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明遠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額頭上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六月的陽光透過衛生所老舊的玻璃窗斜射進來，在問診桌上投下一片晃眼的光斑。
他第三次嘗試幫李奶奶解鎖那個該死的蘋果手機，手指在光滑的屏幕上徒勞地滑動著。
"許大夫，是不是這個手機壞了啊？"李桂香老人湊近了些，
花白的頭發在腦后挽成一個整齊的發髻，身上穿著孫女去年寄回來的碎花襯衫。"沒壞，
李奶奶。"許明遠尷尬地笑了笑，鏡片后的眼睛瞇成一條縫，
"是我...不太會用這個系統。"衛生所門外排隊的幾個老人發出善意的笑聲。
王大伯拄著拐杖調侃道："咱們許大夫可是正經醫科大學畢業的，治個頭疼腦熱不在話下，
就是治不了這外國手機！"許明遠耳根發燙，他確實沒用過蘋果手機。在省城讀書時，
同學們用的不是蘋果就是三星，只有他攥著個二手小米，
畢業后更是直接換成了紅米——便宜、耐用，摔了也不心疼。"李奶奶，要不這樣，
"許明遠拉開抽屜，拿出自己用了兩年的小米手機，"您先用我的，
等我研究明白了再幫您弄那個蘋果的。"李桂香連連擺手："那怎么行！
你工作離不開手機...""沒事，我還有臺舊的。
"許明遠已經麻利地把自己的電話卡取出來，換上李奶奶的卡，"您看，
這樣劃上去就能解鎖，點這里進微信..."他耐心地教老人使用基礎功能，
手指在磨砂質感的手機背面輕輕敲擊，聲音溫和得像在哄小孩吃藥。李桂香學得認真，
不時點頭，皺紋里盛滿笑意。"許大夫，你這手機真方便！"老人臨走時感慨，
"比我孫女給的那個強多了，滑來滑去的，我這老花眼都看不清。"許明遠送她到門口，
不忘叮囑："降壓藥記得按時吃，天熱少出門。手機有問題隨時來找我。
"看著老人蹣跚離去的背影，許明遠松了口氣，轉身回到診室。
他沒聽見李桂香回家的路上一直念叨："小米的好，人家許大夫說的..."三天后，
正在給張大爺量血壓的許明遠聽見衛生所外傳來汽車引擎的轟鳴。
這在村里可不常見——除了每月一次的集市，很少有轎車開進這個偏遠的山村。"許大夫！
"王大伯慌慌張張跑進來，"外頭來了輛黑轎車，可氣派了！下來個穿西裝的后生，
說是找你的！"許明遠剛摘掉聽診器，一個身材挺拔的年輕男人已經站在了門口。
那人三十出頭的樣子，西裝革履，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與簡陋的衛生所格格不入。"您好，
請問是許明遠醫生嗎？"來人語氣禮貌但疏離，"我是姜氏集團總裁助理周正，
姜總派我來了解一些情況。"許明遠茫然地眨眨眼，
手指無意識地絞著白大褂的衣角："姜氏集團？
我不認識...""李桂香女士是我們姜總的祖母。"周正環顧四周，
目光在斑駁的墻面上停留片刻，"姜總聽說您建議老人更換手機品牌，想了解一下具體情況。
"診室里突然安靜下來。排隊的老人們面面相覷，張大爺的血壓計發出規律的"滴滴"聲。
許明遠感到一陣燥熱從脖子竄上臉頰——他想起那天自己窘迫的樣子，
還有臨時起意給老人的手機。"這是個誤會，"他急忙解釋，
"我只是暫時..."周正抬手打斷他："許醫生，姜總很關心祖母的生活狀況。
如果您有任何需要，比如設備更新或者..."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簡陋的醫療設備，
"其他方面的支持，姜氏集團很樂意提供幫助。"許明遠的臉徹底紅了。
他聽出了話里的潛臺詞——對方以為他在變相索要好處。他想辯解，
卻看見周正已經遞來一張燙金名片。"姜總下周會親自來拜訪。希望屆時能愉快交流。
"周正微微頷首，轉身離開前最后掃了一眼藥柜上許明遠手寫的藥品標簽。
黑色轎車揚起的塵土久久不散。許明遠站在門口，手里捏著那張質感高級的名片，
心里亂成一團。王大伯拍拍他的肩膀："別往心里去，許大夫。城里人就這樣，
看誰都像騙子。"許明遠苦笑著搖搖頭，繼續給張大爺測血壓。但接下來的幾天，
那個神秘的"姜總"成了村里熱議的話題。李奶奶逢人就說她孫女多么有出息，開了大公司，
給村里修了路，只是太忙很少回家。一周后的傍晚，許明遠正在整理藥柜，
忽然聽見門外傳來清脆的高跟鞋聲。
他轉身時差點碰倒桌上的血壓計——門口站著個年輕女人，
剪裁利落的米色風衣下是修身的黑色連衣裙，栗色長發微卷著垂在肩頭。她沒化妝，
但皮膚白皙得幾乎透明，眉宇間透著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最讓許明遠心跳加速的是她的眼睛——正毫不避諱地打量著他，目光銳利得像能看穿人心。
"您...您好。"許明遠下意識站直身體，手指在身側微微顫抖，
"看病還是...""我是姜雨晴。"女人開口，聲音比想象中柔和，"李桂香是我奶奶。
"許明遠感到一股熱流直沖臉頰。他想起了那個助理隱晦的指控，還有自己當時笨拙的樣子。
此刻站在真正的"姜總"面前，
他突然覺得衛生所簡陋得令人羞愧——掉漆的桌椅、老舊的藥柜、墻上手繪的人體穴位圖，
每一樣都在提醒他與眼前這個女人的差距。"許醫生？"姜雨晴微微偏頭，
"我奶奶說您醫術很好。""啊，還、還行..."許明遠結結巴巴地回答，
手忙腳亂地拉過唯一一把沒有掉漆的椅子，"您請坐。李奶奶身體挺好的，
就是血壓有點高..."姜雨晴沒有坐下的意思。她環視四周，
目光在墻角堆著的幾箱保健品上停留片刻，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許明遠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心里一沉——那是他自制的營養粉，用村里種的雜糧磨的，
免費送給體弱的老人。"許醫生畢業自哪所醫學院？"姜雨晴突然問道。"省醫科大學，
臨床醫學專業。"許明遠老實回答，不明白為何突然問這個。"一本院校啊。
"姜雨晴若有所思，"為什么選擇回村里工作？省城醫院不是更有發展嗎？
"許明遠攥緊了白大褂口袋里的聽診器。這個問題他聽過太多次，
從同學、老師到村里不解的鄉親。每次回答都像在揭自己的傷疤。"這里缺醫生。
"他輕聲說，目光落在桌上老人們的病歷本上，"而且...我是在村里長大的。
"姜雨晴的表情微妙地變化了一下。她正要說什么，李奶奶的聲音從外面傳來："晴晴！
你怎么不告訴奶奶就來了！"老人小跑進來，一把拉住孫女的手，
轉頭對許明遠笑道："許大夫，這就是我常跟你說的孫女！在城里當大老板呢！
"許明遠點點頭，嘴角勉強扯出個笑容。他注意到姜雨晴被奶奶拉住時瞬間柔軟下來的表情，
還有眼中閃過的愧疚。這個發現讓他心里某處輕輕動了一下。"奶奶，
我是來帶您去縣里做全面體檢的。"姜雨晴扶著老人，語氣溫柔了許多，"車就在外面。
"李奶奶連連擺手："不去不去！許大夫每月都給我檢查，比縣里那些醫生強多了！
"姜雨晴看向許明遠，眼神復雜。許明遠清了清嗓子："李奶奶，全面體檢還是有必要的。
我可以把您的病歷整理一份...""我不去！"老人突然固執起來，
緊緊抓住許明遠的白大褂袖子，"上次去縣醫院，那些醫生就知道開貴藥！還是許大夫好，
開的藥便宜又管用！"姜雨晴的臉色變了。她看向許明遠的眼神陡然銳利："許醫生，
您給我奶奶開的什么藥？有正規處方嗎？"診室里的空氣瞬間凝固。
許明遠感到一陣眩暈——她果然把他當成騙老人錢的庸醫了。他想解釋，
卻看見姜雨晴已經走到墻角，拿起一罐營養粉仔細查看。"這是什么？"她質問，
罐子上只有許明遠手寫的"每日一勺，溫水沖服"。"那是..."許明遠剛開口，
李奶奶就搶著說："那是許大夫自己做的營養粉！可好用了，我吃了腿不抽筋了，睡覺也香！
許大夫不要錢，是我們硬塞給他的！"姜雨晴將信將疑地打開罐子聞了聞："自制保健品？
許醫生，您知道這涉嫌非法行醫嗎？"許明遠終于忍不住了。他深吸一口氣，
聲音比平時大了些："姜總，那不是保健品！就是黑豆、芝麻、核桃磨的粉，
我奶奶那輩人就這么吃！李奶奶缺鈣，又不愿意吃鈣片，
我才..."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姜雨晴正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
像是第一次真正看見他這個人。許明遠突然意識到自己剛才幾乎是在吼叫，
耳朵頓時燒了起來。"對不起，我太激動了..."他低下頭，習慣性地推了推眼鏡。
姜雨晴沒有回應。她默默蓋上罐子，轉向奶奶："我們回家吧，我給您帶了新手機。
"老人卻拉住她的手："晴晴，許大夫是好醫生。村里誰有個頭疼腦熱都找他，
半夜敲門他也起來。去年王老頭中風，要不是許大夫及時處理，
等救護車來早就...""奶奶，我知道了。"姜雨晴輕聲打斷，表情松動了幾分。
她轉向許明遠，猶豫了一下："許醫生，能單獨談談嗎？"許明遠點點頭，
跟著她走到衛生所后面的小院。夕陽西下，遠處群山染上一層金紅色。姜雨晴靠在老梨樹下，
風衣被晚風吹起一角。"我查過你。"她開門見山，"省醫科大優秀畢業生，
本來已經拿到省人民醫院的offer，卻突然回鄉。為什么？"許明遠摘掉眼鏡，
用衣角擦了擦鏡片，拖延時間。這個動作讓他看起來更加青澀，
與姜雨晴印象中的鄉村醫生形象相去甚遠。"我父親病了。"他終于開口，聲音很輕，
"肝癌晚期。當時醫生說只剩三個月，我想陪他走完最后一段。"姜雨晴愣住了。
她設想過很多答案——考編失敗、適應不了城市生活，甚至是為了逃避什么。
唯獨沒想過是這個原因。"后來呢？"她不自覺放柔了聲音。"后來他撐了八個月。
"許明遠笑了笑，眼神卻飄向遠處，"臨走前說，村里幾十年沒出過正經醫生，
問我能不能留下來幫幫鄉親們。"一陣風吹過，梨樹葉子沙沙作響。
姜雨晴突然不知該說什么。她從小在商場廝殺，見慣了爾虞我詐，
卻在這個鄉下醫生簡單的故事前詞窮了。"那個手機的事..."她生硬地轉換話題。
許明遠連忙解釋："真的是我不會用蘋果系統！我給李奶奶我的手機是怕她急著聯系不上人。
我絕對沒有暗示她換手機的意思！"看著他急得額頭冒汗的樣子，姜雨晴忽然笑了。
這是她今天第一個真心的笑容，眼角微微彎起，整個人瞬間生動起來。"我相信你。"她說，
"我奶奶看人很準，她這么信任你，一定有道理。"許明遠長舒一口氣，
這才發現自己的手心全是汗。夕陽的余暉落在姜雨晴側臉上，為她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
這一刻，她不再是那個氣勢逼人的女總裁，只是個回家看望奶奶的普通女孩。"姜總！
"周正的聲音從前面傳來，"公司有緊急電話！"姜雨晴的表情立刻恢復了職業化的冷靜。
她對許明遠點點頭："我得走了。不過..."她頓了頓，"我可能會在村里住幾天，
陪陪奶奶。如果有空...能請你帶我看看村子嗎？我很久沒回來了。"許明遠呆住了，
眼鏡滑到鼻尖都忘了推。等他回過神，姜雨晴已經轉身離去，
高跟鞋在小路上踩出一串清脆的聲響。他望著她的背影，心跳快得不像話。他不知道的是，
走向汽車的姜雨晴同樣心緒難平。她原以為會揭穿一個騙子的把戲，
卻發現了一個比她想象中復雜得多的人。那個容易臉紅、說話結巴的鄉村醫生，
眼神卻清澈得讓她想起山間的泉水。坐進車里，
姜雨晴透過車窗最后看了一眼夕陽下的衛生所。許明遠還站在原地，白大褂被風吹得鼓起來，
像個迷路的少年。"回奶奶家。"她對司機說，然后拿出手機，
刪掉了原本要發給律師的短信。姜雨晴坐在奶奶家老舊的木桌前，
筆記本電腦屏幕的藍光映在她疲憊的臉上。已經是凌晨兩點，窗外的蟋蟀聲此起彼伏，
偶爾夾雜著幾聲犬吠——與城市永不熄滅的霓虹和車鳴截然不同的鄉村夜晚。
手機又一次震動起來。她瞥了一眼，是第十七條未讀消息，全部來自公司高管群。
道內容——危機公關方案、媒體聲明草稿、法律顧問意見...還有董事會不斷施壓的質問。
"晴晴，還沒睡啊？"李奶奶披著外套出現在門口，手里端著一杯冒著熱氣的牛奶，
"喝點熱的，許大夫說睡前喝牛奶助眠。"姜雨晴接過杯子，溫熱的觸感從指尖傳來。
她突然想起小時候每次生病，奶奶也是這樣端來熱牛奶。那時候的世界多么簡單，
沒有幾千萬的虧損壓力，沒有股東們的虎視眈眈，更沒有..."公司出事了？
"老人敏銳地問道，粗糙的手撫過孫女的發頂。姜雨晴勉強笑了笑："沒什么，奶奶。
就是些工作上的小問題。""許大夫今天還問起你呢。"李奶奶突然轉換話題，
眼睛在昏黃的燈光下閃著狡黠的光，"說你答應讓他帶你參觀村子。
"姜雨晴的手指在杯沿上輕輕敲擊。她確實隨口提過，
但沒想到那個容易臉紅的醫生會記在心上。更沒想到的是，
此刻她竟然有點期待明天的村游——至少能暫時逃離這些焦頭爛額的文件和電話。
"我明天上午有空。"她聽見自己說。清晨的陽光穿過薄霧灑在鄉間小路上。
姜雨晴換上了輕便的運動鞋和牛仔褲，頭發隨意扎成馬尾，看起來比平時年輕了好幾歲。
她站在村口的古槐樹下，看著許明遠騎著一輛老式自行車由遠及近。"姜總早。
"許明遠下車時差點被自己的腳絆倒，耳尖立刻紅了。他今天穿了件淺藍色襯衫，
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線條分明的小臂。"我...我借了王叔家的自行車，
想著這樣能多看幾個地方。"姜雨晴看著他身后那輛除了鈴不響哪都響的自行車，
嘴角抽了抽："你打算載我？"許明遠連忙搖頭："不不不，我走路！自行車用來馱東西的！
"他拍了拍后座捆著的竹籃，"李奶奶說您愛吃新鮮枇杷，我路過果園摘了些。
"姜雨晴怔了怔。這種細致入微的體貼，在她的世界里幾乎絕跡。
商業伙伴送過她價值不菲的禮物，卻沒人記得她喜歡什么水果。"謝謝。"她輕聲說，
伸手從籃子里拿了一顆金黃的枇杷。果皮輕輕一撕就開，甜中帶酸的汁水在口中爆開，
比城里超市買的香甜數倍。他們沿著田埂慢慢走著，
許明遠指著各處介紹："那是新建的灌溉渠，去年旱季多虧了它...那邊山坡上是村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