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做完壞事，一般覺得沒意外的時候，那么意外可能就要來了。
---描金嵌玉的甜白釉蓋盅脫手飛出，在空中劃出漂亮的弧線。預想的碎裂聲未至。
它被人穩穩抄住，一滴未灑。額頭撞上冰涼堅硬的衣料，金線蟒紋硌著皮膚。四周死寂。
蟬鳴、斥罵、鍋鏟聲，瞬間抽空。云岫僵硬抬頭，撞進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猩紅飛魚服，
肩頭蟒紋猙獰舞爪——錦衣衛指揮使，陸沉。詔獄活閻王，他的名字，能讓小兒夜啼立止。
心跳砰砰響，臉也燒的慌。詔獄的刑具在腦中瘋狂輪轉。身體內血液沸騰著，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不是懼怕，而是激動，興奮。眼淚洶涌，砸在他華貴冰冷的前襟，
洇開深痕。連忙后腿，好讓自己緋紅的俏臉顯露出來。做足了小宮女的驚懼，羞怯。
一方素白棉帕遞到眼前，帶著極淡皂角香。“哭什么？”聲音淬冰，字字寒骨，
“本官還能吃了你？”指尖冰涼，不容抗拒地捏住她小巧下巴，迫她抬起狼狽的臉。
淚痕交錯，嬌嫩脆弱，像極了風雨肆虐后的拒霜花。“名字？”他問，目光鎖著她。
“…云岫。”她垂眼，濃睫掩住深處一閃而過的冰冷寒芒。青蔥一樣嫩的年紀，
嬌弱最不易讓人設防。入這深宮，只為阿姐。她的阿姐，入宮才五年。只二十歲的年紀。
卻因為伺候貴妃，一根“意外”滑落的赤金簪。狠狠的扎在喉嚨上，
還被活生生的被挖眼剝皮，剁手扔出了亂葬崗。姐姐曾來信說過，貴妃有孕了。
想要她替自己承寵。但她不愿意，她想出宮，她的家還在，她想回家。姐姐說貴妃是好人。
人長的漂亮，脾氣也好，她很喜歡。被拒絕了不但沒有生氣，還答應了等下一批就放她走。
給她吃名貴的糕點，還賞了她首飾金簪。姐姐說她要攢著，回來好給我買好多好多糖豆。
姐姐說了很多，她說貴妃長的漂亮，脾氣也好，她很喜歡。可也沒想到，
她的出宮是以這樣的形式。可她卻連姐姐的尸體都找不到。她姐姐那么疼她，
總是要為她做點什么才好。小宮女被嚇壞了，眼里帶著些驚惶。陸沉松開手，
將沾濕淚痕的帕子隨意塞進她汗濕冰涼、抖個不停的小手里。“查查，誰潑的水。
”他淡淡吩咐身后親隨，目光掠過旁邊面無人色的李嬤嬤，如看塵埃。放下那盅血燕窩，
猩紅袍角掠過燥熱空氣，走了。那方帕子被云岫攥得死緊，幾乎嵌進掌心。
皂角淡香混著淚的咸澀。她走路貼墻根，恨不能隱形。僻靜宮墻下，陰影濃重。
飛魚服的刺目猩紅，常出現在御膳宮附近。云岫端著粗面點心食盒，低頭疾走，
默念“看不見我”。“站住。”冰碴似的兩個字砸在寂靜里。她渾身僵住，腳底生根。
食盒險些脫手。慢動作般轉身。陸沉立在幾步外陰影最深處。深青常服，減了猩紅刺目，
迫人寒意卻更甚。吝嗇陽光在他冷硬側臉投下微光，更襯得他面如寒冰。
“大…大人…”喉嚨發緊，聲音細若游絲。他踱步近前，靴底敲擊青石。
篤、篤、篤…敲在她繃緊的神經上。高大身影完全籠罩她。目光沉沉，落在簡陋食盒上。
“今日糕點？”聲音平直，無波無瀾，“甜么？”云岫懵了。甜？給沒牙老太監的粗食？
“回…回大人，”慌亂地抬頭看一眼，連忙低下頭盯著木盒。
“奴…奴婢不知…給陳公公的粗食…想來…不甜…”頭頂一聲極輕氣音。她嚇得一哆嗦。
“嗯。”他淡淡應了一下，擦肩而過，帶起陰冷的風。留她一人杵在陰影里，對著食盒，
手腳冰涼。閻王的心思，真的好難猜啊。“偶遇”變本加厲。她提沉重泔水桶去后巷。
“今日又是你倒泔水？”她剛在臭氣中直起酸痛的腰。冰涼聲音自身后響起。
她去柴院抱木柴。他堵在柴院門口，目光掃過她懷里的木柴。月夜，她縮在灶膛口值班打盹。
“你夜里當值？還敢打盹？”高大陰影無聲籠罩。每一次，她都魂飛魄散，戰戰兢兢。
“對…是奴婢…”“是的…又是奴婢…”“是我…那咋了…”然后看他面無表情“嗯”一聲，
或沉默離去。恐懼里滲入麻木荒誕。只要不問“怎么死”，尚能茍活。脆弱的平靜，
在貴妃生辰前夜，被碾得粉碎。一碟進獻的桃花酥，毒死了貴妃心愛的金絲雀！
貴妃驚懼震怒，玉護甲險些拍斷。又一陣風似的撲在皇上懷里。宮內徹查！李嬤嬤哭天搶地，
指天發誓，猛地指向云岫：“是她！這記仇的小賤蹄子！定是報復老身平日管教！
”眼神淬毒。云岫如墜冰窟。桃花酥經她手揀出擺盤！百死莫辯！“皇上，
此事定有幕后主使，定是有人嫉妒我喜誕皇兒。”“貴妃說得對，此事乃謀害皇嗣。
”“傳錦衣衛指揮室徹查此事。”“拉下去。”兇神惡煞的太監沖上，鐵鉗般反扭她胳膊，
骨頭捏的咯咯響。如拖死狗般拽走。帶著血腥氣的風匆匆而來，目光掃過她被拖拽的狼狽，
深潭眼底，無波無瀾。心，沉入冰窟。棋子，還是棄子？喉嚨被無形鐵手扼緊，發不出聲。
淚眼模糊一片，他被拖進更深的陰影。詔獄。鐵門轟然關閉，隔絕生息。
霉爛、鐵銹、排泄物、恐懼發酵的濁臭，灌入鼻腔。胃里翻江倒海，凝固的陰冷如毒蛇纏繞，
她被狠狠推進狹小石牢。潮濕發黑的稻草散發惡臭。鐵門哐當關閉，巨響震耳。
黑暗與陰冷吞噬一切。云岫蜷縮在濕冷墻角，抱緊膝蓋，牙齒咯咯作響。非因冷，是恐懼，
隔壁牢房，斷續壓抑的呻吟，如鈍刀刮骨。陸沉的臉在濃黑中反復浮現。“相信你的能力，
可別讓人失望啊。”這詔獄，不死也要脫層皮。鐵門洞開，刑具寒光…恐懼扼喉，
連嗚咽也無。時間在絕望中拉長。每一息都像一生，死寂。遠處，瘆人的聲音——水滴？
偶爾的嗚咽，刑罰還是鐵器敲石？每天都有人被拖出去，再血淋淋的拖回來，
也有沒能回來的。深處傳來各種各樣的慘叫。鐵門傳來鎖鏈打開的聲音，這一天總算來了。
讓她說什么呢？她只是一個御膳房的小宮女，什么也不知道啊。連著三天的酷刑，
她只是傷皮肉就痛的慘叫痛哭，她姐姐當初是不是比她還痛。18層地獄也不過如此了，
意識被黑暗撕扯，即將渙散時——通道盡頭，驟起沉重腳步聲！快！重！如鐵錘砸地！
整個牢道震動！墻壁簌簌落灰！轟——！！！天崩地裂的巨響在牢門外炸開！
生滿鐵銹的厚重牢門，被狂暴力量踹得飛脫鉸鏈！呼嘯著砸向石壁！
金屬的厚重聲音哐當落地！塵土漫天！搖曳火把的刺眼光線混著濃重血腥氣、嗆人塵土，
猛地涌入！刺激得她淚流滿面，睜不開眼。高大身影逆著昏黃不祥的光，堵在破碎的牢門口。
猩紅飛魚服，邊緣浸染暗紅。駭人的戾氣帶著濃重的血腥氣撲面而來。陸沉。他堵在門口，
淬毒寒刃般的黑眸，瞬間釘在角落蜷縮顫抖的云岫身上。
觸及她沾滿血跡單薄破爛的衣衫、凌亂發髻、毫無血色的小臉。
眼底的平靜無波翻起驚濤駭浪！無視跪倒在地的獄卒。目光如淬毒利箭，
裹挾撕裂一切的煞氣，直射通道陰影里一個發抖欲縮的身影——處置她的太監頭目。
“誰——”“——給你的膽子動她？！”聲音不高，沙啞壓抑，卻似寒冰炸裂！
“你們都是死人嗎？這詔獄竟讓外人執法，你們聽的是誰的令，辦的是誰的事？
豈容他人壓在你們頭上作威作福！”太監頭目血色盡褪，臉如死灰，眼白一翻，
軟泥般癱倒——暈過去了！陸沉一步跨入牢房。濃烈的血腥氣、冷冽皂角味瞬間包裹云岫。
她嚇傻，僵硬仰頭，淚眼朦朧呆看他。陸沉的動作毫無停頓，近乎粗暴急切。
大手猛扯肩頭系帶！刷拉！猩紅外袍被扯下！帶著體溫、沉甸甸、沾染血腥的華貴布料，
劈頭蓋臉裹緊她！如裹易碎琉璃。袍子沉暖，隔絕刺骨陰寒。濃烈的他的氣息——將她籠罩。
裹得嚴實，只露一雙驚惶大眼。身體驟然騰空！被打橫抱起！
失重感讓她死死攥緊他胸前冰涼絲綢，底下是堅實滾燙。“她，賭贏了！”陸沉抱著她，
如護稀世珍寶，如護微弱火苗。大步流星踏出惡臭石牢。無視癱軟獄卒。
穿過幽暗漫長、充斥痛苦呻吟鐵鏈拖拽聲的牢道。靴子踢開一道道沉重鐵門。踏入一間凈室。
燈暖。藥香。墨香。沙漠綠洲般的暖意。他輕放她于鋪著干凈粗布的木榻。動作比牢中輕柔，
依舊強勢。裹身的飛魚服滑落腰間。
單薄的宮女露出雪白脖頸下刺目的青紫淤痕和一道道血跡，
滲出的血浸濕身上爛布條一樣的宮女服，破皮的地方火辣辣地疼。陸沉蹲身。
視線沉沉落在她身上。“你沒事了，對不起。我來晚了”沙啞的聲音落下。昏黃燈火跳躍，
在陸沉的臉上投下光影。云岫看著眼前的人眼下的青黑和胡茬，整個人掩飾不住的疲憊。
緊鎖眉頭下，冰封眼底翻涌復雜——未消的怒火，刺骨殺意，
底層竟隱著灼熱的…疼惜和愧疚？虛弱的笑了笑，仰望著他。“你沒有對不起我，陸沉，
你救了我，是我要謝謝你。”“我叫人幫你清洗，幫你上藥。”“你...你別走，
我...我害怕。”云岫眼神閃躲，低著頭聲若蚊蠅出聲。
陸沉僵著身子讓人準備了水和紗布。用剪刀剪下衣服...——換了干凈衣服。
他從懷中摸出小小扁平的青玉藥盒。玉質溫潤。開蓋，清苦帶涼的藥香彌漫，驅散牢獄濁臭。
修長指尖，小心翼翼剜出藥膏。動作專注小心，近乎虔誠。微涼帶薄繭的指尖，
猝然觸到她最痛處。“嘶——”云岫倒抽冷氣，劇痛令她猛地瑟縮。他抬眼，
深潭般的眸瞬間鎖住她。那復雜眼神讓她心頭一悸，忘了躲閃。指尖力道放得更輕，
如羽拂過，酥酥麻麻。沁涼藥膏，在背上極緩地打著圈揉開。奇異的溫熱絲絲滲入，
驅散著刺痛。背上專注灼熱的目光，指尖傳遞的滾燙溫度，比藥膏更讓她心慌意亂。
臉上發燙，耳根發熱。“笨。”他忽然開口，聲音沙啞，帶著咬牙切齒的意味。
“被人構陷至此，不知喊冤？”當然知道！但也篤定了與自己無關。只是要遭罪而已。
但卻不能這樣表現出來。連日緊繃的委屈、恐懼、后怕，如開閘洪水，轟然決堤！
“嗚……”壓抑嗚咽沖破喉嚨。滾燙的淚大顆滾落，砸在他手背上，掉在粗布榻面暈開。
她肩膀聳動抽噎，帶著濃重鼻音，脫口而出：“可我相信你，你是錦衣衛指揮使，
你那么厲害，一定能還我公道的…嗚…只是你那天看我的眼神太嚇人了。”話出口，
驚恐瞬間壓過委屈！完了！頂撞活閻王！在詔獄！在他剛救她之后！她猛地閉嘴，
驚恐淚眼望他，充滿絕望懊悔。淚更兇，身體拼命后縮，欲嵌進墻里。涂藥的手，猛地頓住！
指尖停在傷口邊緣，微顫。昏黃燭光里，他那萬年冰封、石刻般的俊臉，出現瞬間空白錯愕。
緊抿的、冷硬唇線，極其僵硬地、不自然地向上扯動。弧度漸大，漸清晰。他…氣笑了！
非陰冷笑意。那短暫笑容沖淡眉間霜雪戾氣，露出一絲近乎無奈、又好氣又好笑的真實情緒。
深潭眼底，冰層徹底消融，映著溫暖燭火，亮得驚人。情緒翻騰復雜，讓她心慌意亂。
“呵…”低沉短促的笑音，帶著奇異震動，自他喉間滾出。在寂靜斗室格外清晰。下一秒，
捏藥膏的手指松開。那只骨節分明、帶薄繭藥香的手，轉而捏住她小巧的、掛淚珠的下巴。
力道不重，卻強勢不容抗拒，帶著奇異親昵。迫她抬起淚痕狼藉、蒼白脆弱卻生動的臉，
正正撞進他那雙此刻亮得驚人、似燃幽焰的深眸。燭火在他黑瞳里跳躍燃燒，
映出她驚恐倒影。他俯身壓近。高大身影完全籠罩榻上嬌小的她。
強烈的氣息——藥草清苦、冷冽皂角、淡淡血腥——鋪天蓋地。云岫大腦空白，
感官只剩他驟然逼近的、線條冷硬卻好看的唇。“詔獄都不怕，怕我？嗯？
”低沉沙啞尾音落，帶著宣告與危險滾燙的意味，湮沒在驟然貼近的、溫軟霸道的觸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