燼雪未央。
蕭硯辭立在攝政王府箭樓之上,望著被風雪籠罩的宮城,玄色披風在寒風中獵獵作響。
掌心攥著的密信微微發燙,上面密密麻麻記著城中守備換防的時辰。
"王爺,城門已開。"副將的聲音裹著寒氣傳來。
蕭硯辭低頭看了眼顧昭璃送給自己的玉佩,雪粒子打在鎧甲上沙沙作響。
蕭硯辭握緊腰間的螭紋劍,這把劍曾飲過北疆敵寇的血,如今卻要指向宮闕。
當第一聲梆子響起,三千玄甲軍如墨色潮水漫過朱雀大街,驚起的寒鴉掠過宮墻,卻不見半點御林軍阻攔——那些本該戍衛的士兵,此刻正躲在酒池邊分食百姓進貢的羊羔。
"王爺快看!"有人指著街邊。
十幾個百姓舉著火把從巷口涌出,火光照亮他們凍得通紅的臉,有人扛著鋤頭,有人背著裝滿石塊的麻袋。
為首的老漢認出蕭硯辭,突然跪地高呼:"攝政王救民于水火!"緊接著,此起彼伏的喊聲撕破雪幕,驚得城樓上的宮娥探頭張望。
蕭硯辭勒住戰馬,看著自發跟隨的百姓隊伍越來越長,記憶突然閃回半月前,顧昭璃跪在雪地里,鳳冠上的東珠被凍得發暗,只為求蕭盛撥糧賑災,最后卻還是只能用自己進宮時的嫁妝貼補了賑災款 。
酒池肉林的銅鶴香薰還在冒著青煙,蕭硯辭踹開雕花木門時,酒氣混著脂粉味撲面而來,蕭盛正歪在龍椅上,懷里摟著半裸的舞姬,腳下堆滿摔碎的夜光杯。當他看清來者,醉意瞬間化作驚恐:"你...你竟敢造反!"
"不是造反,是清君側。"蕭硯辭踏過滿地狼藉,玄甲上的寒梅紋在燭火下泛著冷光。
他余光瞥見蟠龍柱后的人影,呼吸陡然一滯——顧昭璃被鐵鏈鎖著,月白色中衣染著大片血跡,發間那支銀簪搖搖欲墜。
"蕭硯辭!"蕭盛突然暴起,匕首抵住顧昭璃咽喉。
皇帝的龍袍沾滿酒漬,眼神卻清醒得可怕:"你不是要民心嗎?若朕殺了她,看你這偽善的面具還能戴多久!"
殿外傳來顧昭璃父兄的怒吼:"放開皇后!"蕭硯辭抬手止住躁動的士兵,目光死死鎖在顧昭璃蒼白的臉上。
她嘴角突然勾起一抹笑,血珠順著下頜滴在鎖骨。
"別聽他的。"她的聲音微弱卻清晰,"你答應過要讓百姓吃飽穿暖...切不可為我一人......"話未說完,蕭盛的匕首已刺破顧昭璃柏脖領的肌膚。
蕭硯辭的手按在劍柄上青筋暴起,卻見她突然仰頭撞向龍椅,趁蕭盛踉蹌之際,猛地拔下發間銀簪。
寒光閃過。
蕭硯辭的螭紋劍脫手而出,劍刃穿透蕭盛眉心的瞬間,顧昭璃的銀簪也狠狠刺入心口,鮮血濺在蟠龍柱的金漆上,她望著沖過來的蕭硯辭,最后一絲力氣化作唇語:"忘了我......做一個好君主......"
"璃兒!"蕭硯辭接住她癱軟的身體,玄甲上的寒梅紋被血浸透。
她的血順著他的護腕染紅了他的玄甲。殿外百姓的歡呼聲、顧昭璃父兄的哭喊聲、士兵的甲胄碰撞聲混作一團,他卻只聽得見懷中越來越微弱的心跳。
"太醫!傳太醫!"他的嘶吼震得殿梁上的積塵簌簌落下。
顧昭璃的指尖無力地搭在他頸間,蕭硯辭抱緊懷中逐漸冰冷的身軀,終于明白她為何要傾盡所有分給災民——原來她早就將自己的命,種成了護佑蒼生的種子。
宮墻外,百姓們舉著火把照亮漫天飛雪。有人認出轎中昏迷的皇后,突然跪地磕頭;有人將懷里僅存的麥餅塞進士兵手中,蕭硯辭抱著顧昭璃走過血跡斑斑的丹陛,卻怎么按壓也止不住顧昭璃胸口的鮮血。
勤政殿內,蕭硯辭攥著顧昭璃冰涼的手,太醫說用千年人參吊住的那口氣,此刻正像燭火般在她喉間晃悠,稍不留神就要被穿堂風撲滅。
太醫院說她脈象虛浮如絮,可他總覺得這雙曾握過利劍的手,尚殘留著溫軟的氣力。
他下意識替她整理衣袖,就見月白袖口綻開道細縫,半片素箋如秋蝶振翅,簌簌落向他按在錦被上的手背。
“硯辭,當你看到寫封信的時候,也許就是我們生離死別的時刻,切記不要為我做極端的事,可以傷心,但只能傷心一小會兒,,硯辭當為千古圣君,等你完成心中的理想,遲一點,天上見。
最后一行字“天上見”被他的淚水洇得模糊,他顫抖著將素箋貼在胸口,殿門突然被推開,寒風裹挾著雨絲撲進來,他卻渾然不覺,只是俯身將臉埋進她散落的青絲里,像困在永夜的困獸般低聲嗚咽,“昭璃,我不會放你離開我……”
"殿下,登基大典......"內監的話被他淬了冰的眼神打斷,他替她掖緊狐裘,指腹反復摩挲她手心的薄繭——那是當年她和他練劍時磨出的印記。
申時三刻,顧昭璃忽然指尖微動,他幾乎是撲到床前,卻見她睫毛顫了顫,仍未睜眼。
殿外傳來朝臣交頭接耳的聲響,像無數螞蟻在啃噬金磚地縫,他想起三日前她視死如歸時說的話,攥緊的拳頭砸在楠木雕花床沿。
當值的小太監捧著龍袍進來時,他正用帕子蘸著溫水擦她唇角的藥漬,水珠順著下頜滴在明黃錦緞上,洇出暗沉的痕。
登基大典那日,他踩著漢白玉臺階而上,心中卻是那個氣若游絲的顧昭璃,他恨不得立刻飛奔回她的病榻邊上。
典禮甫畢,丞相就捧著奏折合頁上前,金絲楠木匣里躺著張氏的生辰八字。
"攝政王妃賢良淑德,能當皇后之位......"那聲音在空曠的殿內嗡嗡作響。
"皇后之位?"他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喉間泛起強灌參湯的腥甜,"這位置朕已有人選。"
"陛下!"年逾六旬的老太傅顫巍巍跨出半步,白胡子抖得像霜打的秋草,"陛下心中的人選可是前朝皇后顧氏,其乃前朝廢后,如今若......"
"夠了!"蕭硯辭猛地站起,"你們口中的'廢后',曾在百姓受苦的時候整出全部家當,我軍軍中糧草亦是昭璃苦心經營!"
"她為保全大局寧愿一死的時候,你們在哪里?"他的聲音像冰錐刺破琉璃盞,目光掃過人群中噤若寒蟬的丞相。
戶部尚書壯著膽子跨前:"陛下宅心仁厚,但禮制......"
"禮制?如今她躺在勤政殿喝著續命湯......你們卻和我談禮制。"
"從今日起,再有人敢在朕面前妄議顧氏,就去宗人府抄二十遍《禮運大同篇》。"
殿內響起此起彼伏的叩首聲,他知道,如果顧昭璃醒過來,一定會說"別管我,先穩朝政"。
蕭硯辭端坐在龍椅之上,目光威嚴掃視著階下群臣。
“諸位愛卿,前朝奢靡無度,所造酒池肉林耗費無數民脂民膏,如今朕決定,將相關物件悉數充入國庫,用以補貼受災的黎民百姓,望眾卿全力配合,如有貪墨者,重刑處置。”他聲音沉穩有力,字字擲地有聲。
大臣們先是微微一愣,隨即紛紛行禮。
“陛下圣明!”整齊的回應聲在殿內回蕩。蕭硯辭微微頷首,“既如此,今日便退朝吧。”說罷,他緩緩起身,龍袍下擺隨著動作輕輕擺動,轉身向顧昭璃昏迷的后殿走去。
夜最深時,他終于敢卸去龍袍,蜷在她床榻邊打盹,她的手指忽然輕輕勾住他的袖口,他屏住呼吸,聽她氣若游絲地吐出半字,分不清是喚他"硯辭",還是在喊疼。
承乾宮的銅漏滴答走過三百六十個時辰,蕭硯辭數著第七百二十次添換的參湯,看碗底沉淀的人參須在燭火下晃成模糊的影。
這十五日,他日日握著筆在病榻邊批奏折,左手卻始終握著顧昭璃的手。
"陛下,該用膳了......"宮女捧著燕窩粥的手懸在半空。
“噓,不要打擾昭璃休息。”
窗欞上的冰花化了又結,今日晨起時終于裂開細縫,漏進一線稀薄的春陽,在顧昭璃毫無血色的臉上織出碎金般的網。
第十五日寅時三刻,蕭硯辭恍惚間看見她睫毛動了動,以為是自己熬久了看花眼,直到她無名指輕輕勾住他垂在床沿的袖口,像雛鳥啄食般微弱。
"昭璃?"
她的眼皮重得像墜著千鈞,卻努力撐開一線,露出琥珀色的瞳孔。
參湯碗底與紫檀木床頭柜相撞,發出清脆的響,他顫抖著捧住她的臉,指腹擦過她顴骨時,觸到凹陷的輪廓,心口忽然鈍痛如刀絞。
這十五日他強撐著處理政務,看遍了滿朝文武的臉色,卻唯獨不敢看她日漸消瘦的模樣。
"別......哭......"她的喉間像塞著浸水的棉絮,吐出的字破碎不堪。
蕭硯辭這才驚覺臉上濕熱一片,原來眼淚早已砸在她手背,他想笑,卻扯動嘴角牽出滿臉胡茬,只能將她輕輕抱進懷里,聽她微弱的心跳聲撞在自己胸骨上,像失而復得的暮鼓晨鐘。
"不準再嚇我。"他埋在她發間,聞著混著藥味的發香,眼淚一滴一滴的滴在顧昭璃的枕席上。
"餓......"她極輕地開口,舌尖舔過干裂的唇,蕭硯辭忙端起溫著的粥,卻在舀起一勺時手一抖,粥水潑在自己的龍袍上。
"慢些吃。"他用帕子擦去她唇角的湯漬,她望著他眼下青黑的陰影,想抬手替他撫平眉間褶皺,卻連抬臂的力氣都沒有,只能用指尖輕輕蹭過他的掌心。
顧昭璃忽然偏過頭,唇角牽動時,喉間溢出斷斷續續的氣音。
"原以為......再見不到你了......"她的舌尖抵著上顎,每個字都像從凝血里摳出來的。蕭硯辭感覺握著她的手突然輕得可怕,像攥著一片即將凋零的秋葉,慌忙用另一只手托住她后頸,看她瞳孔里自己扭曲的倒影——那是昨夜在銅鏡里見過的,滿臉胡茬、眼尾通紅的模樣。
"不準說這種話!"他的聲音帶著破音的顫抖,指腹擦過她唇角時,觸到干涸的血痂。
她想笑,卻扯動傷口咳出碎血,蕭硯辭忙用帕子接住。
"你聽著,"他的鼻尖幾乎要碰到她,呼出的熱氣拂過她汗濕的額發,"若璃兒敢先我一步去,我就把自己刻進你的墓碑,我抱著你的棺槨去見列祖列宗。"
她望著他泛紅的眼尾,心疼的再說不出話。
蕭硯辭替她攏了攏狐裘,低頭在她手背落下一個滾燙的吻,嘗到咸澀的淚味——原來自己又哭了。
他說"昭璃,我們要一起活到白了頭,看盡這萬里山河"。
顧昭璃上一世便知道,無論生死,這人都會攥緊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