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見鐘情清冷探花郎,攜恩圖報逼他娶我。成親那天,他為不和我洞房當眾割腕,
血流了一地。婚后他冷待七年,他說他誓要與我和離,娶了心上人。我潑辣狠毒,
笑罵他白日做夢。人盡皆知,我們是對怨侶。直到他位極人臣,倒真的帶回來了個青梅。
那是我看他第一次破天荒地,歡天地喜。耐下心,為她簪了好久的花,描了那樣仔細的眉。
1我與方子期和離也是這天。不是什么好天氣。乍暖還寒,
綿密的小雨從廊檐上像斷了的珠簾似的,連串往下滑。我從前落水患了寒癥,
一人操持府內大大小小事務七年,舊疾就更嚴重了。凍得人膝蓋骨頭走一步都鉆心疼。
我和他和離在府衙操辦了事,沒爭也沒吵地等著那人埋頭沾墨。白紙黑字登記上,
水跡都未曾洇干。我與方子期就從里面并肩走了出來。臨到離別,
我往日惡毒兇狠與他反復嘮叨的話,現在一句都說不出來。方子期卻是芝蘭玉樹,
眉目清冷地叮囑我道:「回去小心些,你素來怕冷,烘了火才不至于生病。」「嗯。」
我與他,難得有這樣平靜的時候。我話音剛落,只看到一縷長發在空中揚起,
又全都落在了方子期的懷里。那樣冷情的人,往后錯了半步,化了眼中堅冰成春水,
無奈笑著,垂頭輕輕接住了林清敘。如果是從前。我可能會外強中干地,
豎眉刺他們幾句:「奸夫賤婦,不得好死,遲早讓你們浸豬籠!
「我到時就剝了這個小蹄子的皮,你再割一次腕,我讓你們去地下快活!」可小玉面露憂色,
手臂搭著大氅,匆匆持傘接我來的時候。我只瞇眼仰頭,悶悶說了一句:「今天。
「確實不是好天氣。」我靜靜從他們身邊掠過。提裙上了另一駕來接我的馬車上。
2帶幾大箱嫁妝回娘家后,我娘先疾言厲色地把我訓了一頓。「當初他寒門中榜,
你非要下嫁吃苦,在他下獄時,為給他撐腰不惜自毀形象。「如今他出頭,
你卻因為他給帶回的女子描眉畫眼非要和離?!「現在滿京城,又有誰敢娶你!」
我爹恨鐵不成鋼,甩袖背對我:「七年啊七年!你糊涂!」我恍惚一瞬。我與方子期,
已經七年了啊。從前我給他拋花送畫,千金買馬,甚至不惜性命跳水去救他。
那時沒人不知道,相府大小姐愛慘了個貌美清冷的探花郎。而如今,七年后,
卻是自個灰溜溜地回來了。我沒說在他身旁好是委屈,也沒說陪他沉浮七年,其中多少艱辛。
只淚眼汪汪喊了一句:「骨頭疼。」爹娘就繃不住冷面,一聲疊一聲地心疼問我哪塊骨頭疼。
府醫來看過以后,只是搖了搖頭說:「她沉疴已久,只能開藥暫時緩解疼痛,不能根治。」
我卻舒舒服服地在年少閨房里睡了一整夜。這一次我終于沒夢見方子期年少被人戲弄落水。
我毫不猶豫跳下去救起他后的驚鴻一瞥。可沒高興多久,
就夢到了喜色鞋頭漫過來的一灘血水。我錯愕抬頭。他正寒意昭然地看我。
就算是后來他全家被誣陷下獄,我一直陪著他捱過低谷。這寒意,只減分毫。
我那時還傻傻覺得方子期只是不會愛人,自己遲早能夠融化冰山,見鐵樹開花。后來才知道,
方子期并非不會愛人。他能替林清敘栽花做飯,推盡秋千。那樣寂靜的山,只會為了她嘩然。
而我,怎么都不可能出現在他的眼中。沒有話本子里的日久生情。
也沒有生死與共以后的苦盡甘來。是我不情愿委屈自己再同方子期繼續過下去了。
3睡飽一覺起來。小玉頻頻看我,心疼,又欲言又止。我在街上遇到他們時,才明白為什么。
林清敘身后丫鬟提著喜袍布料。而她看到我就怯生生躲在了方子期的后面,滿是挑釁和得意。
方子期怕遲則生變,我再作妖,婚期竟然定在了七日之后。于是與我和離的第二天,
就帶人去準備成婚材料。還真是把我這個原配的臉面踩在地上摩擦!方子期呼吸一滯,
很快冷了冷眸,似乎松了口氣,皺眉看我:「不是你提的和離,如今又跟來做什么?」
看清林清敘腰間別的護身符。我心口還是像針扎似的,刺痛了一下。那是方子期獄中瀕死,
我冒著暴雪,磕遍千階,為他平安無虞求的。而今,就這么隨意丟給了旁人。
我把只有這邊賣的棗糕光明正大往小玉手上一擱。抬手,指向身旁南風館,
潑婦似地笑了:「沒找你。「我是來找樂子的!」話音剛落。
我身后就砰地一聲砸出來一個身著清涼的男人,粉塵四起。他渾身是鞭痕,
面色慘白地緊緊蜷成一團,滾了一身泥,硬是咬著牙一聲不吭。我認得他。
是從前處處和方子期作對,驕矜清傲的小世子。從前每每明面嘲諷方子期清高做派,
更看不上圍著他團團轉的我。我轉頭,微微蜷縮了下手指。
從里面追過來的幾個打手兇神惡煞將人提起。鴇娘從中間緩步踏來,捏著香帕揮眼前灰塵,
嗤笑道:「你算什么東西,家世落魄被貶為奴,也敢和老娘對著干?「給我拖進去!
往死里打!我看他還接不接客!」方子期盯著我攥緊了拳頭,臉色驟冷,不知在想什么。
看他不開心,我就開心了。我輕咳一聲,揚聲道:「他!」周圍人都驚了看我。「我贖了。」
小玉瞪圓了眼睛,驚叫出聲:「小姐!!」我擺了擺手:「去拿錢。」方子期黑沉下雙眸,
就這么親眼看著花魁被幾個人扔進了我的馬車。挺好。方子期隔天帶青梅出街結親,
我就當他面贖回個南風館的死對頭。誰也別想好過!
4府內小廝幾乎是目瞪口呆般看我將早脫了上半身的陌生男人帶下馬車。小世子被下了藥,
一路上藥效發作。他一邊冷聲警告我不要靠近他,一邊雙眼迷離往我身上蹭。
我扒緊車窗貼在車壁,還是防不勝防,躲也躲不過!我鬢發凌亂,被蹭了半身的泥,
幾乎是把人扔過去的,狼狽道:「帶他去看府醫!」
小玉不贊同地看我:「小姐你不會是傷透了,想找個替身吧?」我一愣。
這才后知后覺那花魁和他確實有三分相似。那當著他的面兒,
方子期會不會也以為我是……我立刻頭疼道:「我就是和方子期賭氣,等人好了趕緊送走!」
小玉明顯松了口氣,樂顛顛跑走了。很快又著急跑回來找我:「小姐,他不準任何人碰,
傷口開裂,還在鬧呢!」屋內燭火通明,我拿著府醫給的藥膏沉默給他往上涂。
慕淮安眼尾一顆紅痣,長得極艷,偏偏矜傲清冷,受了傷就更惹人憐愛了。
他終于沒摔東西了,半蜷在床頭別開臉,嘴卻沒停過:「即使是慕家沒落,你拿著我的身契,
我也不會委身于你,我可不是方子期那個廢物!「馬車上的事我還沒找你算賬,
你趁我意亂情迷,就……就對我上下其手!「慕家素來清貴,你竟然這樣放肆,
更是想都別想……」漸漸地,他的聲音和我記憶那道重合起來。「別碰我,惡心!「江云婉,
我就算死在這里,被十八般酷刑再折磨一遍,也不想看到你一眼!「若我挺不過去,
正好身死魂消,換來世陌路!」方子期冷冷揮開我的手,藥膏砸碎一地,我被打得手背通紅。
他那時遭人陷害,眾叛親離,在獄中被打得渾身是血,都嫌惡到不肯讓我接近一絲一毫。
直到昏迷時,他死死抓著我的手腕,聲聲喚清敘。我邊給他涂藥,
邊含淚咒罵嘲諷他:「你倒記著那個小賤人,她早嫁到你仇人家做小妾了,
時刻準備狠陰你一筆。「方子期,你也賤!你就喜歡害你的,那你怎么不去死啊,
省得我頂著臘八寒風跪了三天三夜,求天拜地把你從牢里救回來!」我和方子期,
似乎每次在一起都要把對方往死里數落才算夠。我涂在慕淮安精瘦的小腹處,就這么會失神。
沒忍住,下手重了點。耳邊傳來一聲悶哼。慕淮安神色一僵,紅透耳尖驟然看向我,
咬牙繼續道:「也不能對我動手動腳!」我終于失去耐性,啪一聲扔在他身上:「伺候不了,
你自己涂吧。」可才剛轉身,就聽見撲通一聲。一片橘黃燭光輕輕落下,
脆弱如瓷盞的人狼狽跌在地上,傷得最重的傷口正對著我。他隱忍垂眸,手背青筋暴起,
不堪重負般苦澀道:「疼……」此時,小玉匆匆敲門:「小姐,方大人來尋你了。」
里面那人也聽得清清楚楚。5我以為方子期是不堪其辱,氣急敗壞來說慕淮安的事。
沒想到他是親自上門來遞婚貼的。
我捏著燙金喜帖冷嘲熱諷:「甩開我就迫不及待娶個別人不要的小妾,你果真是個賤人,
難為你親自過來討罵。」方子期似乎早就習慣,君子端方,持傘為我擋開一半風雨,
只說了句:「慎言!」我冷笑,重重咳嗽幾下,也果真啞了聲。我拽緊衣服,
倒白費我披風都沒穿就著急跑過來。事到如今,該鬧的也鬧過了。我提和離那天,
掀翻他整個書房,摔碎所有玉器,站在一片狼藉中早罵過他狼心狗肺,不知好歹。
還有什么好再說的?「我不會去。」方子期繼續道:「是清敘希望你能出現,
她想好好答謝你這些年對我的照顧。」林清敘希望,所以他就來了。哪怕知道要被我羞辱。
哪怕他說過這輩子與我死生不復相見。可他沒有想過,我單戀苦追他至今,若去了,
本就稀爛的名聲更會加上一層愛而不得,窮追不舍。他又將我置于何地?「婚期定在何時?」
「七日后。」我目光凌冽,盯著笑他:「你還真敢答我?「我自然是要去的,
著一身喪服赴宴,再帶人砸了你的婚堂。「林清敘要想答謝也簡單,你叫她一步一叩首,
跪到我身邊就算還完,她覺得再不夠就……」方子期皺眉低喝,「江云婉!」「啪」
一聲脆響。他被我打得微微側頭,白皙的臉皮漸漸浮上一層紅痕,鬢邊碎發垂落,眼尾殷紅,
像是一捧碎玉。我紅了眼眶,強撐病骨,就這么氣息不穩地定定看著他。狂風四作,
檐下古鈴鐺然作響。方子期垂眸,幾息后,終是嘆了口氣:「你不愿去也罷。
「只最后一件事,慕家涉及鹽商一事,貪污受賄,事關國本,圣上暴怒。
「現下誰都知道慕淮安招惹不得,你若不想惹禍上身,還是趁早和他撇清關系。」冷雨隨風,
落在廊檐,滴答而下。「如果,我偏不呢?」6「你就只會與我置氣。」方子期無奈搖頭,
君子做派地脫下外袍替我披上。我眼眶泛酸,躲開他的視線,放輕了聲音:「方子期,
是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在我求遍高門后走投無路,恰遇舊疾發作,暈倒慕家門前。
那時人人都怕和我沾上關系,只有慕淮安將我安置廂房醫治。那時的小世子分明矜傲有余,
清冷不足。彎腰俯身靠近我,展扇后緩緩挑眉:「原本瞧不起,現在我是真敬佩。
「本世子只幫你一次,你傷好就走。」我將他贖出來,除了下方子期面子,也為報恩。
「嘶——」慕淮安疼得微微蜷起身,眼尾又洇開濕紅。看起來可憐又脆弱,
哪還有半分以前金尊玉貴的樣子?我稍微回過神來,
將那句話也原原本本回敬給了他:「你傷好后就趕緊帶著身契離開。」他安靜合起藥膏,
垂眸自嘲道:「我還能去哪里?「多少人恨不得我爛到泥里,你不留我,就沒人能留我了。」
說罷,他忽然捧著心口,滿臉蒼白地呼吸急促,傾倒而來。像是一塑金玉雕像,
顫顫跌進了懷里,倚在肩頭化作了一縷涼淺的吐息。千般可憐,萬般難過。
我扯了扯身上的外袍,沉默良久,忽然冷聲道:「慕淮安,你再學他,我現在就把你扔出去!
」他三千鴉發在肩頭垂落勾連,在我懷里全身冰涼,輕輕顫抖,仿佛奪人心魄的鬼魅。
像是聽到什么笑話。慕淮安抿唇別開了頭,聲音輕啞,暗含自棄:「江云婉,
就算落得這種地步,我也不至于下賤到甘愿當那蠢貨替身來求你。」我喉頭一緊,
將他扶到床上:「明日春日宴,我帶你出去散心。」慕淮安一言不發轉身躺下,
正好露出一截清瘦鎖骨。小玉看我起身,利落吹滅燭火,伺候我離開。直到最后一聲落下,
慕淮安緩緩睜開眼,從懷里掏出手帕,攥緊擱置心口,喃喃道:「做人替身……也未嘗不可。
」7隔日春日宴我安排好慕淮安,就進了游園。不遠處有人簇擁一團,三兩貴女忽然瞥見我,
互相交遞了眼神就低低作笑。待看清時,小玉先忍不住啐了一口,
咬牙切齒道:「簡直欺人太甚!」不想林清敘剛才還在低眉順眼站在方子期身側,
看到我時直接迎面走來。她手上一杯熱茶,就要抿唇遞來。我轉身欲走,
卻被她堵個嚴嚴實實。林清敘終于開口,低垂眼梢,端得是無盡可憐:「姐姐不肯去婚堂,
妹妹只能在這里給姐姐敬茶說謝了。」我本不引人注目,現下林清敘這一折騰,
所有人都看到了我的熱鬧。舊婦不顧一切跪求無數高門替夫告求,卻得厭棄。今日新人上位,
誠惶誠恐遞來一杯讓人左右為難的茶。接了,是自認不如,自取其辱;不接,是嫉妒厭恨,
心胸狹隘。小玉面色沉了下去剛想擋在我的身前,我就將她壓了下去。
我視線越過林清敘肩頭,看向她身后神色冷冷,疏離矜貴的撐腰。方子期淡然回視。
僵持良久,他終于輕啟薄唇:「云婉,那不過是盞茶。」是了,不過是盞茶。
不過喝了就能留住林清敘的臉面,不顧我要受人嘲笑!我的心口像是被猛地一撞,泛起酸痛。
我攥緊了手,慢慢松開去接。小玉心疼叫了聲小姐,而林清敘眸色一亮。只不過下一瞬,
那杯熱茶就完完整整地潑在了林清敘那張無辜的臉上。她尖叫一聲,狠狠跌在了地上。
我爽快笑出聲來:「這盞茶好喝嗎?不夠我這里還有!」方子期忘了,
我早就是京城受不得一點委屈的刁鉆潑婦了!說著,小玉就又端來一盞。只是還未潑過去,
就被人擒住手腕,方子期臉色發寒:「江云婉,你鬧夠了沒有!」他眉頭緊鎖,
只做她嗔怒護法。才和離幾天,我就又在他眼中看到扭曲嫉妒,外強中干的自己。
我盯著他全失笑意,狠狠甩開手,摔碎瓷杯:「沒有!「你當如何?」
他寒潭似的眼緊緊盯著我,忽而沉聲道:「你若不想人人知道你七年無所出是因你……」
分明威脅!還沒等他說完,小玉氣紅眼眶,憤憤道:「當初小姐何嘗未曾懷有一子,
只是獄中奔波……」「小玉!」我厲聲打斷,看著方子期呆愣在原地。
俯身接過林清敘那盞茶,盡數飲盡。「方子期,我們的怨恨情仇,這里,就到頭了。」
春日宴不歡而散。其實林清敘不必鬧這一出。我七年磋磨只換得和離,他對她從來情深義重。
我于他而言,不過麻煩而已。不久慕淮安彎腰上了馬車,一言不發地遞來方帕。
在馬蹄踏踏聲中,我從強忍淚水漸漸到嚎啕大哭。那些求不得,不甘心的情愫,連肉帶血。
至此,終于剜盡了。8我頂著紅腫的眼睛和慕淮安對視。他不應景,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探身,用指腹擦了擦我的眼角垂淚,彎唇問我:「哭夠了?」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順腳狠狠踢了他小腿一下。他輕嘶一聲。我以為他會像方子期一樣皺眉斥責我品行不端。
慕淮安卻是側頭撩起車簾。碎陽晃進半邊車廂,正巧小道上桃花艷艷,
落進眼中一片桃紅柳綠。「婉婉,冬時盡了,現在,正是好春光呢。」我看得出神。
日光悠悠晃晃,漸漸淺淡作發出燈暈的小攤。而后視線內闖進一只兔子花燈,上下顛簸,
倒像是蹦蹦跳跳過來的。「幼稚。」慕淮安沒說話,彎著含情眼,又遞來捧甜糕。
我對上他帶著笑意的眼,踟躇一秒,終于接過。月色朦朧下花燈如海,倒影湖面流光溢彩,
人群穿梭其中,好不熱鬧。慕淮安跟在身邊,并不話多。我傷重在他府中修養時,
他也多是溫習功課,受教學問。只偶爾在院中見我,才說起從前:「少時,
我記得京城女子中你最活潑,愛紅衣駕馬去踏青。「姑母帶我拜訪那天,你剛從樹上爬下來,