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灞橋邊,我折柳招引亡夫魂魄整整十年。>今年池塘倒影里突然多了個穿戰袍的身影。
>他每晚在窗外看我剪燭花,卻不敢進屋——>直到我挖出他出征前埋的錦囊。
>里面全是他戰死后我寄不出的家書。>“你早該渡河了。”孟婆嘆息著遞來湯碗。
>我當著他的面燒了所有書信。>火焰卷起時,他盔甲上凝固的血終于開始融化。
---灞水,在清明時節總顯得格外凄清。鉛灰色的云低低地壓著河面,細雨如煙,
織成一張無邊無際、冰冷潮濕的網,將天地都籠了進去。水面上浮著一層薄薄的水汽,
帶著泥土和腐爛草木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在人的胸口。岸邊新生的柳條,那點怯生生的嫩綠,
也被這連綿的陰雨洗得黯淡無光,蔫蔫地垂向渾濁的流水。杳杳飛花,散落天涯。
那是些早凋的杏花,被無情的風雨從枝頭撕扯下來,零落成泥,或是被渾濁的灞水裹挾著,
打著旋兒,茫然地流向未知的遠方。偶爾有一兩瓣粉白,粘在濕漉漉的青石階上,
像凝固的淚痕。阿蘅就站在這青石階上,離水很近。冰冷的雨水早已浸透了她單薄的春衫,
寒意如針,密密地刺進骨頭縫里。她卻渾然不覺,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只剩下一具被十年光陰和刻骨思念蝕空了內里的軀殼。她手里緊緊攥著一根新折的柳枝,
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柳枝柔韌的梢頭,沾滿了冰冷的雨珠,
隨著她手臂機械的、一下又一下的揮動,在濕冷的空氣里劃出微弱而哀傷的弧線。
水珠被甩落,無聲地融入腳下的泥濘。“云弈……”干裂的嘴唇翕動著,
吐出兩個被歲月磨礪得沙啞不堪的字眼。聲音低微得連她自己都幾乎聽不見,
瞬間就被風揉碎,被雨聲吞沒。只有這兩個字,是她十年孤寂歲月里唯一的燈油,
一遍遍在心底熬煎,熬干了眼淚,熬枯了心腸,只剩下一縷執拗的青煙,固執地向上飄著,
不肯散。催行人斷腸,又淚如雨下。岸上行人匆匆,或披蓑戴笠,或撐著油傘,低著頭,
沉默地走過這座承載了太多離別的長橋。間或有幾聲壓抑的嗚咽,被濕重的風送來,
又迅速被更遠處模糊的牧笛聲扯斷。那笛聲嗚咽悠揚,不成曲調,
像是從地底深處滲出來的悲鳴,纏繞在灞水兩岸新綠的柳煙里,一聲聲,催得人心肝寸裂。
阿蘅臉上早已分不清是冰冷的雨水還是滾燙的淚水,它們混在一起,肆意流淌。十年了。
整整十年。從新嫁娘熬到伶仃白發,從春日灼灼等到寒雨凄凄。云弈的名字,
早已刻在了陣亡將士那卷冰冷沉重的名錄最前頭,墨跡濃黑,力透紙背,
像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可阿蘅的心,卻固執地在那道傷疤下,留著一道細細的縫隙,
不肯合攏。她總覺得,他還在某個地方,風塵仆仆,跋山涉水,
終有一日會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院門,帶著一身塞外的風沙,笑著喚她“阿蘅”。淺淺池塘,
錦鯉成雙。村口那方小小的池塘,是阿蘅回家的必經之路。往年清明歸來,池水總是沉寂的,
映著灰蒙蒙的天和她形單影只的倒影。可今年,就在她從灞橋折返,
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經過池邊時,一陣裹著杏花殘瓣的風猛地刮過水面。平靜被驟然撕裂,
漣漪急急蕩開,水影凌亂搖晃。就在那破碎搖晃的水光里,阿蘅猝然定住了腳步,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池水的倒影中,除了她自己蒼白憔悴的容顏,在她身后一步之遙,
竟清晰地映出了另一個身影!一個她刻骨銘心、日夜描摹的身影!高大,挺拔,
穿著洗得發白、邊緣已有些磨損的舊式戰袍。肩甲上,
凝固著一大片觸目驚心的、暗沉得近乎發黑的血跡,像一塊永不褪色的恥辱烙印。
腰間懸著一柄殘破的佩劍,劍鞘斑駁。他靜靜地立在那里,微微低著頭,
似乎在凝視水中的她,又似乎只是茫然地看著自己腳下那片動蕩的水面。他的面容,
隔著水波的晃動,顯得有些模糊不清,仿佛隔著一層永遠無法穿透的、名為生死的濃霧。
只有那輪廓,那身姿,早已烙進阿蘅靈魂的最深處,絕無可能錯認。是云弈!阿蘅猛地轉身,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沖出來。她瞪大了眼睛,
目光急切地、貪婪地掃向身后。空空如也。只有幾片被風卷起的枯葉,
打著旋兒落在濕漉漉的泥地上。方才倒影中那近在咫尺的位置,什么也沒有。沒有戰袍,
沒有血跡,沒有那個她朝思暮想的人。只有清明的冷雨,無聲地落著,落在池塘里,
泛起無數細小的、轉瞬即逝的漣漪。一股冰冷的寒意,比這清明雨更刺骨,
順著阿蘅的脊椎猛地竄上頭頂。是幻覺?是連日哀思過度引來的心魔?
還是……她不敢深想下去,牙齒不受控制地輕輕磕碰起來。她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
死死盯住那片水面。漣漪漸平,水面重新變得清晰。這一次,只有她自己孤零零的倒影,
映在幽暗的水底。那個穿著染血戰袍的身影,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
風纏綿著刮,聽一夜落花。阿蘅失魂落魄地推開自家那扇吱呀作響的院門。小小的院落,
寂靜得可怕,只有雨打屋檐的單調聲響。她習慣性地走到那棵老槐樹下。十年前,
云弈就是在這里,最后一次擁抱了她,然后將一個小小的、沉甸甸的錦囊,
深深埋入樹根旁的泥土里。“阿蘅,”他當時的聲音低沉而鄭重,帶著一種訣別的沙啞,
“若我……若我不能歸家,三年后,你便把它挖出來。里面有我留給你的話。”三年之期,
她等了又等,終究沒有勇氣去挖開那片埋藏著他最后話語的泥土。
怕那錦囊里是他早已料定死期的遺言,
怕那冰冷的文字徹底澆滅她心中最后一絲微弱的、不切實際的幻想。
她寧愿守著這無望的等待,守著這“可能歸來”的渺茫,在自欺欺人的夢境里茍延殘喘。
這一拖,竟又拖過了七年。樹下泥土被雨水泡得松軟泥濘。阿蘅蹲下身,
伸出冰涼顫抖的手指,幾乎是憑著一種絕望的直覺,開始挖掘。
指甲縫里很快塞滿了冰冷的黑泥,不知挖了多久,指尖終于觸到一個堅硬粗糙的布角。
她猛地一用力,一個沾滿濕泥的深藍色粗布錦囊被拽了出來。生死茫茫,雪衣如華。
阿蘅緊緊攥著那冰冷的、濕透的錦囊,踉蹌著沖回屋內。門在她身后沉重地關上,
隔絕了院中的風雨聲。她靠在冰冷的門板上,胸口劇烈起伏,喘息著,
仿佛剛剛經歷了一場生死奔逃。屋內光線昏暗。她摸索著走到窗邊的舊木桌前,
點燃了那盞小小的銅質油燈。昏黃如豆的火焰跳躍起來,勉強驅散了一小片濃稠的黑暗,
將她伶仃的身影投在斑駁的土墻上,搖曳不定,顯得更加單薄脆弱。燈焰的微光,
也照亮了她鬢角幾縷過早染上的霜色——伶仃的白發,在昏暗中格外刺眼。她深吸一口氣,
仿佛要耗盡全身力氣,才顫抖著解開了錦囊上早已腐朽的系繩。里面沒有預想中的書信,
沒有遺言。倒出來的,是一卷卷細心卷好的、泛黃的紙頁。每一卷都用細細的麻線捆扎著。
阿蘅的心跳驟然停滯了一瞬。她哆嗦著拿起一卷,解開麻線,
小心翼翼地將那脆弱的紙張展開。熟悉的、娟秀的字跡,瞬間刺痛了她的眼睛。
“……云弈吾夫,見字如面。村口杏花又開了,粉白一片,像極了那年你簪在我鬢邊的那朵。
風一吹,落英如雪。不知塞外的風沙可冷?莫忘了多加衣……”“……今日去溪邊洗衣,
見錦鯉成雙,嬉戲于淺水。吾夫,家中池塘寂寥久矣,唯缺君影……”“……寒夜漫漫,
燭淚頻剪。窗外風聲嗚咽,疑是馬蹄聲近,推門看,唯有冷月如霜,
照空庭……”這些……這些竟全是她十年間寫下的、無處投遞的家書!每一封,字字泣血,
句句含淚,寫滿了刻骨的思念、無望的等待和瑣碎日常里錐心的孤寂。她寫一封,
便卷好一封,如同埋葬一個又一個絕望的日夜,深鎖在箱底。她以為這是她獨自咀嚼的苦果,
是她一個人的秘密。原來……原來他出征前埋下的,根本不是什么遺言!他埋下的,
是一個空蕩蕩的錦囊!一個冰冷的、沉默的、等待被填滿的容器!他早就知道,
他可能永遠無法親手打開它。他埋下的,是他死后也無法割舍的、對她傾訴的渴望!他在賭,
賭她會在漫長的等待中,將無處安放的思念和血淚,親手填滿這個他留下的空囊。
“云弈……”阿蘅喉嚨里發出一聲破碎的嗚咽,如同瀕死小獸的哀鳴。
她死死攥著那封展開的信,紙張在她手中簌簌發抖,像秋風里最后的枯葉。
巨大的悲慟和一種被徹底洞穿、無處遁形的羞恥感瞬間將她淹沒。
她猛地撲倒在冰冷的桌面上,瘦削的肩膀劇烈地抽搐著,壓抑了十年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
洶涌而出,瞬間浸透了那些泛黃的信紙。滾燙的淚砸在紙上,
洇開一片片深色的、絕望的水痕。伶仃的白發,隨著她身體的顫抖,
無力地垂落在染淚的信箋上。誰在哭啊,哭傷了城墻?那悲慟欲絕的嗚咽,穿透薄薄的窗紙,
在寂靜的雨夜里回蕩,仿佛連村口那堵斑駁的土墻,都在無聲地坍塌。暖黃燭光誰剪了一晚。
夜深了。阿蘅不知哭了多久,最后一絲力氣似乎也隨著淚水流盡。她精疲力竭地伏在桌案上,
臉頰貼著被淚水打濕、變得冰冷黏膩的信紙。油燈里的火苗依舊微弱地跳動著,
燈芯頂端積起了一小段焦黑的炭燼,光線隨之更加黯淡昏沉,
將她蒼白的臉映照得如同紙糊的人偶。就在這時,一種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聲響,
隔著薄薄的窗欞傳了進來。吱……嘎……極輕,極慢,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遲疑。
像是有什么極其沉重的東西,在濕滑的泥地上,極其艱難地、一點一點地挪動。
阿蘅的身體猛地一僵,所有的感官瞬間繃緊到了極致。哭聲戛然而止,連呼吸都屏住了。
她伏在案上,一動不敢動,只有眼珠在緊閉的眼皮下驚恐地轉動。是幻覺?
是風吹動了什么東西?還是……那個池塘倒影里的……“他”?門前的石階,
在靜夜里發出極其輕微的、如同嘆息般的摩擦聲。一下,又一下。緩慢,拖沓,
帶著金屬與粗糙石面摩擦時特有的滯澀感。那聲音如此之近,仿佛就在她背后,
隔著一層薄薄的木板。阿蘅的心臟在死寂中瘋狂跳動,撞擊著肋骨,發出擂鼓般的悶響。
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沖刷耳膜的轟鳴。那拖沓的腳步聲在門外徘徊了片刻。最終,
停在了她的窗下。時間仿佛凝固了。屋外是連綿不絕的雨聲,
屋內是燈芯燃燒時細微的嗶剝聲,以及她自己震耳欲聾的心跳。窗紙上,
除了油燈投下的她自己模糊的、伏案的影子,再沒有別的動靜。不知過了多久,
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漫長如永恒。阿蘅鼓起全身殘存的勇氣,極其緩慢地,一寸一寸地,
抬起了頭。她的目光,帶著無法形容的恐懼和一絲連自己都不敢深究的、絕望的期待,
投向了那扇緊閉的、糊著舊紙的雕花木窗。昏黃的燈光,將窗外的一切模糊地映在窗紙上。
院中老槐樹虬曲的枝椏,在夜風中搖晃著,投下張牙舞爪的暗影。
就在那一片晃動的樹影之下,緊貼著窗欞的位置,一個輪廓,清晰地烙印在了窗紙上!
那是一個男人的側影輪廓。高大,挺拔,帶著軍人的硬朗線條。頭上似乎戴著某種……頭盔?
肩膀寬闊,但輪廓邊緣顯得異常僵硬,仿佛披掛著沉重的、冰冷的甲胄。
更讓阿蘅血液幾乎凍結的是,那個側影的頭部微微低垂著,
角度……角度正對著她剛才伏案哭泣的位置!他在看!他在窗外看著她!
看著她為那些無處投遞的家書肝腸寸斷!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被窺視的寒意瞬間攫住了阿蘅。
她猛地抽了一口冷氣,身體下意識地就要彈起來尖叫。然而,就在她動作的前一剎那,
那個清晰的、披甲的側影輪廓,如同被風吹散的煙霧,倏地一下,在窗紙上消失了!
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只留下窗外依舊沙沙作響的風雨聲,
和屋內那盞昏黃搖曳、隨時可能熄滅的孤燈。阿蘅僵在原地,渾身冰冷,
如同剛從冰窟里撈出來。方才窗外那無聲的凝視,那披甲的身影,絕不是幻覺!
那冰冷的、帶著鐵銹與血腥氣息的存在感,雖然隔著窗欞,卻真實得令人窒息。
她猛地撲到窗邊,指甲幾乎要摳進窗框腐朽的木紋里,用盡全身力氣,“嘩啦”一聲,
猛地推開了那扇沉重的雕花木窗!誰推開了那雕花的窗?冰冷的夜風夾雜著細密的雨絲,
瞬間灌了進來,吹得桌上油燈的火苗瘋狂搖曳,幾乎熄滅。阿蘅半個身子探出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