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將軍府里陣陣喜樂聲,像無數根燒紅的針,狠狠扎進我每一寸皮肉,每一寸骨頭里。
那喧騰的鑼鼓聲、嗩吶聲,帶著一種惡毒的穿透力,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連帶著心口也一陣陣發麻、發冷。我本該在喜堂之上,穿著那身精心縫制的嫁衣,
與袁沛鴻并肩而立,拜天地高堂,受滿堂賓客的艷羨和祝福。可此刻呢?
我蜷縮在將軍府最深處這間柴房的冰冷角落里。手腕和腳踝被粗糙的麻繩死死捆著,
繩子深深勒進皮肉,每一次微弱的掙扎都換來一陣火辣辣的痛楚,
甚至能感覺到皮膚被磨破的濕黏。柴房里彌漫著腐朽木料和灰塵的嗆人氣味,
濃得幾乎讓我窒息。幾縷微弱的光線,掙扎著從門縫和高處那扇蒙塵的小窗透進來,
映照出空氣中懸浮飛舞的塵埃顆粒,也映照出我此刻的狼狽與絕望。那震天的喜樂,一下下,
如同鈍刀,反復切割著我殘存的理智。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刻,也許是一個時辰,
那扇沉重的柴房門,終于“吱呀”一聲,被人從外面用力推開。門軸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
像是指甲刮過石板。驟然涌入的光線刺得我本能地瞇起眼。光影交錯中,
兩個人影并肩立在門口,那身鮮紅刺目的喜服,像兩團燃燒的火焰,灼痛了我的眼睛。
袁沛鴻,我的未婚夫婿,我滿心歡喜、傾注了所有少女情思的未來依靠。此刻,
他一只手臂正親昵地環在我表姐柳如煙的腰肢上。他臉上帶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得意神采,
目光落在我身上時,只有冰冷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嫌惡,
仿佛在看一件礙眼又骯臟的垃圾。他腰間象征身份的精鋼佩刀,
在門外的光線中反射出一點冰冷的光斑,恰巧落在我被捆住的手腕上,
那光芒和他的眼神一樣冷硬。而依偎在他懷里的柳如煙,我那嬌柔溫婉的表姐,
此刻穿著本該屬于我的、用金線密密繡著鸞鳳和鳴圖案的華麗嫁衣。她云鬢高挽,珠釵搖曳,
精心描繪過的臉上帶著一種楚楚可憐的哀愁。她的目光掃過我,帶著一絲居高臨下的憐憫,
嘴角卻極其細微地向上彎了一下,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表妹呀,”柳如煙開口了,
聲音又軟又糯,帶著一種刻意放大的委屈和嘆息,在這狹小骯臟的空間里顯得格外虛偽,
“你怎么……怎么被關在這里了呢?”她微微蹙起秀氣的眉毛,身體又往袁沛鴻懷里靠了靠,
姿態柔弱得如同風中細柳,“我知道你心里難受,可……可我和鴻哥哥是真心相愛的呀。
”她抬起眼,水汪汪地看著袁沛鴻,又轉向我,語氣里添了分哀求,
“今日我們……我們已經拜了堂,成了真正的夫妻了。表妹,你就看在多年姐妹的情分上,
成全了我們吧,好不好?求你了……”尾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哽咽。
袁沛鴻立刻配合地收緊了攬在她腰間的手臂,像是要給她支撐和力量。他清了清嗓子,
目光終于不再回避,直直地刺向我,那眼神里帶著一種奇異的“理直氣壯”,
好像他才是受了天大委屈的那個:“如煙說的沒錯。沈青梧,我與你之間,
不過是父母之命罷了,并無半分情意。我對如煙,才是一見傾心,情難自禁。
若非礙于與你那點婚約,我們何至于……”他頓了一下,似乎想找一個不那么難聽的詞,
但最終還是放棄了,“何至于出此下策?你莫要怨恨,要怨,就怨這造化弄人吧。
”造化弄人?好一個輕飄飄的“造化弄人”!一股滾燙的腥氣猛地沖上我的喉嚨,
又被我死死咽了下去。捆在身后的雙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捏得死白,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尖銳的疼痛卻遠不及心口那被撕裂、被踐踏的萬分之一。我死死咬住下唇,
嘗到一絲咸腥的鐵銹味,才勉強壓住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嘶吼。眼睛干澀得發痛,
沒有一滴淚,只有冰冷的恨意,如同冬夜凝固的寒冰,一層層覆蓋上我的心臟。我張了張嘴,
喉嚨里火燒火燎,聲音嘶啞得如同破舊風箱:“袁沛鴻,柳如煙……你們……”然而,
不等我發出任何像樣的控訴,門口陰影里閃出兩個膀大腰圓的仆婦。她們面無表情,
眼神冷漠,像兩尊毫無生氣的鐵塔,一左一右猛地架起我的胳膊,
粗暴地將我從冰冷的地上拖了起來。雙腿被捆著,根本無法站立,
我的身體像一個沉重的破麻袋,被她們毫不費力地拖離了地面,腳踝在粗糙的地面上摩擦。
“放開我!你們做什么?”我徒勞地掙扎,聲音因恐懼和憤怒而變了調。袁沛鴻摟著柳如煙,
冷眼旁觀。柳如煙甚至微微側過頭,將臉埋進袁沛鴻的胸膛,
仿佛不忍目睹這“殘忍”的一幕。那兩個仆婦力氣極大,對我的掙扎置若罔聞,
拖死狗一般將我拖出了柴房,拖過冰冷黑暗的回廊,拖向后門。將軍府那喧囂刺耳的喜樂聲,
漸漸被拋在身后,越來越遠,最終被無邊的黑夜吞噬。取而代之的,是呼嘯的夜風,
像無數怨鬼在耳邊哭嚎。后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一股帶著水腥氣的冷風猛地灌了進來。門外,
停著一輛沒有任何標記的青布小馬車。我被那兩個仆婦粗暴地塞了進去,
身體撞在堅硬的車廂壁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馬車立刻啟動,在寂靜的街道上疾馳,
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單調而急促的“噠噠”聲,如同催命的鼓點。車廂里一片漆黑,
濃得化不開。我的心跳如同擂鼓,瘋狂地撞擊著胸腔,每一次跳動都帶著瀕死的絕望。
我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冰冷的恐懼如同毒蛇,從腳底纏繞而上,死死勒緊我的喉嚨,
讓我幾乎無法呼吸。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猛地停下。車門被拉開,
依舊是那兩個面無表情的仆婦。她們一言不發,像拖拽一件沒有生命的貨物,
將我拖出了車廂。眼前,是黑沉沉的護城河水。寬闊的水面在稀薄的月光下泛著幽冷的微光,
深不見底,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散發著死亡特有的陰寒水汽。夜風吹過水面,
帶起一陣令人作嘔的腥味。“不——”我最后的尖叫只來得及發出半個音節。
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從我背后襲來!我的身體被狠狠向前推去,
失重感瞬間攫住了我所有感官。冰冷刺骨的河水,帶著令人窒息的惡臭,
瞬間從四面八方淹沒了我!水!無孔不入的水!冰冷得如同地獄的寒冰,
瞬間灌滿了我的口鼻,扼殺了我所有的呼吸。我本能地掙扎,
被捆住的手腳卻只能徒勞地在水中撲騰,每一次動作都像是在粘稠的泥沼中攪動,
耗費著僅存的力氣,卻只是讓身體更快地下沉。麻繩被水浸泡后,勒得更緊更深,
像是要嵌入骨頭。肺葉像要炸開,火燒火燎地痛。
意識在冰冷的窒息感和滅頂的絕望中迅速模糊、潰散。眼前是無邊的黑暗,冰冷,寂靜。
那些喧囂的喜樂,柳如煙虛偽的哀求,袁沛鴻冷酷的眼神,
還有父親溫和的笑臉……無數破碎的光影在急速下沉的黑暗中瘋狂閃爍,最終,
徹底沉入一片死寂的虛無。2一種奇異的輕盈感包裹了我。仿佛掙脫了沉重的肉身枷鎖,
意識像一縷沒有重量的煙,悠悠蕩蕩地從那冰冷黑暗的河底飄起,穿過了渾濁的河水,
浮上了水面,又隨風飄回了那依舊張燈結彩、喜氣未散的將軍府。府內,紅綢高掛,
燭火通明,空氣中還殘留著酒肉的香氣和鞭炮的硝煙味。仆人們正在收拾殘席,
臉上帶著疲憊和一絲事不關己的麻木。我像一個透明的幽靈,穿過忙碌的人群,
穿過熟悉的回廊,憑著一種本能的牽引,飄向了袁沛鴻和柳如煙的新房。那里,紅燭高燒,
暖帳低垂。柳如煙已經換下了繁復的嫁衣,只穿著一身水紅色的柔軟寢衣,坐在梳妝臺前,
任由丫鬟為她拆卸發髻上的珠釵。卸去了濃妝,她的臉在燭光下顯得格外柔美,
帶著一種初為新婦的慵懶和滿足。袁沛鴻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眼神帶著毫不掩飾的迷戀和占有,欣賞著鏡中的美人。“累壞了吧?
”袁沛鴻的聲音低沉而溫柔,是我從未聽過的語調。柳如煙側過頭,對他嫣然一笑,
眼波流轉間媚意橫生:“有鴻哥哥在身邊,再累也值得。”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
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憂慮,“只是……表妹她……就這樣處置了,我總覺得心里不安。
”袁沛鴻站起身,走到她身后,雙手輕輕按在她的肩上,
語氣帶著安撫和一絲不耐煩:“一個礙眼的絆腳石罷了,處理干凈了,我們才能高枕無憂。
莫要想她了,晦氣。”他俯身,在她光潔的頸側印下一個吻。柳如煙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
似是嬌羞,又似是因為別的什么。她抬起手,輕輕覆上袁沛鴻放在她肩頭的手背,
聲音輕得像嘆息:“嗯……只是母親那邊……”“放心,岳母大人深明大義,一切自有安排。
”袁沛鴻的語氣篤定無比。“岳母大人”?我的心魂猛地一顫,
一股徹骨的寒意比護城河的水還要冰冷,瞬間凍結了意識。柳如煙說的母親,
難道是我的母親嗎?“春宵一刻值千金,夫人!”重重帷帳落下,一夜纏綿。這三天,
我過的渾渾噩噩,突然一股強烈的、無法抗拒的牽引力,拉扯著我的意識,
飛速地離開了這間彌漫著虛假溫情的婚房,穿過重重院落,
飄向了尚書府——我那名義上的家。我“飄”進了母親的臥房。
房間里只點著一盞小小的燭燈,光線昏暗。母親沈夫人,她穿著一件家常的素色褙子,
背對著門口,站在窗前,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單薄僵硬。柳如煙也在,
她換了一身素凈的常服,坐在桌邊的繡墩上,微微垂著頭,手里絞著一方絲帕。
空氣凝滯得可怕,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燭火不安地跳動了幾下,
在墻壁上投下扭曲晃動的影子。“母親……”柳如煙終于打破了沉默,聲音怯怯的,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我……我今日心里總是不踏實。
表妹她……她真的……不會再回來了嗎?”她抬起頭,望向沈夫人的背影,
燭光在她眼中閃爍,分辨不清是恐懼還是別的什么。沈夫人的背影紋絲不動,過了許久,
才發出一聲極輕、極冷的哼笑。那笑聲里沒有一絲溫度,
只有一種塵埃落定的漠然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回來?”她緩緩轉過身,
燭光終于照亮了她的臉。那張平日里總是帶著端莊溫和、甚至是對柳如煙過度寵溺笑容的臉,
此刻卻像戴上了一層冰冷堅硬的面具。她的眼神銳利如刀,直直地刺向柳如煙,
里面翻涌著復雜的情緒——有厭惡,有審視,還有一絲……終于解脫了的快意?不,
那更像是長年累月積壓下來的、無法消弭的怨毒。“一個賤婢生的孽種,也配做你表妹?
”沈夫人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像淬了冰的針,每一個字都帶著蝕骨的寒意和鄙夷,“如煙,
我的兒,你才是母親身上掉下來的肉!”柳如煙身體劇烈地一震,猛地抬起頭,
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母親?您……您在說什么?”沈夫人一步步走近她,
步伐沉重而緩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過往的尸骸上。
昏黃的燭光在她臉上投下深深的、跳動的陰影,讓她此刻的神情顯得格外猙獰可怖。
“事到如今,也該讓你知道了。”沈夫人的聲音像是從冰窖深處傳來,
帶著一種揭破瘡疤的殘忍快意,“當年,我與你親生父親兩情相悅,情投意合。是他!
是他背信棄義,另攀高枝,娶了高門貴女!那時我已有孕在身,走投無路。等我生下你以后!
”她猛地吸了一口氣,胸口劇烈起伏,眼中燃燒著熊熊的恨火,
“是你外祖母……為了保全沈家的名聲,也為了給我一條生路,才設下計策,
讓你那所謂的‘姨父’,一個當時還只是個窮酸秀才的蠢貨,醉酒后誤入我的房間!
逼得他不得不娶了我!”每一個字都像一道驚雷,狠狠劈在我無形的意識上!
震得我魂體都幾乎要渙散!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怪不得柳如煙被接回尚書府后,
母親待她視若珍寶,所有的好東西流水般送進她的院子,連我這個親生女兒多看兩眼都不行!
怪不得母親看我的眼神總是那么復雜,帶著審視,帶著疏離,甚至……帶著無法掩飾的厭惡!
怪不得她對我的一切都漠不關心,我的喜好,我的委屈,在她眼中都輕如鴻毛!
原來我根本不是她期盼的孩子!我只是一個她恥辱過往的活生生證明!
一個礙眼的、占據了本該屬于她親生女兒位置的絆腳石!
柳如煙才是她和她心上人茍合生下的骨血!而我沈青梧,
不過是她為了遮羞、為了保全自身而不得不生下的、帶著她屈辱印記的“孽種”!
這次的替嫁……沉河……從頭到尾,都是她們母女和袁沛鴻精心策劃好的!
為了徹底除掉我這個礙眼的“孽種”,讓柳如煙名正言順地占據本該屬于我的一切!身份,
地位,還有那個冷酷無情的男人!無邊的恨意如同地獄的烈火,瞬間席卷了我的意識,
幾乎要將這虛無的魂體都焚燒殆盡!
我“看”著眼前這對“母女”——一個是我叫了十幾年母親的人,
一個是與我一同長大、口口聲聲叫我“表妹”的人——只覺得她們的面容在燭光下扭曲變形,
如同最猙獰的惡鬼!就在我魂體因滔天恨意而劇烈震蕩,
幾乎要失控地撲向那兩張可憎面孔時,一股更強大、更陰冷的氣息驟然降臨,
如同無形的巨手,狠狠扼住了我意識的流動。黑暗,純粹的、沒有一絲光亮的黑暗,
再次吞噬了一切。3再次“感知”到外界時,
是一種冰冷潮濕的觸感和無數紛雜驚駭的議論聲。我的意識如同浮萍,被水流推搡著。
冰冷的河水包裹著,無數細小的、令人作嘔的浮游生物擦過我的“身體”。
我“浮”在渾濁的護城河面上,隨著緩慢的水流微微起伏。岸邊,
早已圍滿了驚恐交加的人群。他們指著水中的浮尸,議論紛紛,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和恐懼。
“天啊!那不是沈尚書家的千金嗎?”“沈青梧小姐?怎么會……怎么會淹死在這里?
”“造孽啊!聽說前幾日才……才嫁進將軍府啊!這……”“快!快去稟告沈尚書!
”我的尸體,在冰冷的河水里浸泡了幾天,已經腫脹發白,面目全非。
曾經烏黑的長發如同水草般散開,纏繞著脖頸和臉頰。
身上那件被拖拽時早已破爛不堪的素色里衣,濕漉漉地貼在腫脹的軀體上。
手腕腳踝處被粗糙麻繩捆綁留下的深紫色勒痕,在慘白的皮膚上顯得格外刺目猙獰。
像一件被隨意丟棄、徹底損毀的玩偶,毫無尊嚴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承受著無數道或驚懼、或憐憫、或探究的目光。
卻無人敢把我打撈起……明明母親已經收到消息也不曾派人來看看。又過了幾日,
一陣急促雜亂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讓開!都讓開!
”焦急的、帶著破音的嘶吼穿透了人群的嘈雜。人群像被利刃劈開的潮水,
慌亂地向兩邊分開。一匹棗紅色的駿馬嘶鳴著沖到了岸邊,馬上的身影猛地勒住韁繩。
馬匹前蹄高高揚起,又重重踏落,濺起渾濁的水花和泥點。是父親!他顯然是日夜兼程,
風塵仆仆。官袍的下擺沾滿了泥濘,發髻也有些散亂,幾縷花白的頭發被汗水黏在額角。
那張平日里總是溫和儒雅、帶著書卷氣的臉,此刻卻慘白如金紙,嘴唇哆嗦著,
沒有一絲血色。那雙總是含著溫和笑意的眼睛,此刻瞪得極大,眼白上布滿了駭人的血絲,
死死地、不敢置信地盯住河面上那具漂浮的、腫脹的、穿著他女兒衣衫的尸體!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我再一次被那股無法抗拒的牽引力,
拉扯著我的意識回到了我的身體附近……父親的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
像是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他張著嘴,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舊風箱般的抽氣聲,
卻一個字也喊不出來。他的目光死死盯在尸體手腕腳踝那幾道深紫色的、刺目的勒痕上,
瞳孔驟然縮緊,仿佛被那痕跡燙傷了靈魂!
“青……青……”他終于從胸腔深處擠壓出兩個破碎的音節,帶著瀕死的絕望。下一刻,
一股刺目的、滾燙的鮮血猛地從他口中狂噴而出!那猩紅的液體,如同最慘烈的控訴,
濺落在他沾滿泥點的官袍前襟上,也濺落在岸邊冰冷的石板上,開出朵朵觸目驚心的血花!
“大人!”“尚書大人!”周圍的驚呼聲炸開。父親的身體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
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在冰冷的泥地上,濺起一片泥濘。他雙目圓睜,
空洞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那噴出的鮮血,順著他的嘴角、下頜蜿蜒流下,
染紅了身下的泥土。“爹——!”我無形的意識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嘯!
那巨大的悲痛和憤怒如同海嘯般瞬間將我吞沒!我想撲過去,想抱住他,想喚醒他,
可我只是一個無能為力的、透明的幽魂!我只能眼睜睜看著,
看著這世間唯一真心疼愛我的、給了我溫暖和庇護的人,在我眼前倒下!人群徹底亂了套。
哭喊聲,驚呼聲,奔跑聲,馬蹄聲……匯成一片絕望的喧囂。
我的意識被巨大的悲痛沖擊得支離破碎,只能本能地、死死地“盯”著父親倒下的地方。
混亂中,我看到幾個尚書府的家仆驚慌失措地擠開人群,
手忙腳亂地將昏迷不醒、滿襟是血的父親抬上了一輛臨時找來的板車,
匆匆忙忙地推著離開了這噩夢般的河岸。我如同一縷被狂風撕扯的游魂,
緊緊跟隨著那輛載著父親、不斷顛簸的板車,回到了尚書府。府內早已亂成一團。
仆人們臉色煞白,腳步匆匆,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恐慌。
父親被小心翼翼地抬進了他居住的主院正房。府里的大夫提著藥箱,腳步踉蹌地沖了進去。
我的意識飄進那間熟悉的臥房。房間里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和苦澀的藥味。父親雙目緊閉,
臉色灰敗,毫無生氣地躺在床榻上,只有胸口極其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
大夫正神色凝重地為他施針,額頭上全是冷汗。就在這時,臥房的門被輕輕推開。
沈夫人走了進來。她換上了一身素凈的、近乎縞素的衣裙,
臉上帶著一種恰到好處的、混合著悲痛、擔憂和疲憊的神情。她的眼圈微紅,
手里端著一碗熱氣騰騰、散發著濃烈藥味的湯藥。“大夫,老爺他……”她走到床邊,
聲音哽咽,帶著濃濃的鼻音,聽起來情真意切。大夫擦了擦汗,
沉重地搖搖頭:“大人急怒攻心,氣血逆亂,傷了心脈,情況……十分兇險。
這藥……姑且先灌下去試試,穩住心脈,再作打算吧。”沈夫人聞言,身體微微晃了一下,
像是承受不住打擊,眼淚瞬間就涌了出來。她顫抖著手,
將藥碗遞給一旁侍立的貼身嬤嬤:“快,快喂老爺喝藥……”嬤嬤連忙上前,
小心翼翼地用湯匙撬開父親緊閉的牙關,將漆黑的藥汁一點點喂進去。
藥汁順著父親的嘴角流下一些,嬤嬤又連忙用帕子擦去。沈夫人站在床邊,垂著眼,
用手帕按著眼角,肩膀微微聳動,似乎在無聲地哭泣。她的悲傷看起來如此真實,
如此令人心碎。然而,就在這悲傷的帷幕之下,
我的意識卻捕捉到了她眼神深處一閃而過的、冰冷刺骨的決絕!那不是悲痛,
那是……一種迫不及待的終結!我“看”著她。看著她那微微顫抖的手指,
看著她在用手帕拭淚的間隙,目光飛快地掃過父親灰敗的臉,那眼神里沒有一絲溫度,
只有徹底的冷漠和一種即將解脫的輕松。
毒蛇般鉆入我的意識:父親這突如其來的“急怒攻心”、“傷及心脈”……真的只是巧合嗎?
真的只是……因為我嗎?一股比護城河水更刺骨的寒意,瞬間凍結了我殘存的意識。不!
這絕不是結束!4眼前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濃重得化不開,
帶著沉河時那刺骨的冰冷和令人窒息的絕望。然而,在這片死寂的黑暗深處,
一股灼熱的、足以焚毀一切的恨意如同地心熔巖般瘋狂奔涌!
那恨意里裹挾著護城河的腥臭、柳如煙虛偽的淚眼、袁沛鴻冷酷的推諉、母親刻毒的言語,
最后定格在父親口中噴涌而出的刺目鮮血和他轟然倒下的身影!“爹——!
”一聲無聲的尖嘯撕裂了意識的混沌!“呼——”我猛地睜開眼,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仿佛剛從溺斃的深淵中掙扎出來。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每一次收縮都帶來撕裂般的痛楚,
牽扯著四肢百骸殘留的、被河水浸泡的冰冷和窒息感。眼前不再是渾濁冰冷的河水,
也不是將軍府柴房的腐朽霉味。熟悉的、帶著淡淡墨香和檀木氣息的空氣涌入鼻腔。
頭頂是茜素紅繡著纏枝蓮紋的帳幔頂子,月光透過糊著霞影紗的雕花窗欞,
在光滑的紫檀木地板上投下朦朧而靜謐的光斑。這是我的閨房。尚書府,落梧軒。我回來了?
我真的……回來了?身體僵硬得像一塊石頭,只有眼珠能艱難地轉動。
目光掃過房間:墻角立著的黃花梨多寶格上,
擺著父親送我的生辰禮物——一只憨態可掬的玉雕小兔;靠窗的書案上,
鎮紙壓著臨了一半的《靈飛經》,墨跡猶新;梳妝臺上,
菱花銅鏡在月光下泛著幽微的光……一切如昨。一個激靈貫穿全身!我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
動作劇烈得帶起一陣眩暈。顧不得許多,我跌跌撞撞地撲向書案,
顫抖的手一把抓起桌上那份還帶著墨香的黃麻紙公文副本。
目光死死釘在那日期上——天啟十七年,三月初九!那行字如同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我的視網膜上!是父親奉旨離京、前往西山籌備帝王祭天大典的前一天!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破膛而出!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滅頂仇恨的冰冷交織在一起,
形成一股奇異而強大的力量,瞬間沖散了重生帶來的眩暈和虛弱。“爹!”我失聲喊了出來,
聲音干澀嘶啞,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和恐懼。赤著腳,顧不得踩在冰涼的地板上,
我像一陣失控的風,猛地沖向房門。“哐當!”房門被我用力拉開。
守在門外值夜的貼身丫鬟春桃被我嚇了一跳,手里的燈籠差點脫手:“小姐?您怎么了?
可是魘著了?”她看清我慘白如鬼的臉色和赤著的雙腳,更是驚得聲音都變了調,“小姐!
您快回去!地上涼!仔細凍著!”“我爹呢?”我一把抓住春桃的胳膊,手指冰涼,
力道大得讓她痛呼出聲,“他在哪兒?現在什么時辰了?
”春桃被我眼中的瘋狂和急切嚇住了,
答:“老、老爺……老爺還在前院書房……剛、剛過亥時三刻……小姐您……”不等她說完,
我已推開她,赤著腳,瘋了般沖進了回廊。冰冷的石板透過腳心直刺骨髓,
卻遠不及我心頭的寒意半分。夜風呼嘯著灌入單薄的寢衣,吹得我渾身發抖,
可我卻感覺不到冷,只有一種瀕臨懸崖、與時間賽跑的極致緊迫感在瘋狂地灼燒著我的神經。
父親!父親還在!一切都還來得及!我不能重蹈覆轍!絕不能!“青梧?
”熟悉的聲音帶著一絲驚詫和擔憂在前方響起。回廊的拐角處,一盞燈籠的光暈里,
父親沈修文的身影出現在那里。他顯然是聽到動靜從書房出來的,
身上還穿著半舊的青色直裰,外面隨意披了件墨色氅衣。他手中提著一盞琉璃風燈,
昏黃溫暖的光線映照著他清癯儒雅的臉龐,此刻眉頭微蹙,正關切地看著我。
“怎么赤著腳就跑出來了?”他快步上前,語氣里是毫不掩飾的心疼,
立刻解下自己身上的氅衣,不由分說地裹在我瑟瑟發抖的身上。
那氅衣上還帶著他溫暖的體溫和淡淡的墨香,瞬間驅散了我身上的冰冷。
“爹……”看著這張活生生的、帶著擔憂的臉,聽著這熟悉的聲音,
血倒下的畫面、還有那徹底沉入黑暗的絕望……無數前世的碎片如同海嘯般沖擊著我的意識。
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巨大的悲慟堵得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有滾燙的淚水,
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瞬間模糊了視線。身體再也支撐不住,腿一軟,直直地向前栽倒。
“青梧!”父親驚呼一聲,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了我,將我緊緊摟在懷里。
他的懷抱溫暖而堅實,帶著令人心安的氣息。“怎么了?告訴爹,是不是做噩夢了?
”他輕輕拍著我的背,聲音低沉而溫柔,充滿了安撫的力量,“不怕不怕,爹在呢。
多大的人了,還哭鼻子……”他像哄幼童般,笨拙地用袖角擦拭我臉上洶涌的淚水。
“爹……爹……”我緊緊攥著他胸前的衣襟,如同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將臉深深埋在他懷里,泣不成聲,只能一遍遍無助地喚著他。
前世那刻骨的絕望和今生這真實的溫暖,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幾乎要將我的靈魂撕裂。
那冰冷的河水似乎還在我的口鼻里灌涌,而父親身上溫暖的墨香,是此刻唯一的救贖。
“好了好了,爹在這兒呢,哪兒也不去。”父親抱著我,任由我的淚水浸濕他的前襟,
只是更緊地擁著我,下巴輕輕抵著我的發頂,溫熱的呼吸拂過我的額發,“傻丫頭,
是不是魘著了?夢都是假的,醒了就沒事了。”他輕嘆一聲,
“明日爹是要去西山籌備祭天大典,但不過月余就回來了。你在家好好的,莫要胡思亂想。
等爹回來,給你帶西山最好的楓糖糕,好不好?”楓糖糕……前世,
他回來看到的是河面上那具漂浮的、腫脹的、穿著他女兒衣衫的尸體。這溫柔的話語,
此刻聽在我耳中,卻如同鋼針扎心。我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他,
聲音因極致的恐懼和急切而嘶啞變形:“爹!您……您明日能不能不去?
或者……或者帶女兒一起去!求您了!”父親微微一怔,顯然沒料到我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他看著我布滿淚痕、寫滿驚惶的臉,眼神里充滿了困惑和更深的心疼,
但更多的是身為臣子的無奈。他抬手,用指腹極其輕柔地抹去我臉上的淚痕,
溫聲道:“青梧,莫要說傻話。祭天大典乃國之重典,陛下欽點,爹奉旨督辦,豈能兒戲?
帶你同去更是不合規制。”他頓了頓,似乎想緩和氣氛,勉強笑了笑,“爹知道你舍不得,
爹也舍不得你。放心,爹會盡快處理好差事,盡早回來看我的青梧丫頭。
”他的笑容溫和依舊,眼神里帶著安撫,卻也透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堅定。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