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刺耳的、帶著嶄新橡膠底特有味道的摩擦聲,尖銳地穿透了薄薄的廚房門板,
像根冰冷的針,狠狠扎進林默的耳膜。他握著手機的手指猛地一緊,指關節瞬間失了血色。
客廳里,林耀的聲音亢奮得近乎變調:“爸!媽!快看!限量版!全球就一千雙!帥不帥?
我們隊里就我有!穿上它,下周比賽絕對炸翻全場!”每一個字都裹著炫耀的蜜糖,
黏膩地糊滿了小小的客廳。林默僵硬地轉過身,視線透過門縫。弟弟林耀正得意地單腳站立,
另一只腳夸張地在光潔的地板上前后摩擦著嶄新的球鞋鞋底,
發出“吱嘎——吱嘎——”的噪音。那雙鞋通體是某種刺眼的熒光綠,鞋帶是亮橙,
鞋舌上巨大的金色Logo簡直要灼傷人眼,
散發著嶄新出廠特有的、混合著塑膠和化學香精的濃烈氣味,
霸道地壓過了廚房里飄著的最后一點飯菜香。母親陳桂芳半彎著腰,湊得極近,
眼睛笑得瞇成了縫,小心翼翼地伸手,仿佛那鞋面是什么稀世珍寶的釉面,輕輕撫摸著,
嘴里嘖嘖有聲:“哎喲,我兒子眼光就是好!這鞋真精神!瞧瞧這顏色,多正!
穿著打球肯定舒服!”她的聲音里灌滿了毫不掩飾的寵溺。父親林建國站在一旁,雙手叉腰,
臉上是那種混雜著驕傲與縱容的笑意,目光牢牢鎖在小兒子身上,
仿佛林耀此刻不是在炫耀球鞋,而是在展示什么了不得的勛章。“那是!
也不看看是誰的兒子!這錢花得值!”他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肯定,末了,
還習慣性地補充一句,“老大,你說是吧?你弟這眼光,嘖嘖!”林默感覺胃里猛地一沉,
像被塞進了一塊浸透了冰水的沉重鉛塊。他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像堵了一團滾燙的棉花,
發不出任何聲音。視線艱難地從那雙刺目的球鞋上移開,落回到自己緊握的手機屏幕上。
屏幕上,大學繳費系統的通知頁面像一個冷酷的審判官,
鮮紅刺眼的警示框死死釘在那里:“學費繳納狀態:未完成!
截止日期:9月10日(逾期將影響學籍注冊)。”那行猩紅的字像燒紅的烙鐵,
燙得他眼球生疼。日期是昨天,9月11日。一股冰冷的麻木感順著脊椎急速爬升。昨天,
昨天他幾乎打爆了家里的電話。母親的回復永遠是那套滾瓜爛熟的推諉:“默默啊,再等等,
你爸這個月廠里效益不太好,獎金還沒發下來呢,一有錢媽立刻給你轉過去!
你先跟輔導員好好說說,求求情……”昨天下午,最后一次通話,
他甚至聽到了電話那頭隱約傳來林耀吵著要去吃新開那家日料的聲音,
以及父親爽快的應答:“行!兒子想吃就去!爸請客!”而現在,
那雙價值不菲、全球限量的球鞋,那雙他打一年工也未必能攢夠錢的球鞋,
就穿在林耀的腳上,在地板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那聲音像一把鈍鋸,
反復拉扯著他早已繃緊到極限的神經。“爸,媽,”林默的聲音干澀得厲害,
像砂紙摩擦著生銹的鐵皮,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重量,“學費……昨天就截止了。
”他推開廚房門,走了出來,目光沒有看那雙鞋,也沒有看弟弟得意洋洋的臉,
只是直直地看向父母。客廳里的歡聲笑語戛然而止,如同被一把無形的快刀斬斷。
林耀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
隨即轉化成一種毫不掩飾的、混合著被打斷興致的煩躁和理所當然的鄙夷。他撇撇嘴,
小聲嘀咕了一句:“又來了,煩不煩。” 那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讓每個人都聽見。
母親陳桂芳臉上的笑容僵了僵,很快又堆砌起來,帶著一種熟練的、企圖大事化小的敷衍,
幾步走到林默身邊,伸手想拉他的胳膊:“哎呀,默默,媽知道!這不正跟你爸說這事呢嘛!
你看你弟這鞋……”她下意識地瞟了一眼林耀腳上的熒光綠,“……是貴了點,
但他不是要打比賽嘛!關系到他們校隊榮譽的!機會難得!你那個學費……”“媽,
”林默猛地甩開了母親伸過來的手,動作突兀得讓陳桂芳踉蹌了一下。他的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尖銳和絕望,“那是學費!我的學費!我昨天打了幾十個電話!
你們說沒錢!現在這雙鞋的錢哪來的?!”他指著林耀的腳,指尖無法控制地顫抖著。
林耀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立刻跳了起來,聲音尖利地反駁:“你吼什么吼!
不就晚幾天交錢嗎?你一個大學生,自己不會想辦法?天天就知道伸手要錢!丟不丟人!
”他往前逼近一步,嶄新的球鞋在地板上重重一踏,
鞋底邊緣那圈刺眼的熒光綠幾乎要懟到林默眼前,
鞋舌上那個巨大的金色Logo閃著冰冷的光。
一股濃烈的、嶄新的橡膠和化學染料混合的氣味猛地沖進林默的鼻腔。
這股代表著“弟弟的欲望被無條件滿足”的氣息,
像毒氣一樣瞬間引爆了他壓抑了十幾年的所有委屈、憤怒和絕望。理智那根弦,徹底崩斷了。
“想辦法?”林默的聲音反而低沉下去,帶著一種令人心寒的平靜,
目光從林耀那張寫滿“理所當然”的臉,緩緩掃過母親尷尬躲閃的眼睛,
最后落在父親那張因被頂撞而迅速陰沉下去的面孔上,“我還能想什么辦法?
從高三畢業開始,我的學費、生活費,哪一筆不是我自己‘想辦法’?送外賣送到凌晨兩點,
在實驗室給老師打雜換學分,啃饅頭喝白水……你們呢?你們的錢呢?!
”他的聲音越來越高,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撕裂出來,
帶著滾燙的血腥氣:“你們的錢,永遠只夠滿足他的要求!買手機,買電腦,買名牌衣服,
買這雙該死的限量版球鞋!我呢?我在你們眼里是什么?
一個只需要給點殘羹冷炙就能活下去的影子嗎?!”“夠了!”父親林建國猛地一拍桌子,
發出“砰”的一聲巨響,震得桌上的水杯都跳了一下。他臉色鐵青,額角青筋暴起,
指著林默的鼻子,唾沫星子幾乎噴到他臉上:“反了你了!怎么跟你媽你弟說話呢?!
白眼狼!養你這么大,供你讀到大學,還讀出仇來了?!家里困難你不知道?你弟比你小,
身體又沒你好,多照顧點怎么了?你就不能體諒體諒父母?!晚幾天交錢天塌了?
你一個當哥哥的,心胸就這么狹隘?!”“體諒?照顧?
”林默像是聽到了世上最荒謬的笑話,他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嘶啞,像破舊的風箱在拉扯,
“從小到大,體諒得還不夠嗎?
好吃的、好玩的、新衣服、你們的笑臉和夸獎……哪一樣不是他的?我的‘體諒’,
就是看著你們把我參加競賽的獎金給他買游戲機!就是穿著他不要的舊衣服去報道!
就是連生病發燒都不敢告訴你們,因為怕你們嫌我麻煩,
怕耽誤你們陪他去上他根本學不進去的鋼琴課!”他猛地收住笑聲,眼睛死死盯著父親,
那眼神里燃燒的東西讓林建國心頭莫名一悸,下意識地避開了視線。“好,
好……”林默點著頭,聲音冷得像冰窖里凍過的鐵,“你們困難。你們永遠困難。
困難到連我的學費都可以理所當然地‘晚幾天’。”他的目光最后掃過母親慌亂無措的臉,
弟弟林耀那副事不關己、甚至帶著點看好戲的表情,以及父親那副“你無理取鬧”的怒容。
“這錢,我不要了。”他一字一頓地說,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砸在地板上,
“你們,留著好好‘照顧’你們的寶貝兒子吧。”說完,他不再看任何人一眼,轉身,
用盡全身力氣,一步一步走回自己那個狹窄、堆滿雜物、常年帶著一股霉味的房間。門,
在他身后被重重甩上,發出震耳欲聾的“砰”一聲巨響!整個房子似乎都隨之顫抖了一下。
門板隔絕了客廳里短暫的死寂,緊接著是母親帶著哭腔的埋怨:“建國!你看你!
有話不能好好說嗎?默默他……” 父親煩躁的怒吼立刻蓋過了她:“說什么說!慣的!
都是你慣的!翅膀硬了敢跟老子叫板了!有本事別要家里一分錢!
”林耀不耐煩的聲音插進來:“媽!別管他了!煩死了!我新鞋都踩臟了!
明天還得去訓練呢!”門外的聲音,
爭吵、抱怨、林耀對球鞋的心疼……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渾濁的毛玻璃,模糊又遙遠地傳來。
林默背靠著冰冷的門板,身體慢慢滑落,最終跌坐在冰冷堅硬的地板上。房間里沒有開燈,
只有窗外對面樓房零星的光亮透進來,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輪廓,
像一個個沉默的、冰冷的墓碑。
空氣里彌漫著舊書、灰塵和他自己汗水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他急促地喘息著,
胸口劇烈起伏,像破敗的風箱,每一次吸氣都帶著鐵銹般的腥甜。
眼淚終于不受控制地洶涌而出,滾燙地沖刷著臉頰,又迅速變得冰冷,滴落在骯臟的地板上,
暈開深色的痕跡。那不是委屈的淚水,是憤怒燒干后剩下的、滾燙的灰燼,
是某種東西在心底徹底碎裂、死亡的灰燼。他顫抖著抬起頭,
目光在昏暗的房間里茫然地掃視,最終定格在書桌上方。那里,
用幾顆生銹的圖釘固定著一張全家福。照片已經有些褪色發黃,邊角卷曲。
照片上的林建國和陳桂芳還很年輕,笑容滿面。五歲的林耀被父親高高抱在懷里,
像個驕傲的小王子,穿著嶄新的小海軍服,咧著嘴笑。而七歲的他,林默,站在母親身邊,
穿著一件明顯不太合身的舊衣服,表情怯生生的,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討好和渴望。
那是這個家庭為數不多的、表面看起來還算“完整”的影像證據。此刻,照片里父母的笑容,
弟弟那無憂無慮的臉,都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反復剜割著他早已血肉模糊的心臟。
那虛假的“圓滿”,那建立在長期忽視和犧牲他之上的“幸福”,此刻顯得如此刺眼,
如此惡心!一股毀滅的沖動,如同狂暴的巖漿,
瞬間沖垮了他僅存的最后一絲對這個“家”的軟弱留戀。他猛地從地上爬起來,
踉蹌著沖到書桌前,手指因為極致的憤怒和冰冷而劇烈顫抖,幾乎無法控制。
他粗暴地扯下圖釘,將那張承載著虛假記憶的相紙緊緊攥在手里。相紙的邊角硌著他的掌心,
帶來尖銳的刺痛。他拉開抽屜,手在里面瘋狂地翻找。
筆、橡皮、舊電池……各種雜物被胡亂地撥開,發出嘩啦啦的聲響。終于,
指尖觸到了一個冰涼的、圓柱形的金屬物體。打火機。他死死攥住那個廉價的塑料打火機,
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撐他站立的東西。大拇指用力地、一次又一次地摩擦著砂輪。
“嚓——嚓——嚓——”微弱的火星在昏暗的房間里明滅跳動,
映亮了他布滿淚痕卻異常決絕的臉龐。每一次摩擦,都像是在刮擦他自己早已腐朽的心臟。
終于,“噗”的一聲輕響,一簇小小的、搖曳不定的橘黃色火苗,頑強地燃燒起來。
那微弱的光,照亮了他手中那張虛偽的全家福,
也照亮了他眼中最后一點殘存的、名為“家”的幻影。林默死死地盯著那簇火苗,
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靈魂已經被徹底抽離,只剩下一個被憤怒和絕望驅動的軀殼。
他慢慢地將那張相紙的一角,湊近了那跳躍的、貪婪的火舌。
“嗤——”火焰先是試探性地舔舐了一下相紙的邊緣,發出一聲細微的輕響。緊接著,
如同饑餓的野獸嘗到了血腥,火勢猛地一竄!橘紅色的光焰驟然明亮起來,帶著灼人的熱度,
瞬間吞噬了照片的一角。紙張在高溫下迅速蜷曲、焦黑、碳化。照片上,
父親林建國那張年輕帶笑的臉,被跳躍的火焰無情地吞噬、扭曲、化為焦黑的灰燼,
只剩下空洞的輪廓。接著是母親陳桂芳的笑容,在火舌的舔舐下變形、消失。最后,
是弟弟林耀那張無憂無慮、被高高舉起的驕傲小臉,也被迅速蔓延的火焰徹底吞沒。
火光在林默漆黑的瞳孔里瘋狂跳躍、燃燒,映出他臉上兩道未干的淚痕,
此刻卻冰冷得像兩條凝固的冰河。他感覺不到灼熱,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
一種伴隨著毀滅而來的、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虛。那燃燒的不僅僅是相紙,
是他二十年來在這個屋檐下呼吸過的所有空氣,是他小心翼翼捧出的每一次期待,
是他被無數次碾碎又勉強拼湊起來的、關于“親情”的全部幻象。火焰貪婪地向上蔓延,
吞噬著照片中虛假的“幸福”,也灼燒著他攥著照片邊緣的手指。皮膚傳來針扎般的刺痛,
但他渾然不覺。直到滾燙的灰燼簌簌落下,燙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
他才像被驚醒般猛地一顫,下意識地松開了手。那團燃燒的殘骸,帶著最后一點掙扎的火星,
飄落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不甘地掙扎了幾下,最終徹底熄滅,
只留下一小片蜷曲的、邊緣焦黑的灰燼,和一個模糊的、被火焰燒穿的窟窿。
房間里瞬間重歸昏暗,只剩下刺鼻的焦糊味彌漫開來,像某種不祥的祭品燃燒后的余燼。
那味道嗆得他喉嚨發緊,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彎下了腰,
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他扶著冰冷的墻壁,大口地喘著氣。
手指上被灼傷的地方傳來一陣陣清晰的痛楚,但這痛,
反而讓他混亂的大腦有了一絲奇異的清明。他看著地上那攤丑陋的灰燼,
一個念頭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冰冷,如同淬火的利刃,深深扎進心底:離開這里。立刻。永遠。
他猛地直起身,不再看那堆灰燼一眼,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骯臟的東西。
他像一個設定好程序的機器,動作迅疾而沉默,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冷靜。他拉開衣柜,
里面空蕩得可憐。幾件洗得發白的T恤,一條磨得起了毛邊的牛仔褲,
還有一件冬天穿的、袖口已經磨破的舊棉服。這就是他全部的家當。
他扯下墻上掛著的那個用了多年、邊角磨損嚴重的舊書包,將幾件衣服胡亂地塞了進去。
幾本專業書是必須帶的,那是他吃飯的家伙。桌上一臺屏幕有裂痕的二手筆記本電腦,
他小心地塞進包里。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抽屜角落一個破舊的鐵皮盒子上。他打開盒子,
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小疊皺巴巴的零錢,幾張銀行卡(其中一張是學校發的助學貸款專用卡,
余額少得可憐),還有一張壓在最低下的、邊緣磨損的身份證。他拿起身份證,
照片上的少年眼神還有些青澀,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怯懦。他盯著看了幾秒,
然后用力地、近乎粗暴地將它塞進褲子口袋的最深處,仿佛那不是身份證明,
而是一個急于擺脫的烙印。整個過程,不超過五分鐘。他沒有留戀,沒有遲疑。
拉上背包拉鏈的那一刻,他環顧了一下這個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小房間。昏暗,逼仄,
充滿了被忽視、被擠壓的痕跡。墻皮有些地方剝落了,露出里面灰暗的水泥。
書桌上堆滿了雜物,角落里還塞著他高中用過的舊課本。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令人窒息。
他深吸一口氣,最后吸了一口這間屋子里混合著霉味、焦糊味和他自己絕望氣息的空氣。
然后,他猛地拉開了房門。客廳的燈還亮著。父母和弟弟都坐在沙發上,電視開著,
播放著吵鬧的綜藝節目。母親陳桂芳聽到開門聲,立刻轉過頭來,
臉上還帶著一絲未褪盡的尷尬和惱怒。父親林建國只是用眼角冷冷地掃了他一眼,
鼻子里發出一聲輕哼。林耀則全神貫注地盯著電視屏幕,手里還拿著薯片,
對他出來似乎毫無察覺。林默的腳步沒有一絲停頓。他背著那個破舊的書包,挺直了背脊,
目不斜視地穿過客廳,徑直走向大門。“默默!”母親陳桂芳終于忍不住叫了一聲,
聲音帶著一絲慌亂和強裝的鎮定,“這么晚了你去哪?飯還沒吃呢!
”林默的手已經握住了冰冷的門把手。他沒有回頭,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卻像冰錐一樣刺骨:“不用管我。以后,都不用管了。”“你!”父親林建國猛地站起身,
臉色鐵青,指著他的背影,“你給我站住!反了你了!你今天敢走出這個門,就永遠別回來!
”林耀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驚動了,他扭過頭,看著林默的背影,
臉上露出一絲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和輕蔑,
小聲嘟囔了一句:“裝什么裝……”林默握著門把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他停頓了大概只有半秒鐘。這半秒鐘里,
身后父親的怒吼、母親帶著哭腔的呼喚、弟弟輕蔑的嘟囔,
生病時全家如臨大敵的慌亂、他深夜打工回來時客廳早已熄滅的燈……所有聲音混雜在一起,
形成一股巨大的、令人作嘔的噪音漩渦,幾乎要將他吞噬。然后,那半秒鐘過去了。
他猛地擰開了門鎖。“咔噠。”清脆的金屬咬合聲,在驟然安靜下來的客廳里異常刺耳。
他沒有回頭,一步跨出了門檻。老舊鐵門在他身后發出沉重而緩慢的吱呀聲,
最后“砰”的一聲,嚴絲合縫地關上了。門內,隔絕了他過去二十年的世界,
以及那個世界里所有的聲音。門外,是初秋夜晚清冷的空氣,
帶著城市特有的塵埃和遠處模糊的車流聲撲面而來。
路燈昏黃的光線將他孤零零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射在冰冷的水泥臺階上。他抬起頭,
夜空是渾濁的暗紅色,被城市的霓虹映照得看不到一顆星星。
只有冰冷的、帶著塵埃味道的風,狠狠地灌進他的肺里,帶來一陣刺痛,
卻也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帶著血腥味的清醒。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緊閉的、熟悉的、此刻卻顯得無比陌生的家門。那扇門,
曾無數次在他晚歸時緊閉,也曾無數次在他帶著微薄希望回來時,
向他展示門內屬于“他們”的、不容他打擾的溫暖。現在,它永遠關上了。林默猛地轉過身,
沒有絲毫猶豫,大步邁下臺階。腳步聲在寂靜的樓道里空洞地回響。每一步踏下,
都像是踩碎了過去某個怯懦、隱忍、渴望被看見的自己。他越走越快,最后幾乎是跑了起來,
沖進了沉沉的夜色里,朝著學校的方向,
朝著那個唯一還能收留他、卻也充滿未知艱難的方向,頭也不回地奔去。
那個逼仄的、充滿壓抑和焦糊味的“家”,連同那張被火焰吞噬的全家福,
被他徹底地、決絕地,拋在了身后。冰冷的夜風刮過臉頰,
帶著初秋的寒意和城市特有的塵埃味道,灌進他大張的嘴里、肺里,帶來一陣陣刺痛,
卻也帶來一種近乎殘忍的清醒。他一路狂奔,肺像破舊的風箱般劇烈拉扯,
喉嚨里泛起鐵銹般的腥甜。直到沖進大學那熟悉又陌生的北門,
看到昏黃路燈下那幾棟沉默的教學樓輪廓,他才猛地剎住腳步,彎下腰,雙手撐著膝蓋,
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汗水浸透了后背單薄的T恤,被夜風一吹,刺骨的冰涼。
校園里很安靜,只有遠處通宵自習室還亮著幾盞燈。他慢慢直起身,環顧四周。
這里曾是他拼命逃離那個“家”后唯一的避風港,但此刻,
失去學費保障的陰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短暫的喘息。
助學貸款只能覆蓋基本學費,
生活費、住宿費、書本費……這些冰冷的數字像無數只饑餓的蟲子,啃噬著他緊繃的神經。
他拖著灌了鉛般的雙腿,走向研究生宿舍樓后面那個由舊鍋爐房改造的臨時工宿舍。
這里住著學校的臨時工、貧困的研究生,還有像他這樣,
因為各種原因需要廉價棲身之所的人。樓道里彌漫著潮濕的霉味和廉價消毒水混合的氣息。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鐵門,房間里是四張上下鋪的鐵架子床,只住了三個人。
同屋的趙哥是個退伍兵,在學校保衛處做協管,已經睡了,發出均勻的鼾聲。
另一個是歷史系的博士生老吳,戴著厚厚的眼鏡,正就著一盞小臺燈看書,看到林默進來,
只是抬了抬眼皮,又埋首書中。林默的床在最里面靠窗的上鋪。他沉默地爬上床,
將那個破舊的書包塞到枕頭底下,然后和衣躺下。冰冷的鐵架子床硌著骨頭,
薄薄的褥子根本擋不住寒意。他看著天花板上剝落的墻皮,月光透過糊著舊報紙的窗戶,
在墻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耳邊是趙哥的鼾聲和窗外偶爾駛過的夜班公交的轟鳴。
巨大的疲憊感如同沉重的鉛塊壓下來,但絕望和憤怒像冰冷的電流,在他血液里亂竄,
讓他無法合眼。學費的警鐘在腦中尖銳鳴響。沒有退路了。他閉上眼,強迫自己入睡。明天,
明天必須找到活路。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錢。天剛蒙蒙亮,城市還籠罩在灰藍色的薄霧中,
林默就猛地睜開了眼睛。幾乎沒有片刻猶豫,他動作利落地翻身下床,用冷水胡亂抹了把臉,
抓起手機和充電寶,背上那個破舊的書包,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宿舍。
深秋清晨的風像裹著冰碴,刮在臉上生疼。
他騎著那輛花了兩百塊從畢業學長手里盤下來的、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二手自行車,
車輪碾過濕漉漉的、鋪滿枯黃落葉的街道,發出沙沙的聲響。
他熟門熟路地穿梭在尚未完全蘇醒的城市巷道里,七點整,
準時出現在“晨光”早餐店的后門。“小默來了?今天還是兩份?
”老板娘張姨系著油膩的圍裙,正手腳麻利地掀開蒸籠,
一股滾燙的白氣和濃郁的肉包子香味撲面而來。“嗯,張姨,兩份。
”林默搓了搓凍得發僵的手,聲音有些沙啞。他接過張姨遞過來的兩個沉甸甸的保溫箱,
里面塞滿了滾燙的豆漿、粥和包子。
箱子邊緣的熱度透過薄薄的保溫層傳遞到他冰冷的手指上,帶來一絲短暫的慰藉。
“小心燙啊!今天天冷,騎車慢點!”張姨叮囑了一句,又忙著招呼其他趕早的客人去了。
“知道。”林默應了一聲,將保溫箱牢牢固定在自行車后座。清晨的街道空曠而冷清,
只有環衛工人掃地的沙沙聲。他跨上車,用力蹬動腳踏板,老舊的車鏈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第一站是五公里外的科技園區,那里有趕早班的白領在等早餐。
寒風像刀子一樣割著他的臉頰和耳朵。他弓著背,奮力蹬車,呼出的白氣在眼前迅速消散。
保溫箱的熱量很快被冷風帶走,手指從最初的滾燙變得麻木。到達科技園時,
天光才亮了一些。他按照訂單地址,快步跑進一棟棟寫字樓,
將早餐送到前臺或者指定的辦公桌上。偶爾遇到脾氣急躁、抱怨送晚了的顧客,
他也只是低著頭,快速說一句“抱歉”,轉身就走。沒有時間解釋,也沒有精力爭執。
每一分鐘,都意味著下一單能否準時送達。送完第一批早餐,他馬不停蹄地趕回“晨光”,
換上另一個裝滿了午餐便當的保溫箱。這一次是送往更遠些的大學城周邊。
午餐時段是外賣的高峰,也是他最忙碌、最緊張的時候。手機上的接單提示音此起彼伏,
導航地圖上代表他的小點瘋狂地在城市脈絡中穿梭。他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規劃出最優路線,
同時祈禱不要遇到堵車,不要有超時投訴。中午一點多,他終于送完了上午的最后一單。
汗水早已浸透了里面的T恤,又被冷風吹干,后背一片冰涼。
他把自行車停在路邊一個避風的小角落,
從書包里掏出早上在張姨店里買的兩個冷掉的素包子。包子皮已經有些發硬,餡兒也寡淡。
他靠著冰冷的墻壁,狼吞虎咽地吃著,就著隨身杯里早已涼透的白開水。
胃里被冰冷的食物填滿,帶來一陣鈍痛。短暫休息了不到十分鐘,手機又“叮咚”一聲,
新的派單來了。他立刻將剩下的半個包子塞進嘴里,灌了一大口水,胡亂抹了抹嘴,
跨上自行車,再次匯入午后的車流。下午是常規的外賣單。他像個不知疲倦的陀螺,
在餐館、寫字樓、居民小區之間高速旋轉。陽光偶爾穿透厚厚的云層,帶來一絲虛假的暖意,
但很快又被更猛烈的寒風吹散。汗水流進眼睛里,帶來一陣刺痛,他只能用袖子胡亂擦一下。
爬樓梯爬到雙腿發顫,敲門敲到指關節紅腫。傍晚六點,天色迅速暗沉下來,華燈初上。
他終于結束了白天的外賣跑單,匆匆趕回學校。他沒有去食堂,而是直接沖進了圖書館。
晚上七點到十點,
是他雷打不動的“實驗室助理”時間——一份用體力換學分和微薄補助的工作。
數學系大樓頂層的“復雜系統與算法實驗室”燈火通明。推開厚重的隔音門,
精密儀器運轉的微弱嗡鳴、電路板焊接的松香味、以及咖啡因提神飲料的甜膩氣息撲面而來。
“林默!快!把這組數據導入服務器跑一下模型,老李急著要結果!
”負責帶他的博士生師兄劉峰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眼睛熬得通紅,
把一個U盤塞到他手里,語速快得像打機關槍,“還有,3號機好像散熱又出問題了,
風扇狂響,你過去看看,不行就重啟!對了,
順便把那邊幾個實驗臺的廢料清理一下……”“好,馬上。”林默接過U盤,沒有絲毫遲疑。
他熟練地走到自己的臨時工位——角落一臺配置尚可但顯示器有些老舊的電腦前,
迅速插入U盤,開始操作。
屏幕上復雜的代碼和瀑布般流瀉的數據映亮了他疲憊卻異常專注的臉龐。
排除簡單的硬件故障、清理實驗臺、幫師兄師姐們跑腿買咖啡夜宵……他像一枚精準的齒輪,
高速、沉默、可靠地嵌入這架龐大而精密的科研機器中。
實驗室里永遠彌漫著一種高強度運轉的緊張感。鍵盤敲擊聲此起彼伏,
偶爾夾雜著幾句關于某個算法瓶頸的激烈爭論。林默穿梭其間,
處理著各種瑣碎但必要的事務。他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專注于手頭的工作。在這里,
沒人關心他的家庭背景,沒人問他為什么總是穿著洗得發白的舊衣服。評判他的唯一標準,
是效率,是準確度。時間在忙碌中飛速流逝。晚上十點,實驗室的喧囂并未停歇,
但林默的助理工作時間結束了。他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東西,
跟還在奮戰的師兄師姐們低聲道別,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走出實驗室大樓。
深秋的夜風更加凜冽,吹得他一個激靈。饑餓感如同蘇醒的野獸,猛烈地撕扯著他的胃。
他裹緊了單薄的外套,快步走向學校后門那條依舊熱鬧的小吃街。
油煙味、吆喝聲、廉價霓虹燈的光污染撲面而來。他在一個賣炒飯炒粉的攤位前停下。
“老板,一份蛋炒飯,打包。”他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倦意。“好嘞!稍等!
”老板麻利地掂著鍋。等待的間隙,他習慣性地拿出手機,點開外賣平臺的接單頁面。
夜宵時段,尤其是送到學校周邊網吧、KTV的訂單,往往有小費。
屏幕的光映著他眼底濃重的青黑和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他飛快地瀏覽著,
手指在冰涼的屏幕上滑動。“蛋炒飯好了!八塊!”老板的聲音響起。林默付了錢,
接過那盒沉甸甸、熱乎乎的炒飯。他走到旁邊一個避風的角落,背靠著冰冷的墻壁,
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打開了飯盒蓋子。滾燙的香氣混合著雞蛋和油脂的味道沖進鼻腔。
他顧不得燙,用一次性勺子挖起一大勺塞進嘴里,狼吞虎咽地咀嚼著。
滾燙的食物灼燒著口腔和食道,帶來一陣短暫的、近乎疼痛的滿足感。手機屏幕還亮著,
顯示著剛剛被他接下的一單——送往三公里外一家網咖的奶茶和炸雞。
配送費比平時多兩塊五。他快速地扒拉著飯盒里的炒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