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如刀,卷著大朵大朵的雪片,抽打在臉上,帶著北地特有的、能刮進骨頭縫里的凜冽。
腳下的官道早已被厚厚的積雪覆蓋,
只勉強顯出一道被無數沉重腳步蹂躪過的、蜿蜒曲折的污痕,通向望不到頭的灰暗天邊。
一支衣衫襤褸的隊伍,在風雪中艱難蠕動。沉重的木枷鎖住了脖頸與手腕,每一次邁步,
都伴隨著鐵鏈拖過凍土的刺耳刮擦聲,以及壓抑在喉嚨深處的、被寒冷和疲憊折磨出的呻吟。
沈昭走在隊伍靠后的位置,背上馱著一個用所有能找得到的破布裹緊的、瘦小的身影。
那是她的母親。連日苦寒跋涉和心如死灰的絕望,
早已耗盡了這位昔日官家夫人的最后一絲生氣,此刻只剩下微弱的呼吸證明她還活著。
沈昭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單薄的囚衣在朔風里形同虛設,身體被凍得麻木,
只有胸腔里那顆心,還在一股執拗的、近乎兇狠的勁頭支撐下,沉重而緩慢地跳動著,
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四肢百骸的酸痛。流放三千里,沈家滿門。
父親沈青鋒那剛直不屈的頭顱,早在一個月前就懸在了京城的城門樓上,
作為對所謂“貪墨瀆職、心懷怨望”的儆戒。沈昭咬緊牙關,舌尖嘗到一絲鐵銹味,
才勉強壓下那幾乎要撕裂胸膛的悲鳴。她不能倒,背上還有母親。風雪更大了些,
幾乎要將這支絕望的隊伍徹底吞沒。押解的差役縮著脖子,不耐煩地咒罵著,催促著。
隊伍被迫停下稍作喘息,就在官道旁一處勉強能避點風的枯樹林邊。
沈昭小心翼翼地將母親從背上放下,安置在一棵傾倒的枯樹旁,用身體盡量為她擋住風口。
母親緊閉著眼,氣息微弱得幾不可聞。沈昭的心猛地揪緊。她哆嗦著,從懷里最貼身的地方,
掏出一個用油紙裹了好幾層的、凍得硬邦邦的小布包。一層層打開,
里面是最后半塊雜糧餅子,粗糙得硌手,邊緣已經凍得發白。
這是她省下來給母親續命的最后一點口糧。指尖被凍得有些不聽使喚,
她費了點力氣才掰下指甲蓋大小的一小塊,想要喂進母親嘴里。就在她俯身的剎那,
眼角的余光瞥見幾步開外的雪窩子里,似乎蜷縮著一團比積雪顏色更深的影子。
那不像是一塊石頭或枯枝的形狀。沈昭的動作頓住了。風雪呼嘯著,
幾乎要掩蓋一切細微的聲響,但她似乎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斷斷續續的抽氣聲,
像是破舊的風箱在艱難地拉動。鬼使神差地,沈昭挪動早已凍僵麻木的雙腿,
朝那團黑影走去。雪窩子里埋著一個人。一個幾乎被雪蓋住的老人,
穿著破爛不堪、早已看不出原本顏色的邊軍號衣,裸露在外的皮膚呈現出一種可怕的青紫色,
布滿了凍瘡和裂口。他蜷縮著,像一只被遺棄的、瀕死的獸,身體在無意識地微微抽搐,
每一次吸氣都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嘶嘶聲,仿佛隨時都會徹底斷掉。只有那渾濁的眼睛里,
還殘留著一絲微弱的光,在觸及沈昭靠近的身影時,艱難地、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
是個老兵。一個被風雪和死亡遺忘在官道邊的老兵。沈昭蹲下身,
一股濃烈的、混合著血腥、汗餿和傷口腐爛的氣味撲面而來,幾乎讓她窒息。
她看著老人干裂起皮、沾著雪沫的嘴唇,看著他那雙只剩下絕望和一點點本能求生欲的眼睛。
她低頭,又看了看自己手里那半塊凍硬的餅子,和身后枯樹下氣息奄奄的母親。
風雪的嗚咽聲更響了,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嘲弄。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沈昭的眼神在那老兵和手里的餅子之間來回移動,最終,
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憐憫、掙扎、決絕——在她眼底沉淀下來。她不再猶豫,用盡力氣,
將手中那原本打算喂給母親的、指甲蓋大小的一塊餅子,又掰下了一半。然后,她伸出手,
小心翼翼地將那點微末的食物,塞進了老兵凍得幾乎張不開的嘴里。餅屑太硬,
老兵虛弱得連咀嚼的力氣都沒有。沈昭又艱難地捧起一小捧干凈的雪,用體溫稍微焐化一點,
再一點點滴進他的口中。冰冷的雪水混著餅屑,艱難地滑過他干澀的喉嚨。
老兵渾濁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沈昭,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枯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指,
突然用盡最后一點力氣,痙攣般地抓住了沈昭同樣冰冷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
留下幾道深深的血痕。沈昭沒有掙脫。他另一只顫抖的手,
艱難地探進自己那破爛的衣襟深處,摸索著,掏出了一個物件,塞進沈昭冰冷僵硬的手心。
那是一把匕首。極其簡陋,甚至有些粗糙,木制的刀柄被磨得光滑油亮,顯然跟隨主人多年。
唯有那刀鞘是某種不知名的黑色獸皮鞣制而成,觸手冰涼堅韌。刀身很短,不過三寸有余,
但入手卻異常沉重,帶著一種冰冷的、屬于鋼鐵的殺伐之氣。
“活…活下去…”老兵喉嚨里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伴隨著劇烈的喘息,“北…北邊…龍…龍…”話語未完,
那緊緊抓著沈昭手腕的手指驟然失去了所有力量,頹然松開。他眼中的最后一點微光,
也徹底熄滅了。身體軟倒下去,徹底融入身下的冰雪里,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沉寂。
沈昭握著那把猶帶老兵最后一絲體溫的匕首,仿佛握著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心口發顫。
風雪似乎在這一刻靜止了。她看著老兵凝固的、帶著一絲解脫和未盡話語的臉,
又低頭看看手中這簡陋卻沉重的饋贈。活下去。北邊…龍…?她猛地回頭,望向母親的方向。
枯樹下,母親依舊無聲無息地躺著。沈昭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她幾乎是踉蹌著撲回母親身邊,顫抖著伸出手指去探母親的鼻息。
指尖傳來極其微弱的、溫熱的觸感。母親還活著。沈昭緊繃的神經驟然一松,
巨大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愴瞬間席卷了她。她將母親重新背起,
將那柄沉重的匕首緊緊攥在手心,冰涼的刀鞘硌著掌骨,卻帶來一種奇異的支撐力。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被風雪迅速覆蓋的老兵遺體,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氣,
重新邁開腳步,匯入那緩慢移動的流放隊伍。風雪依舊肆虐,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但她的脊背挺直了一些,仿佛那把匕首不僅僅是一件武器,
更像是一份沉甸甸的、來自雪夜荒原的契約。活下去。帶著母親的命,帶著這把染血的刀,
活下去!* * *三年光陰,足以讓流放的苦寒刻入骨髓,
也足以讓一個決絕的靈魂在絕境中淬煉出鋒芒。北地邊城,定遠軍大營。
高聳的木柵欄和望樓在風沙中投下冷硬的影子,
空氣中彌漫著皮革、汗水和鐵銹混合的粗糲氣息。今日是新兵入營考核的最后關頭,
演武場中央那片巨大的黃土地被踩踏得堅實如鐵,
此刻卻成了無數渴望改變命運者最后的試煉場。人聲鼎沸,
呼喝聲、兵刃撞擊聲、沉重的腳步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灼熱而躁動的洪流。
沈昭就站在這片喧囂的中心。她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軍服,頭發緊緊束在頭頂,
用布巾裹住,臉上刻意涂了些塵土,掩去了幾分過于清秀的輪廓。
三年的邊塞風霜和刻意的磨礪,在她身上留下了明顯的痕跡:皮膚粗糙黝黑,
身形雖依舊單薄,卻像一株在貧瘠石縫中扎根的勁草,透著一股不容忽視的韌勁。
她握著一把制式軍刀,刀柄被手心滾燙的汗水浸濕,
前方那個需要背負沉重沙袋、在最短時間內翻越的陡峭土丘——那是力量與意志的雙重考驗。
“下一個!沈昭!” 點軍校尉粗著嗓子吼道,聲音蓋過了場上的喧囂。沈昭深吸一口氣,
剛要邁步上前,一個清亮中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鋼針,
猝不及防地刺穿了這片燥熱:“且慢。”人群像被無形的手撥開,讓出一條通道。
一個身影不疾不徐地走了過來。是楚湘。她穿著剪裁合身的明光鎧,
銀亮的甲片在邊塞灼熱的陽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襯得她身姿格外挺拔,
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劍。頭盔下的面容明艷逼人,柳眉斜飛入鬢,一雙鳳眼此刻微微瞇起,
帶著居高臨下的審視和毫不掩飾的輕蔑,如同打量著一件礙眼的、不潔的物事。
她的視線像冰冷的鉤子,牢牢鎖在沈昭身上,唇角勾起一抹刻薄的弧度。“我當是誰,
”楚湘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演武場,瞬間壓下了所有嘈雜,
引得無數目光聚焦過來,充滿了好奇、同情或幸災樂禍,“原來是沈家的‘千金’。
”她刻意加重了“千金”二字,尾音拖得長長的,嘲諷之意溢于言表。“沈青鋒的女兒?
”楚湘向前踱了一步,锃亮的戰靴踩在干燥的黃土上,發出輕微的咯吱聲,
停在與沈昭僅一步之遙的地方。她的目光銳利如刀,刮過沈昭洗得發白的衣領,
掠過她握刀的手上粗糙的繭子,最終定格在她沉靜的臉上,
試圖從那片平靜的冰面下找出裂痕。“你父親貪墨瀆職,累及三軍,
頭顱懸在京城門樓上給天下人看!你一個罪臣之女,帶著滿身的晦氣,也配握我大周的刀,
踏進我定遠軍的營門?”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鑿向沈昭。
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無數道目光如同實質的針,刺在沈昭的背上。有人竊竊私語,
有人露出鄙夷的神色。三年前那場震動朝野的冤案,沈家的覆滅,
此刻被楚湘以最羞辱的方式,血淋淋地撕開在所有人面前。
沈昭的指節因用力握著刀柄而泛白,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胸中翻涌著滔天的悲憤,像滾燙的巖漿,幾乎要沖破喉嚨噴涌而出。她恨不得立刻拔刀!
用手中的刀,用這三年來在邊塞沙礫中磨礪出的每一分力氣,去質問,
去撕碎眼前這刻薄的嘲諷!但她沒有動。母親憔悴而充滿希冀的臉龐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活下去!老兵塞給她匕首時那最后的眼神,仿佛穿透了時空烙印在她靈魂深處。活下去!
不是為了茍且,是為了有朝一日,以最堂堂正正的方式,洗刷潑在父親和沈家門楣上的污穢!
不是為了逞一時之快,是為了握緊改變命運的權力!那翻騰的怒火,被她強行壓下,
死死地摁進沸騰的心湖最深處。她抬起眼,迎上楚湘那雙充滿挑釁的鳳眸。
她的眼神異常平靜,平靜得像暴風雪來臨前的死寂冰原,深不見底,
卻又蘊含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力量。“配與不配,”沈昭開口,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穩定,
每一個字都像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寂靜的演武場上激起微瀾,“將軍說了不算,刀說了不算。
”她的目光掃過楚湘腰間的佩劍,最終落回自己手中那把普通的軍刀上,
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它,說了才算。”她微微側身,目光越過楚湘,
落在那陡峭的土丘上,語氣平淡無波:“請將軍示下,這沙袋,沈昭背還是不背?
”楚湘臉上的譏笑微微一滯。她沒料到沈昭會是這樣的反應。沒有預想中的羞憤欲絕,
沒有歇斯底里的辯解,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畏懼退縮。只有一片深沉的、近乎漠然的平靜。
這平靜之下,仿佛蟄伏著某種讓她本能感到不舒服的東西。“哼,牙尖嘴利!
”楚湘冷哼一聲,掩飾住那一瞬間的不適感。她下巴一揚,指向旁邊堆放沙袋的地方,
那里放著一個明顯比其他新兵背負的更大、更鼓脹的沙袋,“背!當然要背!
不過…既然沈‘小姐’如此有骨氣,想必也瞧不上普通人的份量。喏,那個是你的。一炷香,
翻過那座丘頂!過不了…”她故意停頓了一下,目光如冰刃般刮過沈昭,“就滾出大營,
從哪里來,滾回哪里去!”那沙袋的份量,幾乎相當于兩個成年男子的負重。
這已經不是考核,而是赤裸裸的刁難與折辱。周圍的竊竊私語聲更大了,
帶著同情和看戲的意味。沈昭看也沒看楚湘,徑直走到那巨大的沙袋旁。她俯下身,
沒有多余的動作,甚至沒有嘗試著掂量一下,
只是默默地將兩條粗糙的、用來捆扎沙袋的牛皮繩交叉在胸前,用力勒緊,打了一個死結。
沉重的沙袋壓上肩背的瞬間,巨大的力量讓她本就單薄的身體猛地一沉,
膝蓋不受控制地彎了一下。一股鉆心的刺痛,毫無預兆地從左腳踝猛地炸開,直沖頭頂!
冷汗瞬間浸透了她的鬢角。那是三天前在一次野外潛行訓練中,為了躲避巡哨,
她從一處陡坡滑落時扭傷的腳踝。本以為只是尋常的扭傷,敷了點草藥強忍著。
此刻這超乎尋常的重量驟然壓下,舊傷處仿佛有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在同時穿刺、攪動!
痛楚尖銳得讓她眼前發黑,喉頭涌上一股腥甜。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鐵銹的味道。
身體晃了晃,在眾人驚疑的目光中,硬是憑借著那股從流放路上就未曾熄滅的狠勁,
生生穩住了身形。一炷香,被點燃,插在了旁邊的沙地里。裊裊青煙升起。沈昭深吸一口氣,
那空氣灼熱,吸入肺腑卻如同吞下冰渣。她不再看任何人,目光只鎖定前方那座陡峭的土丘。
邁開腳步。第一步,左腳踝的劇痛讓她身體猛地一歪,幾乎栽倒。她用手撐了一下地面,
粗糙的沙礫磨破了掌心。她咬著牙,重新站穩,邁出第二步。第三步……每一步落下,
都像踩在燒紅的烙鐵上,每一次發力,左腳踝都傳來骨骼錯位般的可怕聲響和撕裂般的劇痛。
冷汗如同溪流,順著她的額角、鬢發、脖頸瘋狂地往下淌,
在她黝黑的臉頰上沖出幾道泥濘的溝壑。粗布軍服的后背,迅速被汗水浸透,緊緊貼在身上,
勾勒出單薄而顫抖的輪廓。巨大的沙袋壓得她脊背深深彎了下去,如同負著千鈞重擔的老牛。
她低著頭,只盯著腳下不斷揚起塵土的地面,每一步都踏得無比沉重而緩慢。
粗重的喘息聲從她喉嚨里不受控制地溢出,如同破舊的風箱在拉扯,在喧鬧的演武場中,
竟顯得異常清晰刺耳。周圍的目光變了。那些最初的鄙夷和幸災樂禍,
漸漸被一種復雜的情緒取代。驚愕,難以置信,甚至……帶上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敬佩。
看著那個在沉重負擔下、每一步都走得搖搖欲墜,卻始終未曾真正倒下的單薄身影。
楚湘抱著雙臂,站在場邊,臉上的譏諷不知何時已悄然斂去。
她看著沈昭那因劇痛而微微扭曲的側臉,
看著她被汗水沖刷得狼狽不堪卻依然死死咬緊的牙關,
時左腳那極其不自然的、幾乎無法承受重量的姿勢……她那雙總是帶著審視和挑剔的鳳眸里,
第一次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像是平靜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顆小小的石子。
她似乎……在忍著傷?而且傷在腳上?
楚湘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沈昭每一次用力時都在微微顫抖的左小腿。
那絕不是正常的負重反應。沈昭對周遭的一切渾然不覺。她的世界只剩下那座丘,
只剩下左腳踝那撕心裂肺的痛,只剩下背上那沉重得要將她壓垮的沙袋。汗水流進眼睛里,
又澀又痛,模糊了視線。她只能憑著本能,憑著那股近乎偏執的意志,機械地抬腿,落下,
再抬腿……每一次動作,都像是在與無形的、兇殘的巨獸搏斗。距離丘頂,還有最后十步。
這十步,坡度陡然變得更加陡峭。黃土松散,稍一用力就會滑落。沈昭試了幾次,
沉重的沙袋讓她重心不穩,加上左腳踝的劇痛徹底爆發,每一次嘗試攀登都滑落下來,
帶起一片塵土。時間在無聲流逝。那炷香,已經燃燒過半,香灰簌簌落下。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開始漫上心頭。難道真要止步于此?
真的要滾出這唯一能改變命運的地方?不!絕不!
一股從未有過的兇悍之氣從她眼底猛地迸發出來。她猛地低吼一聲,
不再嘗試用傷腳支撐攀登,而是將全身的力量,連同那巨大的沙袋的重量,
狠狠地、孤注一擲地撞向面前的土坡!如同撲火的飛蛾,又像搏命的困獸!“砰!
”塵土飛揚。巨大的沖擊力讓她整個人重重地撲倒在坡上,
膝蓋和手肘傳來火辣辣的摩擦痛感。但她顧不上這些,借著這一撞的勢頭,她手腳并用,
完全依靠手臂的力量和右腿的蹬踹,以一種近乎狼狽的、野獸般的姿態,拖著那沉重的沙袋,
不顧一切地向上爬!指甲摳進泥土里,指縫瞬間滲出血絲。
黃土沾滿了她的臉、她的頭發、她的衣服。一步,
兩步……她像一頭在泥濘中掙扎的受傷的狼,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向上!
當她沾滿泥土和汗水的手,終于死死抓住丘頂邊緣一塊凸起的巖石時,
身體已經虛脫到了極致,眼前陣陣發黑。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猛地一撐!沉重的沙袋,
連帶著她幾乎散架的身體,終于滾上了丘頂!成功了!沈昭仰面朝天躺在丘頂滾燙的黃土上,
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全身的劇痛,肺葉如同破舊的風箱般嘶鳴。
汗水混著泥土糊滿了臉,視線一片模糊。
她聽到了下方演武場上瞬間爆發出的一片壓抑的驚呼和抽氣聲,如同潮水般涌來。
她艱難地側過頭,目光越過丘頂邊緣,落向場邊那炷香。香,剛剛燃盡。最后一縷青煙,
裊裊消散在干燥的空氣中。恰好一炷香。她沒有去看楚湘此刻是什么表情,是驚愕,是惱怒,
還是別的什么。巨大的疲憊和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如同沉重的黑幕,瞬間籠罩了她所有的意識。
眼前一黑,她徹底失去了知覺,癱倒在丘頂的塵土里。* * *夜,深得像潑墨。
白日里喧囂鼎沸的定遠軍大營沉入了死寂,只有巡夜士兵整齊而沉重的腳步聲,
偶爾劃破這份寧靜,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規律性,回蕩在營房間冰冷的泥土地上。
新兵營房角落最靠里的位置,一片漆黑。沈昭躺在硬邦邦的通鋪上,身體如同散了架,
每一塊骨頭,每一寸肌肉都在瘋狂地叫囂著酸痛和疲憊。尤其是左腳踝,
白日里強行壓下的劇痛,此刻如同潛伏在黑暗中的毒蛇,在寂靜中徹底蘇醒,
瘋狂噬咬著她的神經。每一次心跳,都伴隨著一陣尖銳的抽搐,痛得她牙關緊咬,
冷汗浸透了單薄的里衣。她蜷縮著身體,面朝冰冷的土墻,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響。
同營房其他新兵粗重的鼾聲此起彼伏,反而成了她最好的掩護。就在這時,
極其輕微的、幾乎被鼾聲完全掩蓋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了她的鋪位旁。
沈昭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她猛地屏住呼吸,右手悄然滑入枕下,
緊緊握住了那把貼身藏著的、冰冷沉重的匕首刀柄!黑暗中,她猛地睜開眼,瞳孔收縮,
銳利的目光如同夜行的豹,死死盯向鋪邊那片更濃的黑暗。來人似乎也察覺到了她的戒備,
動作頓了一下。隨即,一個刻意壓得極低的、清冷的女聲響起,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別扭:“別動。”是楚湘!沈昭的心猛地一沉,握刀的手指收得更緊,
指節泛白。她來做什么?白天的羞辱還不夠?
難道要趁夜……無數個念頭在腦海中電光石火般閃過,殺意和警惕瞬間攀升至頂點。然而,
預想中的發難并未發生。楚湘沒有點燈,只是借著營房門口透進來的、極其微弱的一點月光,
俯下身。沈昭能感覺到她的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自己蜷縮的左腿上,
帶著一種探究和……專注?然后,一股淡淡的、極其熟悉的、帶著苦澀清涼氣味的藥草氣息,
在黑暗中彌漫開來。是軍中常見的跌打藥酒的味道!沈昭愣住了。握著匕首的手,
力道不由自主地松了幾分,心頭涌上一股荒謬絕倫的感覺。楚湘?給她送藥?
白日里那個當眾羞辱她、恨不得將她踩進泥里的楚湘?她感覺到楚湘冰冷的手指,
帶著一絲試探的遲疑,小心翼翼地撩開了她左腿的褲管。
那微涼的指尖觸碰到她滾燙腫脹的腳踝皮膚時,沈昭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一顫!
劇烈的痛楚讓她悶哼出聲,卻又被她死死咬住嘴唇咽了回去。“哼,逞能!
”楚湘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氣惱,像是在責怪沈昭,又像是在懊惱自己多此一舉。
但她的動作卻沒有停。她似乎很熟悉這種傷勢,手法意外地并不生疏。她將藥酒倒在掌心,
搓熱,然后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道,按在了沈昭那高高腫起、觸手滾燙的腳踝上!
“嘶——!”沈昭倒抽一口冷氣,劇痛讓她眼前發黑,身體瞬間弓起,
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貓。她幾乎要忍不住揮拳打向黑暗中的人影!“忍著點!
”楚湘的聲音帶著命令的口吻,手上的力道卻奇異地、極其微妙地放輕了一絲絲,
不再像最初那樣粗暴。她開始用力揉按,推拿那腫脹的部位。她的手掌并不細膩,
帶著常年握兵器留下的薄繭,按在傷處,力道透過皮膚滲透進去,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
但緊隨其后的,是一種奇異的、帶著藥力的溫熱擴散感,
竟將那蝕骨的疼痛稍稍壓制下去了一些。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
沈昭能清晰地聽到楚湘近在咫尺的、同樣刻意壓抑過的呼吸聲,
能聞到她身上傳來的、不同于軍營汗味的一種極淡的冷冽香氣,混合著藥酒的苦澀。
她能感覺到楚湘手指的每一次按壓、推擠,那專注的動作,
甚至能想象出她此刻微微蹙起的眉頭。這詭異的情景讓沈昭大腦一片混亂。
白日里刻薄的嘲諷猶在耳邊,此刻這深夜敷藥的舉動又該如何解釋?羞辱后的憐憫?
還是…別的什么?她僵硬地躺著,任由楚湘在她腳踝上施為。那冰涼的藥酒和溫熱的掌心,
在她皮膚上形成一種奇異的沖突感。痛楚在持續,但確實在緩解。她緊繃的身體,
在藥力和這不可思議的照顧下,竟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一絲。楚湘始終沒有再說一句話。
她只是沉默地、近乎笨拙卻又異常認真地揉按著,直到一瓶藥酒幾乎用盡。最后,
她動作麻利地從懷里掏出一卷干凈的、帶著陽光味道的細棉布,一圈圈,
將沈昭腫脹的腳踝仔細地、牢固地包扎起來,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利落。做完這一切,
楚湘直起身。黑暗中,她似乎深深地看了沈昭一眼,那目光復雜難辨,帶著探究,
也帶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困惑。然后,她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轉身,
腳步聲迅速消失在營房門口濃重的黑暗里。只留下那股淡淡的藥酒和冷冽的香氣,
以及沈昭腳踝上那被細心包裹好的、帶著束縛感和奇異溫暖的觸感,在冰冷的空氣中,
久久不散。沈昭躺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望著低矮的、一片模糊的營房屋頂。
匕首冰冷的刀柄依舊硌在掌心,腳踝上殘留的溫熱和藥力卻絲絲縷縷地滲透進來。
白日里楚湘那刻薄的譏諷和剛才黑暗中那沉默的、帶著力道的敷藥畫面,
在她腦海中激烈地碰撞、撕扯。這個楚湘…究竟想干什么?
* * *邊塞的秋日來得格外迅猛,仿佛只一夜之間,肅殺的寒意便已侵肌砭骨。
定遠軍大營的氣氛卻比這天氣更加緊繃,如同一張拉滿的弓。
斥候帶回的急報如同冰水潑入滾油:盤踞在黑風嶺一帶多年的馬匪“血狼幫”,
趁著邊境摩擦、大軍主力被牽制在百里外的隘口,傾巢而出,以令人發指的血腥手段,
連屠了邊境三座防備空虛的村莊!消息傳回,整個中軍帳都炸了鍋。將軍們拍案而起,
怒發沖冠。血債必須血償!但主力被絆住,營中可用之兵捉襟見肘。一番激烈的爭論后,
一道軍令帶著血腥味層層下達:由新晉都尉楚湘領兵,率五百精騎,即刻出發,
直搗黑風嶺匪巢!務必全殲匪徒,以儆效尤!楚湘接令時,一身銀甲,站在點將臺上,
意氣風發。她甚至沒有多看臺下那些即將隨她出征、神情各異的面孔一眼,只是接過令箭,
鳳眸中燃燒著冰冷的、復仇的火焰和一種屬于將門虎女的、理所當然的自信。
她需要這場勝利,需要一場酣暢淋漓的剿匪大功,來奠定她在軍中的地位,也為自己正名!
她楚湘,絕非只靠父輩余蔭!沈昭就站在臺下的隊列里,作為新兵中表現出色者,
被編入了這支臨時征調的隊伍。她看著楚湘那被戰意點燃的側臉,
眉頭卻不易察覺地蹙了起來。
嶺…血狼幫…屠村…斥候帶回的情報碎片在她腦海中飛速拼湊:血狼幫首領綽號“獨眼狼”,
狡詐兇殘,盤踞黑風嶺多年,地形極為熟悉。此人行事狠辣,但絕非無腦莽夫。
三座村莊位置分散,若真是傾巢而出,為何能如此精準地避開巡邏?屠村后,
為何又迅速縮回易守難攻的老巢,仿佛…在等待什么?一股強烈的不安感,如同冰冷的藤蔓,
悄悄纏上了沈昭的心頭。這感覺來得毫無道理,卻又異常清晰。
她目光掃過點將臺上楚湘那志在必得的神情,
再看向周圍同袍們被仇恨和立功心切燒紅的眼睛,那股不安感越來越重。“出發!
”楚湘清越的聲音斬斷思緒。五百鐵騎,如同離弦之箭,在楚湘一馬當先的帶領下,
卷起漫天煙塵,朝著黑風嶺方向疾馳而去。馬蹄聲如雷,敲碎了邊塞黃昏的寧靜。
沈昭策馬混在隊伍中后段,目光卻始終銳利地掃視著沿途的地形。越是靠近黑風嶺,
兩側的山勢越是險峻,林木也越發茂密幽深。夕陽的余暉透過稀疏的枝葉灑下,
在地面投下長長的、扭曲的陰影,如同潛伏的巨獸。沿途沒有遇到任何抵抗,
甚至連一個斥候的影子都沒見到,安靜得可怕。“停!”楚湘一勒馬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