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車禍去世，我在葬禮上盯著墓碑出神。墓碑上刻著“愛女林晚之墓”，而我叫林曉。
鄰居奶奶顫巍巍地告訴我：“晚晚啊，
你爸媽每年都來給你姐姐掃墓……”我沖回家翻出童年鐵盒，
照片里媽媽抱著兩個穿紅裙的小女孩。背后鋼筆字寫著：“晚晚和曉曉三歲生日快樂。
”其中一個女孩的耳后，有一顆和我位置形狀都相同的朱砂痣。---雨下得毫無道理。
豆大的雨點砸在黑色傘面上，砰砰作響，像無數(shù)雙冰冷的手指在急促地叩擊棺蓋。
空氣里彌漫著濕透的泥土和青草被碾碎后的腥氣，濃得化不開。我站在人群最前面，
隔著幾步距離，盯著那塊剛剛被泥土覆蓋了大半的新碑。
雨水順著光潔的黑色大理石表面肆意流淌，沖刷著上面深刻的金色字跡。
**慈父林國安 慈母陳芳 千古**視線黏著，一點點往下挪。墓碑下方，
緊挨著父母名字的地方，另有一行稍小的字，被雨簾沖刷著，
卻異常清晰地刺入我的眼底：**愛女 林晚 之墓**林晚？一股寒氣，
比這深秋的冷雨更加刺骨，猛地從尾椎骨竄起，瞬間凍結了我的四肢百骸，
連血液都似乎停止了流動。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茫然地撞擊著肋骨，發(fā)出空洞的回響。
我叫林曉。林曉！墓碑上刻著的，這個陌生的名字——林晚——是誰？
“林晚……”我無意識地呢喃出聲，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旁邊穿著肅穆黑衣的司儀，
正用他那抑揚頓挫、帶著職業(yè)性悲憫的腔調念著悼詞：“……林國安先生與陳芳女士，
一生勤勉，與人為善，如今不幸罹難，駕鶴西去，留下無盡哀思。
唯愿他們與早逝的愛女林晚團聚于天國，
得享安寧……”“與早逝的愛女林晚團聚于天國……”這句話如同一個炸雷，
清晰地劈進我的耳朵里。團聚？愛女？林晚？“不——！
”一聲尖銳的、完全不像是從我喉嚨里發(fā)出的嘶喊猛地沖破了雨幕。
我像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踉蹌著向后倒去，黑色的手袋脫手掉在泥濘的地上。“曉曉！
”旁邊幾個親戚眼疾手快地扶住我，手臂箍得很緊。“曉曉你怎么了？別嚇阿姨！
”是二姑帶著哭腔的聲音。“孩子，節(jié)哀順變，別太傷心了，你爸媽……”三叔拍著我的背，
試圖安撫。我拼命地掙扎，力氣大得驚人，只想掙脫那些攙扶的手，撲到那塊冰冷的石碑前，
親手去摸一摸，摳一摳那行字，看它是不是幻覺，是不是雨水沖刷出來的鬼畫符。
“那名字……那名字是誰？！林晚是誰？！”我的聲音尖利得變了調，
手指死死指向墓碑下方。扶著我的人僵了一下，四周瞬間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
雨聲、風聲、遠處模糊的車流聲，驟然間被放大了無數(shù)倍，蓋過了所有竊竊私語。
親戚們臉上的悲痛凝固了，眼神開始閃爍，
彼此交換著某種心照不宣、卻又令人不寒而栗的訊息。他們避開了我質問的目光，
沉默像一層濕透的裹尸布，沉重地覆蓋下來。沒有解釋，沒有疑問，
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回避。“放開我！”我用盡全身力氣猛地一掙，
終于甩脫了那些帶著體溫卻冰冷的手。我跌跌撞撞地沖向墓園出口，冰冷的雨水糊了滿臉，
和滾燙的眼淚混在一起，又咸又澀。高跟鞋陷進泥濘里，我干脆甩掉鞋子，
赤著腳在冰冷的石板路上狂奔。身后似乎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聲音被風雨撕扯得支離破碎。
我不管不顧，只想逃離這個荒謬絕倫的地方。一路沖回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家。打開門，
撲面而來是濃烈的灰塵味和一種人去樓空的死寂。靈堂的白色帷幔還沒撤下，
父母的黑白遺像在香燭的煙霧后靜靜凝視著空蕩蕩的客廳。照片上的他們，笑容溫和慈祥，
眼神里是我熟悉的關愛。可此刻，這關愛像針一樣扎進我的眼睛。林晚？愛女林晚？
一個我從未聽過的名字，像毒蛇一樣盤踞在墓碑上，也盤踞進了我的腦海。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骨頭。我沖進自己的臥室，反鎖上門，
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滑坐到地上，大口喘著氣。混亂的思緒在腦海里翻騰沖撞，
幾乎要將頭顱撕裂。
欲言又止的表情、童年時一些模糊的片段……像沉渣一樣被這股巨大的恐懼和疑惑攪動起來。
“曉曉這孩子，怎么跟……唉，不太像呢？”某個遠房嬸嬸壓低的聲音。“噓！別瞎說！
”母親當時略帶嚴厲的制止。還有一次，我大概七八歲，
在父母臥室抽屜深處摸到一個硬硬的、小小的東西，像是個褪色的舊手環(huán)，
上面似乎有模糊的字。我剛想拿出來看，父親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門口，臉色是從未有過的陰沉，
一把奪了過去，聲音嚴厲得嚇人：“誰讓你亂翻東西的！”那個小東西，我再也沒見過。
無數(shù)個細微的、曾經(jīng)被我忽略的瞬間，此刻帶著尖銳的棱角呼嘯著撲來，
每一個都指向一個令人恐懼的可能。我猛地從地上爬起來，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房間里掃視。
對！鐵盒！那個寶貝一樣的舊餅干鐵盒！我記得的！搬家?guī)状危瑡寢尪继匾舛谝獛е?/p>
說里面是“曉曉小時候的寶貝”。它就放在我衣柜頂層的角落里！我拖過椅子，
赤著腳踩上去，踮起腳尖，手臂伸向衣柜深處摸索。
指尖觸到一個冰涼堅硬、帶著棱角的物體。灰塵簌簌落下。我把它拽了出來。
一個紅色、印著模糊卡通圖案的舊鐵盒，邊角有些銹跡。盒蓋緊得厲害，
我用力摳了幾下才打開。一股陳舊的紙張和鐵銹混合的氣味彌漫開來。
盒子里雜七雜八：褪色的塑料發(fā)卡、幾顆玻璃彈珠、幾張皺巴巴的兒童畫……最底下，
壓著一個邊緣微微卷起的硬紙片。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它抽了出來。是一張彩色照片。
色彩已經(jīng)有些泛黃，帶著時光特有的模糊感。照片上，媽媽還很年輕，
穿著一條素色的連衣裙，臉上洋溢著幸福滿足的笑容。她坐在一張老式的藤椅上，懷里，
一邊一個，抱著兩個小女孩。兩個小女孩。
她們都穿著同樣鮮艷的、綴著白色小圓點的紅裙子。梳著同樣可愛的羊角辮。
她們的臉蛋都圓圓的，眼睛大大的，像兩枚剛剝殼的水煮蛋，依偎在媽媽懷里，
對著鏡頭露出有些懵懂的笑容。一模一樣。簡直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我的手指劇烈地顫抖起來，幾乎拿不穩(wěn)這張輕飄飄的照片。
目光死死鎖在媽媽抱著的那兩個孩子身上。其中一個，眉眼神態(tài)，依稀能看出我幼時的輪廓。
那么另一個呢？那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另一個小女孩是誰？我像是被凍僵了，
艱難地、一點一點地，將照片翻了過來。照片背面，一行藍黑色的鋼筆字跡，因為年代久遠，
墨跡有些暈染擴散，但依舊清晰可辨：**晚晚和曉曉三歲生日快樂。**晚晚？曉曉？
林晚……林曉？！一股冰冷的電流瞬間從頭頂貫穿到腳底，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覺。
晚晚和曉曉！三歲生日！墓碑上的林晚，照片上的晚晚！我的姐姐？
一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姐姐？為什么我對此毫無記憶？為什么家里從未提起？
為什么她的名字會刻在父母的墓碑上，而我的卻沒有？
巨大的荒謬感和被徹底欺騙、被徹底排除在外的憤怒猛地攫住了我。
我死死攥著這張小小的照片，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
父母溫和的遺像隔著門板，仿佛還在客廳里靜靜看著，那目光此刻卻像冰冷的探針，
扎得我渾身劇痛。他們知道！他們一直都知道！卻把我和一個死去的影子一起，
囚禁在這個巨大的謊言里活了二十多年！“騙子……你們都是騙子！
”破碎的嗚咽從喉嚨深處擠出，帶著血腥味。就在這時，一陣緩慢而沉重的敲門聲傳來，篤，
篤，篤。像敲在朽木上，帶著一種行將就木的滯澀感。“誰？”我的聲音嘶啞緊繃。
門外沉默了片刻，一個蒼老、沙啞，帶著濃重本地口音的聲音響起：“曉曉……開門，是我，
隔壁的李奶奶。”李奶奶？那個住在隔壁單元一樓，腿腳不便，
總是坐在門口小馬扎上曬太陽的孤寡老人？她怎么會來？一種極其怪異的直覺攫住了我。
我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和雨水混合的濕痕，深吸一口氣，走過去打開了門。
門外站著李奶奶。她似乎更佝僂了，稀疏的白發(fā)被雨水打濕，
黏在布滿深褐色老年斑的額頭上。她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舊藍布罩衫，
手里拄著一根磨得光滑的拐杖，渾濁的眼睛透過門縫看向我，那眼神復雜得難以形容，
混雜著一種深切的憐憫和……某種洞悉一切的疲憊。“晚晚啊……”她張了張嘴，
干癟的嘴唇蠕動著，吐出兩個讓我渾身血液幾乎倒流的字眼，“你爸媽……唉，
苦命人吶……”晚晚？她又叫我晚晚！
葬禮上那些回避的眼神、鄰居們奇怪的低語……碎片瞬間拼合！他們都知道！
所有人都知道林晚！他們把我當成了誰？或者，他們以為我是誰？！
我猛地抓住她枯瘦如柴的手臂，指甲幾乎要掐進她的皮肉里：“李奶奶！你看著我！我是誰？
你剛才叫我什么？晚晚？林晚是誰？墓碑上那個林晚是誰？照片上這個穿紅裙子的又是誰？！
”我的聲音又尖又厲，帶著絕望的哭腔，另一只手把那張三歲的合影幾乎戳到她眼前。
李奶奶被我抓得身體晃了一下，渾濁的眼睛盯著那張照片，又緩緩抬起，落在我的臉上，
仔細地、一寸寸地描摹著。那目光像粗糙的砂紙，刮得我臉頰生疼。許久，
她布滿褶皺的嘴角向下撇了撇，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悠長而沉重的嘆息，
像一口積壓了太多歲月的枯井。“唉……作孽喲……”她搖著頭，
拐杖在地板上輕輕頓了一下，“晚晚啊……我是看著你……看著你們倆姐妹，一點點長大的。
”她的目光飄向客廳里父母的黑白遺像，眼神里充滿了舊時光的塵埃，
“你爸媽……心里苦啊。每年清明，還有晚晚的忌日，雷打不動，天不亮就起來，
收拾得整整齊齊，買上最新鮮的水果點心，坐最早那班長途車，
去幾十里外的西山公墓……給你姐姐掃墓。一去就是一整天，
回來時眼睛都是腫的……他們怕你知道，怕你難過，也怕……”她的話音突然頓住，
渾濁的眼睛里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懼，仿佛觸碰到了某個無形的禁忌。
她下意識地朝我家緊閉的儲藏室方向瞥了一眼，那扇門后面，是父母堆放舊物的地方，
平時總是鎖著。那眼神快得幾乎捕捉不到，卻像冰錐一樣刺中了我。“怕什么？李奶奶，
你告訴我，他們怕什么？！”我追問，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李奶奶卻緊緊閉上了嘴，
只是搖頭，眼神躲閃著，枯瘦的手緊緊攥住拐杖，指節(jié)泛白。“沒了，
都沒了……曉曉那孩子命苦，生下來就……唉……晚晚啊，你別問了，
都過去了……讓你爸媽，安安靜靜地走吧……”她掙扎著想把手從我鉗制中抽出來，
力氣大得不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曉曉命苦？生下來就怎么了？李奶奶你說清楚！
”我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死死不放。她叫我晚晚，卻又提到“曉曉命苦”？
這混亂的稱呼像一團亂麻，勒得我無法呼吸。“放手！你這孩子！”李奶奶猛地一掙，
力氣大得出奇，我猝不及防被她甩開，踉蹌著后退一步。她拄著拐杖，急促地喘息著，
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驚懼，仿佛我是什么洪水猛獸。“別問了！再問下去……要出事的！
你爸媽……他們在地下也閉不上眼啊！”她說完，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
也像是急于逃離什么，再不敢看我一眼，轉過身，拄著拐杖，用與她年齡不符的倉惶速度，
跌跌撞撞地沖出了我家大門，消失在昏暗的樓道里。“李奶奶！”我追到門口，
只聽見拐杖慌亂敲擊樓梯的“嗒、嗒”聲急促遠去。空蕩的樓道里，
只剩下我一個人沉重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曉曉命苦？生下來就……？生下來就怎么了？
李奶奶倉惶逃走的背影和那句戛然而止的話，像淬了毒的鉤子，死死鉤住了我的心臟。
她叫我“晚晚”，卻又說“曉曉命苦”？這混亂的稱謂撕扯著我的神經(jīng)。
父母每年雷打不動地去西山公墓祭掃那個“林晚”，而對我這個活著的女兒，
卻將另一個死者的名字刻在他們的墓碑上！為什么？憑什么？！
一股混雜著滔天怒火、被徹底背叛的痛楚以及深入骨髓的恐懼的洪流，
猛地沖垮了我搖搖欲墜的理智。我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猛地轉身沖回客廳，
目光如同淬火的刀子，狠狠刮過這間承載了我全部童年和虛假親情的屋子。儲藏室！
李奶奶剛才那驚懼一瞥的方向！那扇總是緊鎖著的門，此刻在我眼中，
成了通往所有黑暗秘密的唯一入口。鎖呢？鑰匙呢？我的視線瘋狂地在客廳里搜尋。
電視柜抽屜？沒有！五斗櫥？沒有！父母的臥室！我沖進去，
拉開床頭柜——里面只有幾瓶常用藥和幾本舊書。梳妝臺抽屜？也沒有！
目光掃過母親那略顯陳舊的梳妝臺。臺面上擺放著幾樣簡單的護膚品，
一個打開的首飾盒里只有幾枚素圈戒指。我的視線落在首飾盒旁邊，
一個不起眼的、小小的白色陶瓷招財貓儲蓄罐上。那是母親去旅游帶回來的小玩意，
一直放在那里，里面大概只有些零散的硬幣。儲蓄罐……一個荒謬的念頭閃過。
我抓起那個冰涼的陶瓷招財貓，入手沉甸甸的，里面似乎塞滿了東西。罐口用軟木塞封著。
我用力拔掉木塞，將罐子倒扣過來。嘩啦——幾枚硬幣和卷成一團的零鈔掉在桌面上。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小小的、閃著冷光的金屬物體，叮當一聲落在硬幣堆里。一把鑰匙。
一把老式的、黃銅色的、只有半截小指長的十字形鑰匙。我的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就是它！
我見過它！小時候有一次母親打開儲藏室拿東西，我好奇地跟過去，
看到過這把鑰匙插在門鎖上！后來，儲藏室就總是鎖著了。我抓起那把冰涼沉重的鑰匙，
手心瞬間沁出冷汗。它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guī)缀跻撌炙﹂_。深吸一口氣，
我攥緊鑰匙，一步步走向客廳角落那扇緊閉的儲藏室門。門是老式的深棕色木門，
油漆有些斑駁。我把鑰匙插進鎖孔，冰冷堅硬的觸感傳來。輕輕轉動。“咔噠。”一聲輕響，
在死寂的屋子里卻清晰得如同驚雷。門鎖開了。我握住冰涼的黃銅門把手，用力一擰，
向內推開。一股濃烈的、混雜著塵埃、霉菌和紙張陳舊氣味的冷風撲面而來，
嗆得我咳嗽起來。儲藏室很小，沒有窗戶，一片昏暗。我摸索著在門邊墻壁上找到開關，
啪嗒一聲，一盞昏黃的白熾燈亮了起來，光線勉強驅散了一小片黑暗。里面堆滿了雜物。
廢棄的舊家具蒙著厚厚的白布，像一個個沉默的幽靈。幾個落滿灰塵的紙箱壘在墻角。
空氣凝滯而冰冷。我的目光急切地掃視著。哪里？李奶奶恐懼的源頭是什么？
父母極力隱藏的又是什么？
視線最終落在墻角一個不起眼的、蒙著灰綠色防塵布的舊式矮柜上。
那柜子看起來很有些年頭了，深棕色的木頭，樣式笨重。吸引我目光的，
是它最下面那個抽屜——比其他抽屜都深一些，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