于展眉一笑,伸手替他理了理凌亂的衣襟:"好。"
她的指尖停留在他心口,那里貼著她寫的遺書,"只要能在你身邊,便足夠了。"
蕭硯辭長嘆一聲,將她摟進懷里,如今月已明,他卻連個皇后之位都給不了她。
"委屈你了。"他在她發間低語,掌心覆上她的后背,"待朝局安穩,我定要昭告天下,你才是我唯一的妻。"
翌日,暮色給慈寧宮的朱漆廊柱鍍上一層暗紅,蕭硯辭跨過門檻時,太后半倚在紫檀榻上。
“你終究還是封了顧氏?!碧蠛鋈婚_口,渾濁的眼珠透過裊裊青煙盯著他,“那些大臣三緘其口,不過是懼你的雷霆手段?!彼齽×铱人云饋?,“可哀家看得明白,那顧昭璃就是個禍水!”
蕭硯辭想起今早顧昭璃捧著妃嬪冊寶時,強笑著說“這已是天大的恩典”。
“皇兒,你不該殺了盛兒?!碧笸蝗贿煅?,枯槁的手死死攥住榻邊流蘇,“那是你兄長唯一的血脈,是正統的皇嗣!”
“正統?”蕭硯辭猛地抬頭,龍袍下擺掃過青磚,“蕭盛橫征暴斂,十歲便用活人試毒!”
太后劇烈喘息著,渾濁的淚水順著皺紋蜿蜒而下,“都是那個女人!當年若不是她,你與蕭盛何至于走到兵戎相見的地步?”她顫抖著抓起案上茶盞砸向地面,瓷片飛濺間,“哀家早該殺了她!早該...”
殿內陷入死寂。蕭硯辭望著滿地狼藉,他俯身拾起最大的一塊瓷片,鋒利的邊緣割破掌心也渾然不覺,“顧昭璃于兒臣,是這世間唯一的同路人?!彼麑а拇善p輕放在太后榻邊,“就像當年父皇寧肯被宗室彈劾,也要立母后為后一樣?!?/p>
暮色徹底漫進殿內,燭火在太后驟然睜大的瞳孔里搖晃。
太后仰頭望著蟠龍藻井,聲音像是從歲月深處飄來,“罷了……哀家老了,管不動你了?!狈鹬榇蝗槐贿o,“但你要切記,不可專寵。雨露均沾是君王的本分,否則……”
“不勞母后費心?!彼篝W角新添的白發,喉頭動了動,最終還是將未盡的話咽了回去。
蕭硯辭直起身子,龍袍上的金線在昏暗中泛著冷光:“兒臣告退?!鞭D身時,他聽見身后傳來壓抑的啜泣,卻再未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