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得如同打翻的墨池,沉悶地壓在破敗的巷子上空。冰冷的雨線斜刺下來,
抽打著屋頂殘破的瓦片,發出令人心煩意亂的噼啪聲。風裹著水汽,
鉆進柳含章單薄得幾乎透明的舊麻布衫里,激起一陣寒顫。
護著懷里那個被油紙裹了一層又一層的小包——那是當掉最后一件厚襖子才換來的幾味藥草,
娘咳出的血絲越來越多,這藥,是吊命的唯一指望了。巷子深處,
幾聲兇狠的犬吠陡然撕裂雨幕,帶著嗜血的興奮。柳含章心頭一緊,下意識加快了腳步。
轉過一個堆滿破爛籮筐的角落,慘淡的月光勉強撕開一角黑暗。三只野狗,瘦骨嶙峋,
眼珠在昏暗中泛著幽幽綠光,正齜著尖利的獠牙,圍住一團蜷縮在濕濘地上的黑影。
那黑影微微起伏,低沉的、飽含威脅的嗚咽聲艱難地從喉嚨深處擠出,卻難掩虛弱。
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混在雨水的土腥氣中,直沖柳含章的鼻腔。是只貓?一只通體漆黑的貓,
毛色在污水中浸透,黏成一綹一綹,唯有那雙眼睛,在陰影里亮得驚人,是熔金般的暗金色,
死死盯著步步緊逼的野狗,瞳孔縮成兩條冰冷的細線。那眼神里,沒有尋常獸類的驚惶,
只有一種近乎人類的、帶著無盡疲憊的孤絕與狠厲。“滾開!”柳含章想也沒想,
喉嚨里滾出一聲嘶啞的怒喝,順手抄起墻角一根半朽的木棍,胡亂揮舞著沖了過去。
棍風掃過,野狗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驚得嗚咽一聲,向后跳開,但貪婪很快壓倒了怯懦,
它們低伏著身體,喉嚨里滾動著威脅的低吼,再次圍攏,
綠油油的眼睛死死釘在柳含章和他身后那只黑貓身上。
柳含章的心臟在瘦弱的胸膛里擂鼓般狂跳,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冰冷的恐懼。
他握緊了手中濕滑的木棍,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不是什么孔武有力的漢子,
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窮書生,這幾只餓瘋了的野狗,足以把他撕碎。可那黑貓金色的眼睛,
像兩簇即將熄滅的幽火,死死烙在他的意識里。他不能退。“來啊!”他再次嘶吼,
聲音帶著破音,用盡全身力氣將木棍狠狠砸在領頭那只野狗旁邊的泥水里,
濺起一片骯臟的水花。野狗被這突然的爆發驚得又退了一步,齜牙咧嘴,似乎在權衡。
柳含章趁機一步搶到黑貓身前,用自己單薄的身體擋在了它和野狗之間,
棍頭顫抖著指向那幾只畜生。僵持,只有雨聲和野狗喉嚨里滾動的咕嚕聲。終于,
也許是柳含章身上那股豁出去的瘋勁起了作用,也許是那木棍終究是個威脅,
領頭的野狗不甘地嗚咽了一聲,掉頭鉆進了更深的黑暗里。另外兩只猶豫了一下,
也夾著尾巴,消失在巷子的拐角。危險的氣息瞬間退潮。柳含章渾身一軟,幾乎站立不住,
木棍“哐當”一聲掉在泥水里。他大口喘著粗氣,冰冷的雨水順著額發流進眼睛,又辣又澀。
他顧不上抹一把,急忙轉身去看那只貓。黑貓蜷縮在濕冷的泥水里,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
只有腹部微弱的起伏證明它還活著。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斜斜地從肩胛撕裂到后腿,
皮肉外翻,被雨水沖刷得慘白。它沒有看柳含章,只是艱難地喘息著,
金色的瞳孔失去了方才的銳利,蒙上了一層灰敗的死氣。柳含章的心猛地一揪。
他小心翼翼地蹲下身,脫下那件本就破舊不堪、此刻更是濕透的外衫,忍著刺骨的寒意,
屏住呼吸,動作極其輕柔地,
將這只冰冷、沉重、如同浸透血水的破布娃娃般的黑貓裹了起來。隔著濕透的粗布,
能清晰感覺到貓兒細微的顫抖和冰冷的體溫。“撐著點…我帶你回去。
”柳含章的聲音低啞得幾乎被雨聲吞沒。他小心翼翼地抱起這團冰冷的生命,
用身體替它擋住斜吹的風雨,深一腳淺一腳地沖進無邊雨幕,朝著那間漏風的破屋奔去。
懷里的藥包緊貼著胸膛,冰冷堅硬,他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娘要吃藥,這貓…也得救。
破屋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泥土地面泛著潮氣,唯一的火盆里只有幾塊半死不活的炭,
吝嗇地散發著微弱的熱量。柳含章小心翼翼地將黑貓放在角落一堆相對干燥的稻草上。
母親在里間斷續的咳嗽聲,像鈍刀子割著他的心。他看了一眼那包被雨水打濕了一角的藥草,
咬了咬牙,還是先點燃了油燈。微弱的燈火搖曳著,照亮了黑貓的傷口。柳含章深吸一口氣,
壓下胃里翻騰的不適。他翻出家中僅存的一點干凈布條,又找出一個豁了口的粗陶碗,
將換來的藥草挑揀出幾味有止血生肌之效的——三七、白芨,
還有一小片他珍藏多年舍不得用的上好云南血竭。他顧不上心疼,用清水洗凈草藥,
在碗底細細搗爛成糊。草藥特有的苦澀清香在潮濕冰冷的空氣中彌漫開來。他動作極其輕柔,
用布條蘸著溫水,一點點清理黑貓傷口周圍的泥污和凝結的血塊。每一次觸碰,
那冰冷的、微弱的身體都會本能地痙攣一下。柳含章屏著呼吸,額上沁出細密的汗珠,
分不清是緊張還是屋內的悶熱。清理完畢,他才將搗好的、散發著清涼氣息的藥糊,
小心翼翼地敷在那猙獰的傷口上。敷藥時,指尖能清晰地感覺到皮肉下微弱的脈動,
像即將熄滅的燭火。最后,他用洗凈的布條,一圈圈仔細地纏繞包扎好。做完這一切,
柳含章才長長吁出一口氣,疲憊瞬間席卷全身。他靠著冰冷的土墻滑坐下來,
這才感覺到刺骨的寒意和手臂的酸痛。里間又傳來母親撕心裂肺的咳嗽聲,他猛地驚醒,
急忙起身去煎藥。當他捧著那碗滾燙、散發著濃烈苦味的藥汁,小心翼翼扶起母親,
看著她蠟黃枯槁的臉,艱難地吞咽下藥湯時,柳含章的心才稍稍落回實處。他守在母親床邊,
聽著那咳嗽聲漸漸平復,沉沉睡去。回頭望向角落,那只黑貓蜷縮在稻草里,一動不動,
只有包扎好的傷口處微微起伏,呼吸似乎比之前平穩了些許。柳含章靠在墻邊,
疲憊像沉重的棉被壓下來,意識沉入了無邊的黑暗。不知過了多久,
一種奇異的、毛茸茸的觸感蹭過他的手背。柳含章猛地驚醒。油燈不知何時熄滅了,
只有窗外透進一點慘淡的、鉛灰色的晨光。他低頭,對上了一雙眼睛。是那只黑貓。
它不知何時竟已站起,悄無聲息地來到他身邊。一夜之間,它仿佛脫胎換骨。
原本被血污黏結的毛發變得蓬松、柔順,如同上好的墨色綢緞,在微光下流淌著幽深的光澤。
那道猙獰的傷口已然消失不見,連一絲疤痕都未曾留下。唯有那雙眼睛,
依舊是熔金般的暗金色,深邃得如同古井,
里面沉淀著一種絕非獸類所能擁有的、仿佛穿透了無盡歲月的沉靜與智慧。它蹲坐在那里,
身姿挺拔,帶著一種近乎莊重的審視,靜靜地看著柳含章。柳含章一時竟忘了呼吸。
眼前的景象太過詭異,超出了他所有寒窗苦讀積累的認知。他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
又看向里間——母親仍在沉睡,呼吸平穩了許多,但臉色依舊灰敗,那碗藥,
似乎并未帶來根本的轉機。“你……”柳含章的聲音干澀沙啞,不知該說什么。
黑貓的胡須微微顫動了一下。沒有預兆地,一個低沉、略顯沙啞,卻又無比清晰的聲音,
直接在柳含章的腦海中響起,如同古寺里敲響的磬音:“柳含章。”柳含章渾身劇震,
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猛地向后縮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墻上,
發出“咚”的一聲悶響。他瞳孔驟然放大,死死盯著那只口未動、音卻直達心扉的黑貓,
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里衣。“莫驚。”那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穿透了柳含章腦海中的驚濤駭浪,“吾名玄玉。昨夜蒙君相救,此恩必償。
” 那聲音頓了頓,仿佛在斟酌詞句,每一個音節都帶著古老而沉重的分量。“吾族九命,
乃天地異數,亦為枷鎖。每歷百年,須贈出一命,方可續命修行。此乃吾之劫數,亦是機緣。
”柳含章的大腦一片空白,九命?百年?贈命?這些詞句如同天外隕石,砸得他暈頭轉向。
他只能茫然地看著那雙熔金般的貓瞳,那里面仿佛有星河旋轉,映照出他蒼白驚惶的臉。
“你母病入膏肓,藥石之力已微乎其微。”玄玉的聲音平靜地陳述著殘酷的事實,
目光轉向里間臥榻的方向。柳含章的心狠狠一沉,像墜入了冰窟。“吾予你一命,
”玄玉的聲音陡然變得清晰而鄭重,每一個字都像烙印般刻進柳含章的腦海,
“此命非凡俗之物,乃吾百年修為所凝,可作‘媒介’,渡入瀕死之軀,強行續命一紀,
十二載春秋。”柳含章猛地抬起頭,絕望的冰窟中仿佛投入了一顆熾熱的火種。他看著玄玉,
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救母親?用這貓妖的命?
巨大的希望和更巨大的恐懼、荒謬感交織在一起,幾乎將他撕裂。
玄玉似乎看穿了他所有的混亂與掙扎。它緩緩上前一步,
那雙金色的豎瞳直視著柳含章的眼睛深處,帶著洞悉一切的穿透力。“然,此命有‘質’。
”它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吾之命,承吾過往殺孽因果,
非至純至善之心,不可承受其重。若懷私欲、貪念、歹意而用,命力反噬,
施受雙方皆遭天譴,魂飛魄散,永絕輪回。”每一個字都像冰錐,扎進柳含章狂跳的心臟。
殺孽?因果?天譴?他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手,仿佛上面已經沾染了無形的罪業。
他救母之心,是私欲嗎?是貪念嗎?他無法回答。“你,可愿承此命?
”玄玉的聲音如同最后的審判,“只為救母,心無旁騖?”屋內的空氣凝滯了。
角落里火盆的余燼發出最后一點微弱的紅光,
映照著柳含章劇烈起伏的胸膛和額角滲出的冷汗。他看著里間母親枯槁沉睡的側影,
那曾經溫暖的笑容如今只剩下痛苦的刻痕。十二載春秋!這誘惑如同黑暗深淵中唯一的光。
他閉上眼,昨夜母親咳出的那抹刺目的鮮紅再次灼痛了他的神經。再睜開時,
那里面只剩下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我愿!”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
玄玉金色的瞳孔深處,似乎有極細微的光芒流轉了一下,如同幽潭投入石子蕩開的漣漪,
隨即又歸于深不見底的平靜。它微微頷首。沒有驚天動地的光芒,沒有繁復神秘的儀式。
玄玉只是輕輕抬起了前爪,那柔軟的黑色肉墊,無聲地按在了柳含章的眉心。
一股無法言喻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凍的山泉,帶著奇異而磅礴的生命氣息,
瞬間涌入柳含章的四肢百骸。那感覺并非痛苦,反而像是久旱逢甘霖,
全身的疲憊、寒冷、乃至長久以來的饑餓感,都被這溫潤的生命力驅散、撫平。緊接著,
這暖流又從他按在母親枯瘦手腕上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渡了過去。柳含章屏住呼吸,
緊張地盯著母親的臉。奇跡,就在這一刻發生。母親臉上那層籠罩了許久的死灰色,
如同被無形的橡皮擦去,迅速褪散。枯槁的皮膚下,
竟肉眼可見地泛起了一層極淡卻無比真實的紅暈。原本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的呼吸,
變得清晰、平穩而有力。更神奇的是,她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
嘴角甚至無意識地牽動了一下,仿佛沉入了久違的、無夢的安眠。
柳含章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巨大的狂喜如同洪流般沖垮了他的堤防。淚水洶涌而出,
模糊了視線。他成功了!娘有救了!十二年的光陰!他幾乎要跪下來親吻冰冷的地面。然而,
就在這狂喜的頂點,一股冰冷而尖銳的異感,如同淬毒的鋼針,
毫無征兆地狠狠刺入了他的腦海!眼前猛地一花。母親安詳的睡容瞬間被一片猩紅覆蓋!
濃稠得化不開的血色,刺鼻的鐵銹腥氣仿佛從記憶深處翻涌上來。
無數破碎扭曲的畫面瘋狂閃現:利爪撕裂皮肉,尖銳的慘嚎刺破耳膜,
絕望的眼神在黑暗中熄滅……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冰冷粘稠的殺意和毀滅欲望,
如同跗骨之蛆,瞬間纏上了他狂喜的心神。“呃啊……”柳含章悶哼一聲,
觸電般猛地抽回了按在母親手腕上的手,踉蹌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土墻上,大口喘息,
臉色煞白如紙。他驚恐地看向自己的手,仿佛上面沾滿了無形的、滾燙的鮮血。
他下意識地猛地抬頭,尋找那雙熔金的眼睛。玄玉不知何時已悄然退到了門邊的陰影里,
依舊保持著優雅而疏離的姿態。
它靜靜地看著柳含章眼中殘留的驚駭與那瞬間閃過的、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暴戾,
金色的瞳孔深邃如淵,沒有絲毫意外,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近乎悲憫的平靜。柳含章的心,
沉了下去。那冰冷的殺意幻覺,如同附骨之蛆,雖然短暫,
卻在他心頭烙下了一道深刻的陰影。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用那點微弱的刺痛,對抗著腦海中殘留的血腥幻象和那股莫名的、令人心悸的躁動。
玄玉似乎輕輕嘆息了一聲,那嘆息無聲,卻仿佛直接回蕩在柳含章的識海深處。它不再多言,
轉身,如同融入夜色的一縷墨煙,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門外的微熹晨光中。母親奇跡般的康復,
如同枯木逢春,給這個破敗的小院注入了久違的生氣。
柳含章心中的陰霾被這巨大的喜悅沖淡了許多。然而,平靜的日子并未持續多久。這一日,
柳含章正在院中劈柴,為母親熬制滋補的清粥。院門被粗魯地踹開,發出刺耳的呻吟。
本縣的趙縣官腆著肚子,在一群衙役的簇擁下,大搖大擺地闖了進來。
他那雙三角眼滴溜溜亂轉,毫不掩飾地在柳含章身上和簡陋的屋內掃視,
最終定格在柳含章母親身上。老太太正坐在門口的小凳上曬太陽,氣色紅潤,精神矍鑠,
與月前那副病入膏肓的模樣判若兩人。“喲!柳家小子,”趙縣官拖著長腔,
皮笑肉不笑地走近,“都說你娘前陣子病得快不行了?嘖嘖,這看著……可不像啊?
”他湊近一步,壓低了聲音,帶著一股令人作嘔的酒氣,
“本官可是聽說了些稀罕事……那晚上,巷子里的動靜不小啊?還有只……黑貓?
”柳含章的心猛地一沉,握著柴刀的手瞬間收緊,指節泛白。他強作鎮定,
垂下眼:“回稟大人,家母確是病重,幸得一位云游的鈴醫路過,施以奇藥,方才轉危為安。
至于黑貓……巷中野貓甚多,不知大人所指哪只?”“鈴醫?奇藥?”趙縣官嗤笑一聲,
三角眼里閃爍著貪婪的精光,“柳含章,別跟本官耍花腔!那根本不是什么鈴醫的藥!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