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雨夜驚變天河傾覆般的暴雨,鞭笞著長安。太極殿前漢白玉丹墀被沖刷得一片慘白,
映著殿內長明燈微弱的光,勉強勾勒出巨大棺槨沉默威嚴的輪廓。
檀香的氣息被濃重的濕氣與死亡本身的沉寂壓得幾不可聞。我跪在棺前,玄色麻衣浸透寒意,
緊貼皮肉,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碴刮過喉嚨的痛楚。父皇躺在里面。昨日揮斥方遒的天子,
今日已成枯骨。太醫令顫巍巍說“心疾驟發”。可父皇騎射功夫強過年輕將領!
這結論像生銹的針,扎在心口最軟處,每一次心跳都帶出疑竇的血。“殿下,節哀。
”內侍監高公公的聲音似從水底傳來,帶著小心翼翼的悲憫。他垂首階下,
眼角余光瞥見踏雨而入的身影,喉結微動——二十年前,父皇初登大寶,屠了那人母族滿門。
是那人暗中將高公公的獨子藏于民間,才換來這老奴二十年的“忠心”。此刻,
高公公望著那人手中染血的絹帛,想起襁褓中被自己塞進瓦罐躲過屠刀的小世子,
心尖不易察覺地一顫。他試圖攙扶,被我拂開。指尖觸到冰冷的金絲楠木棺槨,
寒意刺入骨髓。我抬頭,目光掠過墨跡未干的牌位——“大唐皇帝諱湛之神位”。
殿外風雨聲驟然拔高,如萬千鬼魅咆哮撕扯。沉重的殿門被大力撞開,狂風裹挾冰冷的雨點,
鞭子般抽入,瞬間撲滅幾盞長明燈。光影劇烈搖晃,如同鬼域。一個人影,踏著風雨與黑暗,
大步踏入。雨水順著玄色親王蟒袍流淌,在光潔的金磚地上蜿蜒成溪。叔父,晉王李琮。
身后甲胄森嚴的羽林衛,鐵靴踏地的鏗鏘聲碾碎靈堂最后一絲莊穆。李琮目光銳利如鷹隼,
掃過跪伏的宗室大臣,最后落在我身上。那目光無悲戚,只有沉甸甸、不容置疑的威壓。
他走到棺槨前,象征性拱手,隨即從袖中取出一卷明黃絹帛。“陛下——遺詔!”聲音洪亮,
穿透風雨,帶著奇異的、令人窒息的平靜。大殿空氣凝固。所有人屏息抬頭,
驚疑不定地望著那卷決定帝國命運的絹帛。我的心猛地沉入無底深淵。李琮展開詔書,
一字一句宣讀:“……朕疾彌留,儲嗣未定……皇弟晉王李琮,仁孝溫恭,才德兼備,
深肖朕躬,著即皇帝位。太子李昭,年幼識淺,宜潛心修德,尊晉王為父,
以全孝道……”“尊晉王為父……”五字如淬冰毒針,狠狠扎入耳膜腦海。死寂中,
唯有殿外瘋狂的雨聲如哭嚎。我的目光越過李琮身影,落在靈前那纖細的身影上。我的母親,
當朝皇后。素白孝服,跪在那里,肩頭微顫,低垂著頭,淚水無聲滑落,滴在冰冷地磚上,
洇開深色濕痕。她的悲傷沉重如山,壓彎單薄的脊背。李琮宣讀完畢,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
帶著居高臨下的審視和一絲冰冷的笑意。“昭兒,”他開口,刻意溫和的嗓音比寒風更刺骨,
“從今往后,朕便是你的父皇。國事繁重,你母后亦需人扶持。起來吧,莫要過于哀傷。
”他伸出手,骨節分明,帶著常年握劍的薄繭。我盯著那只手,胃里翻江倒海。
父皇的手也曾這樣伸向我,寬厚溫暖。而眼前這只,散發權力的冰冷和陰謀的腥氣。
我沒有動。膝蓋生根般釘在冰冷地磚上。目光死死鎖住母親。她依舊垂頭,肩顫更劇,
淚落更急。她沒有看我,沒有看李琮,只盯著父皇的棺槨,仿佛要將靈魂釘入楠木。
“母后……”我喉嚨干澀,聲音嘶啞不成調。我想問,遺詔真假?父皇臨終可清醒?
可曾喚我名字?母親身體猛顫,如被驚醒。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頭。那張傾國傾城的臉,
只剩淚水沖刷后的蒼白與深入骨髓的疲憊。眼睛紅腫,目光穿過搖曳光影,與我對視。
那雙眼中盛滿無盡悲傷,如深不見底的秋水。但在悲傷最深處,
我捕捉到一絲微弱復雜的情緒——恐懼?無奈?還是……一絲難以言喻的懇求?她看著我,
嘴唇翕動,最終只更緊地咬住下唇,淚水洶涌。她猛地別過臉去,額頭抵上冰冷地磚,
肩膀劇烈聳動,無聲慟哭讓她蜷縮起來。第一章:承恩殿影承恩殿精巧雅致,空曠如囚籠。
殿外多了陌生的羽林衛面孔,眼神銳利,步履無聲,將這里圍成密不透風的鐵桶。
我成了長安最尊貴的囚徒。李琮登基大典三日后舉行。那日天色陰沉依舊。
我站在承恩殿最高閣樓,聽著遠處太極宮方向山呼海嘯的“萬歲”聲,如滾滾悶雷碾過長安,
也碾過我殘存的一絲僥幸。傍晚,宮人來報,新帝麟德殿設宴。我以“孝期未滿,
哀思難抑”推拒。獨坐殿中,窗外暮色四合,心中一片死寂荒蕪。殿門輕啟,
一股濃郁的新帝龍涎香先飄入。母親走了進來。她換下了素白孝服。
一身明艷刺目的鳳冠霞帔,金線鳳凰展翅欲飛,紅寶石牡丹灼灼盛開。
蒼白憔悴的臉被厚重脂粉掩蓋淚痕,卻掩不住眼底深重的疲憊與空洞。
身后跟著兩名捧食盒的新宮女。“昭兒,”她開口,聲音沙啞微顫,“陛下……你父皇,
擔心你哀傷過度,特意讓御膳房做了你愛吃的點心。”宮女將描金繪彩食盒放于案幾。
我看著食盒,又看向她身上象征無上尊榮的皇后禮服,胃里劇烈翻攪。父皇棺槨未寒,
他的妻子已穿上新帝鳳袍,端著新帝點心,來安撫被廢黜的兒子。“母后,
”聲音干澀如砂紙,“這身衣裳……很重吧?”母親身體猛僵,強撐的笑容凝固。
她避開目光,手指無意識地絞緊霞帔寬大袖口,金線鳳凰也黯淡一瞬。
“昭兒……你……”她語無倫次,眼中迅速蒙上水汽,“你要體諒……體諒母后的難處。
這深宮之中,我們孤兒寡母……總要……總要活下去……”“活下去?”我打斷她,
悲憤沖上喉頭,“穿著這身衣裳,吃著這盒點心,跪在殺夫仇人腳下活下去嗎?!
”最后一句,我幾乎吼出,聲音在空曠大殿激起回響。母親臉色瞬間慘白如紙,踉蹌后退,
被宮女慌忙扶住。她驚恐地看著我,嘴唇哆嗦,
眼中充滿難以置信的恐懼:“你……你胡說什么!陛下……陛下是順應天命!
你父皇……是心疾……”“心疾?”我冷笑,步步逼近,“母后,你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
父皇真是心疾而亡?那夜大雨,叔父……李琮帶來的羽林衛,那遺詔,
還有你身上這件衣裳……這一切,都是巧合嗎?!”“住口!”母親厲聲尖叫,
聲音尖銳變調,帶著哭腔,“李昭!你瘋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你會害死你自己!
也會害死我!”她渾身顫抖,鳳冠珠翠簌簌作響,淚水沖垮脂粉堤壩,在臉上沖出狼狽溝壑。
她猛地轉身,逃也似的沖出承恩殿,刺目的紅消失在殿外黑暗里,
只留下濃得化不開的龍涎香與甜膩點心味,混合著,令人作嘔。殿內死寂。
我頹然跌坐冰冷席上,悲涼憤怒如潮水將我淹沒。母親那極致的恐懼,像淬毒匕首,
捅破我心中最后一絲幻想。父皇之死,絕不簡單!不知枯坐多久,殿外風聲更厲,
帶著凄厲嗚咽。雨點重新砸落,敲打琉璃瓦,噼啪如萬千鬼手叩擊。驟然,
一股陰寒蝕骨的冷風灌入殿中!案幾燭火猛跳,瘋狂搖曳,隨即驟滅!冰冷!
如赤身墜入臘月冰窟!一股混雜潮濕泥土與淡淡甜膩腥氣在空氣中彌漫。我猛地抬頭!
殿門緊閉。但面前幾步之遙,光影詭異地扭曲。一個模糊、朦朧的身影,
似由最深夜色凝聚成形。玄色龍袍輪廓,沾滿泥濘,濕淋淋緊貼。那身形……是父皇!
面容在昏暗扭曲中混沌不清。唯有一雙眼睛!不,那已非眼睛,
是兩簇燃燒在無底黑洞中的幽綠鬼火!直直烙進我的魂魄!源自靈魂的寒意瞬間凍結血液。
身影飄忽不定,仿佛隨時會被狂風吹散。一個聲音,非耳所聞,直接灌入腦海!飄渺斷續,
如來自萬丈黃泉,
……兒……報……仇……”“為……朕……報……此……血……仇……”最后一個“仇”字,
如燒紅鐵錐釘入腦髓!模糊身影劇烈波動,如同被無形巨力撕扯,瞬間消弭無蹤。
燭火“噗”地重燃微光。殿內陰寒與甜腥迅速消散,窗外風雨聲如巨獸咆哮。我僵在原地,
周身冰冷,牙齒戰栗撞擊。冷汗浸透里衣。幻覺?抑或……父皇英靈涉冥河歸來,泣血訴冤!
牽機之毒!三字如燒紅烙鐵燙在心口!宮廷秘藥,馬錢子精華,劇毒!中毒者筋骨抽縮,
頭足相就,狀如牽機,受盡萬般苦楚方死!父皇……竟是這樣走的!
一股比殿外寒風更凜冽的殺意,如出閘兇獸,在胸中轟然炸開,沖散所有恐懼迷茫。
血液在血管奔涌咆哮,發出擂鼓轟鳴。李琮!還有……母親!我猛地站起,因憤怒激動,
身體微顫。目光掃過空蕩大殿,落在那描金食盒上。我走過去,一把掀開蓋子,
精致點心散發甜膩香氣。我抓起一塊,狠狠砸在地上!糕點碎裂,如同心中最后一絲溫情。
“活下去?”我對著空寂大殿,對著父皇魂魄消失的方向,一字一句,嘶啞卻斬釘截鐵,
“好,我會活下去。”“用你們的血,祭奠父皇在天之靈!
”第二章:麟德驚弦承恩殿的日子,成了刀尖行走。我收斂鋒芒,將恨意冰冷深埋眼底。
面對李琮派來的“教導”老學士,我恭謹受教,垂首低眉,
扮演哀慟過度、心灰意冷的廢太子。面對窺探目光,我沉默以對,只在無人時,
用指尖摩挲袖中那枚冰冷兵符——那夜父皇魂魄消散后,
我在他生前最常批閱奏折的紫檀木書案暗格里找到的。玄鐵鑄造,形如虎符,觸手生寒,
上面陰刻的“琮”字,如毒蛇牙印。這兵符是父皇留下的最后密旨,指向李琮咽喉的利刃。
它本該調動一支隱秘力量,如今卻成催命符。李琮必然瘋狂尋找。我必須等待,
像潛伏陰影的毒蛇,等待一擊必殺的機會。機會未至,屈辱先臨。一月后,
李琮在太液池蓬萊島沉香亭設宴,遍邀長安名流。名義賞菊品蟹,
實為新帝展示恩威、籠絡人心。我亦在被召之列。無法推脫。
太液池水在深秋月光下泛幽冷銀光。蓬萊島燈火通明,絲竹靡靡,賓客談笑虛偽。
我坐最下首,面前擺著精致蟹八件和肥美秋蟹,毫無食欲。目光掠過主位,李琮身著常服,
意態閑適,與重臣談笑風生。母親,如今的皇后,穿著華貴宮裝坐他身側,臉上掛得體微笑,
眼神卻空洞落向遠處水面,像一尊無魂玉雕。酒過三巡,氣氛正酣。李琮興致極高,
放下酒杯,目光掃過全場,最后落在我身上,帶著貓戲老鼠的玩味。“昭兒,”聲音不大,
卻清晰壓過絲竹,讓整個亭子瞬間安靜。所有目光聚焦而來,帶著探究、同情,或幸災樂禍。
我放下銀箸,起身垂手:“兒臣在。”李琮臉上露出滿意笑容,卻未達眼底:“你父皇驟逝,
朕心甚痛。然國不可一日無君,家不可一日無主。朕承天命,登臨大寶,亦當為天下表率。
你既尊朕為父,朕自當視你如子,悉心教導。”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母親,又落回我臉,
語氣陡然嚴肅,帶著命令口吻:“今日良辰美景,當著諸位愛卿的面,昭兒,
你便正式行個禮,喚朕一聲‘父皇’,也全了這父子名分,安了你母后的心。
”轟——驚雷在頭頂炸開。全身血液瞬間涌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亭內死寂一片。
無數目光如針扎身。母親身體猛顫,臉色瞬間褪盡血色,她死死攥緊錦帕,指節泛白,
幾乎要將帕子撕裂。她不敢看我,只死死盯著酒杯,仿佛要將琉璃杯盯穿。李琮!他在逼我!
當滿朝文武、長安名流面,逼我親口承認篡位,逼我親手撕碎對父皇最后的忠誠!這是誅心!
比殺我更狠!暴戾殺意如巖漿在胸中奔涌,幾乎沖破理智堤壩。袖中兵符硌得掌心生疼,
提醒隱忍必要。指甲深嵌掌心,尖銳疼痛保持最后清明。我緩緩抬頭,
迎上李琮深不見底、帶著審視威壓的眼睛。亭內燈火映在他瞳孔,跳躍冰冷的光。空氣凝固,
沉重窒息。臉上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時間無限拉長。每一息如在滾燙刀尖煎熬。終于,
我緩緩屈膝,對著占據父親位置、害死父親的男人,對著讓母親穿上鳳冠霞帔的男人,
慢慢地、慢慢地跪了下去。膝蓋觸及冰冷石磚,寒意瞬間穿透衣料,直刺骨髓。我低頭,
看著地面自己模糊倒影,用盡全身力氣,才將那兩個字從牙縫擠出,聲音嘶啞干澀,
帶著濃重血腥氣:“……父……皇……”兩字出口,喉頭一陣腥甜,被我強行咽下。
整個亭子依舊死寂,落針可聞。李琮的目光如同實質,
帶著勝利者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放松,落在我低垂頭頂。“好!好孩子!
”李琮帶笑聲音打破窒息沉默,“起來吧!今日之后,你便是朕名正言順的皇子!
朕定當好好栽培于你!”絲竹聲重響,賓客如夢初醒,紛紛附和恭維。氣氛重歸“熱烈”。
我站起,面無表情,坐回座位。端起面前酒杯,杯中琥珀液體微晃。我仰頭,
將辛辣酒液一飲而盡。酒入喉如燒紅刀子,一路灼燒,卻澆不滅心頭冰冷火焰。
目光掠過主位,母親依舊低頭,肩膀微聳。一滴晶瑩淚珠,終于掙脫束縛,悄無聲息滑落,
滴入她面前酒杯,濺起微不可查漣漪。我垂眸盯著腳下金磚,喉間苦澀。屈辱如跗骨之蛆,
啃噬每一寸血肉。但我知道,這僅僅是開始。活下去,像父皇魂魄囑托那樣活下去,
直到將這滔天屈辱血仇,十倍、百倍奉還!第三章:雪刃暗藏日子在壓抑中流逝,近隆冬。
長安落了第一場雪,細碎雪花覆蓋朱墻碧瓦,掩蓋不住皇城深處彌漫的血腥味。
一個雪后初霽黃昏,我獨在承恩殿后院臨摹字帖,試圖壓下心頭焦躁。寒風卷殘雪,
刮過枯枝,嗚咽作響。突然,一陣極其輕微、幾乎被風聲掩蓋的腳步聲自身后傳來。
我心頭一凜,握筆的手瞬間繃緊,身體保持臨帖姿態。“殿下。
”刻意壓低、沙啞的聲音響起,帶著邊塞風沙磨礪的粗糲。是郭錚!
他不知如何避開層層守衛,潛入這鐵桶般的承恩殿!他穿一身不起眼灰色棉袍,頭戴風帽,
帽檐壓低遮住大半張臉,只露那道猙獰刀疤和一雙銳利如鷹隼的眼。他站在廊柱陰影里,
身形幾乎與昏暗暮色融為一體。“郭將軍?”我放下筆,緩緩轉身,
臉上恰到好處露出一絲驚訝與疏離,“此地不宜久留,若被……”“殿下!”郭錚打斷我,
上前一步,目光灼灼,“末將冒險前來,只為一事!陛下……先帝……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問得直接赤裸!那雙眼中燃燒熊熊火焰,是憤怒,是懷疑,
是壓抑太久的痛苦與尋求真相的迫切!我心頭劇震,面上不動聲色,
微蹙眉:“郭將軍何出此言?太醫令早有定論,父皇是心疾驟發……”“心疾?!
”郭錚嘴角扯出冰冷嘲諷弧度,刀疤扭曲更顯猙獰,“殿下!末將雖遠在安西,
但非聾子瞎子!先帝身體如何,末將比那些太醫清楚百倍!
麟德殿那出戲……那琉璃盞……陛下……李琮他做賊心虛!”他直呼李琮之名!
已是大逆不道!我沉默看他。郭錚忠誠毋庸置疑,對父皇感情深如父子。但此刻,
在這遍布眼線的深宮,輕舉妄動招致滅頂之災。“郭將軍,”我深吸一口氣,聲音低沉凝重,
“慎言!此乃宮禁重地,隔墻有耳。父皇……在天有靈,也不愿你因一時意氣枉送性命。
”郭錚死死盯著我,眼神銳利如要穿透皮囊。暮色漸濃,寒風卷雪沫撲打他臉,他恍若未覺。
半晌,他眼中火焰非但未熄,反燒得更旺,帶著近乎悲壯的決絕。“殿下!
”他猛地單膝跪地,抱拳行禮,動作干脆利落,“末將郭錚,世受皇恩!先帝待我如子,
此仇不報,郭錚枉為人臣,枉為人子!末將此來,非為求證,只為請命!殿下若知真相,
若有用得著末將這把骨頭的地方,刀山火海,萬死不辭!”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鐵,
砸在冰冷地磚,也砸在我心上。“萬死不辭”四字,帶著邊關將士的血性與一往無前的決絕。
我看著跪在面前的身影,看著他風帽上沾染的雪粒,
看著他眼中不容錯辨的忠誠與仇恨交織的火焰。一股熱流沖上眼眶,又被強行壓下。父皇,
您看到了嗎?這大唐,非所有人都臣服于篡位者淫威!還有忠魂未死!我上前一步,
雙手將他扶起。觸手處,是他臂膀堅硬如鐵的肌肉和冰冷的衣料。“將軍請起。
”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更多是沉甸甸的托付,“此地非說話之所。將軍之心,
昭已知曉。眼下,確有一事……”我湊近他耳邊,用氣音低語幾句。
將袖中玄鐵兵符形狀特征,以及最關鍵地點——父皇魂魄顯靈那夜,
我在紫檀木書案暗格中發現它時,
旁邊還有半枚與之契合、刻著“淵”字的另一半兵符拓印圖案——告訴了他。那半枚兵符,
才是調動隱秘力量的關鍵信物!它必被李琮嚴密收藏!郭錚聽著,眼神越來越亮,
如寒夜星辰。他重重點頭,低聲道:“殿下放心!末將定不負所托!”說完,
他毫不拖泥帶水,深深看我一眼,身形一晃,如融入暮色的幽靈,悄無聲息消失在回廊深處。
寒風卷雪沫撲打臉上,冰冷刺骨。我站在原地,望著他消失方向,
心中燃起一簇久違希望之火。郭錚,這把來自邊塞的利刃,或許真能劈開長安城重重黑幕!
然而,我低估了李琮狠毒與反應速度。僅僅三天后,一個更寒冷的雪夜。
承恩殿外突然傳來沉重急促的腳步聲,伴隨甲胄碰撞的鏗鏘聲,瞬間打破夜的死寂。
“砰——!”殿門被粗暴撞開!一隊身著明光鎧、手持橫刀的金吾衛如潮水般涌入!
瞬間將大殿圍得水泄不通!為首者,正是李琮心腹,金吾衛中郎將趙猛!
殿內宮女內侍嚇得魂飛魄散,跪地瑟瑟發抖。趙猛按腰間刀柄,大步走到殿中,
目光如電掃視,最后落在我身上,嘴角勾起殘忍冷笑。“奉陛下口諭!”聲音洪亮,
帶著金鐵之音,“太子李昭,私藏禁物,勾結邊將,圖謀不軌!即刻鎖拿,押入天牢,
聽候發落!”圖謀不軌!勾結邊將!我的心猛沉!郭錚暴露了?還是李琮按捺不住要下手?
兩名如狼似虎金吾衛上前,鐵鉗般的手抓住我胳膊!冰冷力道幾乎捏碎骨頭!
另一衛士毫不猶豫將沉重橫刀架在我脖頸上!刀刃緊貼皮膚,刺骨寒意瞬間傳遍全身!
“殿下,得罪了!”趙猛獰笑揮手,“帶走!”殿內死寂,
只有金吾衛沉重呼吸與甲胄摩擦的冰冷聲響。跪地宮人面無人色,抖如篩糠。
就在這窒息肅殺時刻,我卻突然笑了。笑聲不大,卻異常清晰,帶著近乎癲狂的嘲諷與釋然,
在死寂大殿中格外刺耳。趙猛與金吾衛都愣住,驚疑不定看我。
我無視脖頸上隨時可割斷喉嚨的冰冷刀鋒,目光緩緩掃過趙猛驚愕的臉,
掃過周圍如臨大敵的金吾衛,最后,仿佛穿透重重宮墻,落在太極宮方向。然后,
我抬起手——動作讓架在脖子上的刀鋒微緊——端起旁邊案幾上,
那杯我剛斟滿、尚未飲盡的酒。杯中酒液清澈,映著殿內跳動燭火,
也映著我此刻平靜得詭異的臉。“父皇……”我低聲呢喃,輕得只有自己聽見,
“兒臣……敬您。”說完,在趙猛和所有金吾衛錯愕目光中,在脖頸橫刀的森然寒意下,
我仰頭,將辛辣酒液一飲而盡。酒入喉如火灼。該來的,終究來了。
第四章:血詔驚雷詔獄石壁冰冷,滲著深秋寒氣與濃重霉味。無窗,
只有高處巴掌大氣孔透進一絲微弱天光。鐵柵欄外火把跳躍昏黃的光,
將守衛身影拉長扭曲投射在濕滑地面,如鬼影幢幢。我被單獨關押最深處囚室。
沉重鐐銬鎖住手腳,每一次移動都伴隨金屬冰冷摩擦聲。趙猛將我丟進來時,
只留一句陰惻惻的“好好享受”。沒有審問,沒有拷打,只有無邊死寂與黑暗,
像巨口要將人吞噬。李琮在等。等我崩潰,等我求饒,或等我背后力量按捺不住自投羅網。
他更想等我主動交出那枚兵符。時間在黑暗中粘稠漫長。不知過了多久,也許一天,
也許兩天。氣孔透進的光由昏黃轉徹底黑暗,又由黑暗轉灰蒙蒙的黎明前顏色。
就在這死寂中,囚室厚重鐵門外,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幾乎被老鼠啃噬聲掩蓋的窸窣聲。
不是守衛腳步聲。我的心猛一跳,屏住呼吸。片刻,鐵門下方專供遞送食物的小活板,
被無聲推開一條縫隙。沒有食物遞入,只有一小卷被揉得皺巴巴、沾著暗紅污跡的布帛,
被迅速塞入,隨即活板飛快合上。我撲過去,借著氣孔透入微光,顫抖雙手展開布帛。
是半幅撕下的白色中衣內襯!上面用暗紅、早已凝固的液體,寫滿密密麻麻字跡!
字跡狂亂潦草,帶著瀕死絕望與刻骨恨意!“……臣郭錚泣血頓首!罪臣無能,
此……望……昭……雪……沉……冤……”“……郭錚……死……無……憾……”最后幾字,
幾乎用盡生命最后力氣劃出的刻痕,力透布帛,帶著淋漓“血跡”!是血!
郭錚用自己的血寫下這封絕命書!我的心像被無形手狠狠攥住,痛得無法呼吸!
眼前浮現郭錚在陰暗角落咬破手指,以血為墨寫下這字字泣血的書信,拼死傳遞出來的景象!
他暴露了!他……恐怕已經……九龍壁后!血詔!半枚兵符!郭錚用他的命,
換來了最后、最關鍵的信息!就在這時,囚室外甬道盡頭,傳來一陣急促沉重的腳步聲,
伴隨甲胄鏗鏘和趙猛熟悉的、帶著戾氣的吼聲:“快!奉陛下旨意,提審逆犯李昭!
動作都給我麻利點!”提審?不!是滅口!李琮失去耐心了!郭錚的死訊,
恐怕已傳到他耳中,他不會再等了!囚室鐵鎖嘩啦作響,火光迅速逼近。生死一線!
我猛將血書塞入懷中,心臟狂跳幾乎撞破胸膛。目光如電掃過狹小囚室。墻角,
有一塊松動的、邊緣鋒利的碎石!腳步聲已在門外!鑰匙插入鎖孔的金屬摩擦聲刺耳響起!
沒有時間猶豫了!我抓起碎石,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砸向自己左腳鐐銬連接處!“鐺——!
”刺耳金屬撞擊聲!鐐銬鏈環火星四濺!連接處本就銹蝕,在拼死一擊下,
竟被砸開一道裂縫!與此同時,“哐當”巨響,囚室鐵門被猛拉開!刺眼火把光芒涌入,
趙猛猙獰的臉出現在門口!“李昭!出來!”他厲喝,身后金吾衛如狼似虎撲入!
就在他們撲到眼前的瞬間,我猛發力!“咔嚓!”左腳鐐銬鏈環應聲斷裂!
我如掙脫最后枷鎖的困獸,在趙猛和那些金吾衛驚愕目光中,身體猛向側后方翻滾!
右手同時抓起地上散落的、砸鐐銬時崩裂的一塊尖銳碎石片!
身體翻滾慣性帶著我撞向冰冷石壁,我毫不在意!借著這股力道,在身體撞上墻壁剎那,
我右手緊握的石片,毫不猶豫地、狠狠劃向自己左臂內側!嗤啦——!布帛撕裂!皮肉翻卷!
一股溫熱液體瞬間涌出!劇痛讓我眼前一黑,但我咬緊牙關,硬生生忍住!
借著身體遮擋和昏暗光線,我飛快將那卷郭錚的血書塞進左臂剛剛劃開、深可見骨的傷口中!
然后用撕下的衣襟碎布,胡亂地、緊緊地將傷口纏住!鮮血迅速滲透布條,染紅一片,
但劇烈疼痛和混亂場面,足以掩蓋這小小的動作。“抓住他!”趙猛反應過來,
氣急敗壞怒吼。幾名金吾衛已撲到近前,粗暴將我按住,重新戴上備用鐐銬。這一次,
他們更加粗暴,冰冷鐵器幾乎嵌進皮肉。趙猛走過來,狐疑掃視我,
目光落在我染血的左臂上,又看了看地上斷裂的鐐銬和碎石。“想跑?”他獰笑一聲,
一腳狠狠踹在我腹部!劇痛讓我蜷縮起來,但懷中和臂彎里那兩份用生命換來的信物,
卻如同烙鐵般滾燙。我低著頭,任由他們拖拽,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無人察覺的弧度。跑?
不。我是要去拿回屬于父皇的東西,在天下人面前撕開李琮的畫皮!我被粗暴拖出詔獄,
沒有押往公堂,直接被帶到兩儀殿外。天色微明,鉛灰云層低垂,壓抑得喘不過氣。
殿外廣場上黑壓壓站滿文武百官,顯然被李琮緊急召集。他們交頭接耳,神色驚惶不安,
空氣中彌漫山雨欲來的緊張氣息。我被金吾衛押著,穿過百官自動分開的通道,
一步步走向兩儀殿高大威嚴的殿門。鐐銬沉重,每走一步都伴隨刺耳聲響。
無數道目光聚焦在我身上,驚疑、同情、冷漠、幸災樂禍……如同芒刺在背。殿門大開。
李琮高踞龍椅之上,身著十二章紋冕服,頭戴通天冠,面容威嚴,眼神冰冷如霜。母親,
皇后,坐他下首鳳椅上,臉色蒼白近乎透明,雙手死死抓著扶手,指節用力泛白,身體微顫,
仿佛隨時暈厥。我被押到丹墀之下,按著跪倒在地。“逆子李昭!”李琮聲音如雷霆炸響,
帶著滔天怒意與不容置疑的威壓,“你私藏禁物,勾結邊將郭錚,圖謀不軌,證據確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